第143節
桑葉默默無言,似幽還怨看了她一眼,便垂下頭去。 “難得遇到知音,若娘子不棄,可另挑時日地點,我帶琴赴約?!?/br> 劉復奇道:“你方才不是說蝴蝶琴不能輕易移動嗎?” 桑葉認真道:“提前將琴搬過去,提前調音,應該是可以的,只是費些工夫而已?!?/br> 陸惟悠悠道:“蝴蝶琴彈奏不難,章娘子若想聽,我也可以學?!?/br> 桑葉:“琴亦有靈,若倉促學習,又無名師帶領,恐怕很難悟到精髓?!?/br> 陸惟:“我天賦異稟,精于樂器?!?/br> 桑葉面色微慍,也不知道是惱陸惟抬杠,還是惱他不尊重樂理。 劉復想笑又不敢笑,忍得很辛苦,身體趴在桌上抖動,快要把桌案給震散了。 他可沒忘記陸惟這家伙雖則貌若神仙,卻是記仇得很。 還是長公主看不下去,直接收拾了局面。 “天色不早,我們先回去,我認得你們東家,還是下回再與桑葉先生相約吧?!?/br> 她既開口,桑葉面露微微遺憾。 “那我就靜待娘子佳音?!?/br> 三人出了門,劉復落在最后,正好遇到有意無意過來晃蕩的嚴鶴。 “我還沒來得及向殿下道別呢!” 聽說公主已經上了馬車,嚴鶴哎呀一聲,暗恨自己慢了。 劉復說起方才桑葉的表現,又好奇道:“那桑葉殷勤得很,你是不是將殿下身份透露出去了?” 嚴鶴白他一眼:“開門做生意,怎會砸自己場子,這點道理我還不懂?更何況殿下身份特殊,我是活膩了還是怎么的?殿下氣度高華,比容貌更甚,那桑葉又不是瞎的,別說他了,方才殿下還戴著冪離的時候,我不也是一眼就覺得傾心?” 劉復呵呵:“你一刻鐘內就能傾心數十次!” 嚴鶴沒好氣:“說明我待人赤誠!那桑葉清高得很,從前有貴人請他上門,他都不去,又有些身手在,他若想悄無聲息一走了之,我也奈何不了他,偏生他琴藝確實高明,愿不愿意過來彈奏,全憑他心情的?!?/br> 馬車內,陸惟跟著上了公主的座駕,又吩咐車夫。 “讓劉侯坐我的馬車回去?!?/br> 章玉碗笑吟吟看著,也沒阻攔。 陸惟:“這長安城內繁花似錦,殿下可莫要迷花了眼?!?/br> 章玉碗故作詫異:“陸郎也是繁花之一嗎?” 馬車轆轆而行,天色昏暗,車簾沒有特意下垂遮掩,兩旁紫薇花紛紛好奇探入,像要窺探究竟。 陸惟順手折下沉甸甸的花枝,遞過去。 “臣是贈予繁花之人?!?/br> 章玉碗掂著鮮活的花枝,玩味道:“惜花如惜人,陸郎這是要我憐惜你嗎?” 明月當空,光暈照見了公主的面容,也照亮了她甜甜的笑。 陸惟心里那一點點僅存的郁氣,也在這樣的笑容里煙消云散,哪里還有半點殘留。 不知從何時起,這女人的一顰一笑,就如影隨形,再也揮之不去。 “我只愿,在狂風暴雨之后,依舊有這花枝,讓我贈予殿下,歲歲年年,一如此景?!?/br> 陸惟最終還是沒有進長公主府。 因為陸無事在半道上攔住他,說是陸二娘帶著柳三娘回去時,正好撞見陸敏,陸敏得知她們去了臨水坊,大發雷霆,要家法伺候,陸二娘無奈之下搬出陸惟,何氏趕忙派人過來請他,想讓陸惟回去幫忙說說情,讓陸敏不要懲罰陸二娘。 若是陸家其他人來,陸惟必然理也不理,但何氏開口,他還是會給個面子。 不管何氏內心怎么想,她處處尊重陸惟,給足了面子,陸惟哪怕不領陸家任何人的情,也還是認了何氏的善緣。 更重要的是,陸二娘今夜也的確遇見了陸惟,她為了避免父親挨罵,可能把兄長的名頭扯出來,也可能會涉及公主。 章玉碗對此笑道:“陸夫人是個聰明人?!?/br> 陸惟嘆了口氣:“我是真不想去?!?/br> 一去肯定要跟陸敏爭吵,他幾乎已經能想象到那場面了。 章玉碗:“若不是不方便,我還真想親眼看看,也好為你撐撐腰?!?/br> 陸惟:“殿下說這話時,將幸災樂禍的笑收一收,會更讓人信服一些?!?/br> 章玉碗:“這怎么能叫幸災樂禍,只是關心罷了?!?/br> 她趨上前,輕輕在對方薄唇上一碰。 “這總可以了吧?” 公主的唇色在月光下有種淡淡光澤,陸惟忽然很想將紫薇花的花瓣揉碎了花汁碾在上面,讓這唇色更加鮮艷。 這樣美好的夜,原不該被其它事情打擾。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略帶遺憾下了馬車,換了馬,帶著陸無事前往陸府。 馬蹄小跑出幾步,陸惟心有所感,驀然回首。 公主正好微微探出車窗,朝他望來,見他回頭,便淺淺一笑,映著月光下的紫薇花,讓陸惟忽然想起一句話來。 春山如笑淡天香。 陸惟心想,這是他無數個今夜這般的春夏之交里,所見過最美好的情景,即便許久之后,他身處尸山血海之中,九死一生,危難重重,也總會回想起來。 誠然,這女人很妖,表里不一,欲擒故縱,這樣深諳人心的把戲玩得比他還得心應手,可在上邽城,方良原本射向他的那三箭齊發,卻也是她擋下的。方良以為沒有射中陸惟,其實早已射中了,那箭射穿了他長久以來的防備,令他一身盔甲之下的柔軟裂開縫隙,又不小心泄露給了那女人。 從此,云山萬重,寸心千里。 章玉碗的笑容一直持續到回府,洗漱上床準備歇息,嘴角仍舊翹著,讓守家的風至很是驚奇。 “臨水坊這樣好玩嗎,殿下是喜歡那桑葉先生,還是喜歡其他熱鬧?” “桑葉很好,紫薇更佳?!惫餍Φ?。 雨落快人快語:“殿下回來時,從馬車上帶了一枝紫薇花呢,還有,陸郎君半道才下車呢!” 風至心領神會:“我們要有新駙馬了嗎?” 章玉碗失笑:“此事言之尚早?!?/br> 雨落不解:“為何?” 在她看來,公主與陸惟歷經生死,也算共過患難,兩人之間曖昧連綿,的確有那么點兒意思,只差臨門一腳,走明面了。 章玉碗沒有回答。 因為她從陸惟今夜的話里,嗅到了風雨欲來的味道。 在家國安危影響個人性命乃至天下命運面前,他們之間的牽絆是如此微弱,甚至于一場變故就足以被斬斷。 她閉上眼,腦海浮現的是自己方才在馬車內被陸惟擁入懷中,熟悉氣息縈繞周身,甚至能隔著衣裳聽見對方的心跳。 若有可能…… 若有可能的話,她也想成為能夠決斷命運的人,盡情選擇喜歡的人,選擇自己的去向,不必再隱忍委屈。 不止是自己的命運,還有千千萬萬,像她一樣的人的命運。 愿我朝天下,再不必有十年前的章玉碗,也再不必有無數個身不由己的章玉碗。 …… 安生的日子果然不到幾日,皇帝那邊就有消息傳來。 章年原本已經在被流放的路上,皇帝派人快馬加鞭追上他,一番審訊之后,章年表示自己不清楚博陽公主口中的“十五”究竟是指什么,當初岑庭之所以在博陽公主面前很有臉面,是因為他不僅容貌上佳,巧言善辯,很會討公主歡心,還因為他是負責聯絡岑少監與公主名下當鋪生意的中間人。 “章年說,他只負責當鋪打理,要說掌握消息更多,涉足更深的,那必定是岑庭,但現在岑留和岑庭已死,死無對證,找不到人?!?/br> 過來傳話的是禁軍的侯公度,他也是奉命負責審訊章年的人。 “陛下的意思是,請殿下與臣一道偵辦此案,殿下只管監督下令,需要跑腿的事兒由臣來就好?!?/br> 章玉碗:“要說查案,當數大理寺卿陸惟最為擅長,為何不找他?” 侯公度:“陸廷尉似乎另有要事,臣也不好多問?!?/br> 章玉碗想了想:“你確定章年說的是實話嗎,會不會還有所隱瞞?” 侯公度搖頭:“應該不會,隱瞞對他已經沒有任何好處了,他若能招出些有用的東西,反倒說不定能減輕刑罰。不過章年倒是讓我們去問問宋今,他說岑留父子參與盜賣宮中珍寶的事情,宋今極有可能是知曉的,也許能從他那里問出些什么?!?/br> 章玉碗知道皇帝為何讓侯公度來找自己了。 宋今現在被囚禁在冷宮,既然與宮闈有關,侯公度進進出出未免不便,多一個長公主,許多事情就要好辦很多。 但是兩人都沒想到,當他們來到關著宋今的宮室時,看見的竟會是這樣一幅景象。 第102章 章玉碗還記得自己初次見到宋今,對方舉止得體,進退有度,雖恭謙卻不卑微,連鬢發眉毛都修剪得整整齊齊,談吐也令人如沐春風,一看就是個能得天子信任的近臣。 這才多久而已? 眼前頭發花白,形容枯槁,眼看一只腳踩進棺材的老朽,居然是宋今? 權勢喪盡,孑然一身,這就是宋今的下場。 要不是皇帝為了延緩立太子曾借了宋今之口請來“鬼神”,宋今可能也早就性命不保。 他就坐在院子里,看著庭前花樹,看著長公主和侯公度兩人進來,又聽侯公度說了來意,面色平靜,搖搖頭。 “我不知道十五是什么?!?/br> 侯公度道:“宋內使,我們也不欲為難你,但這是陛下吩咐下來的差事。先前岑留之所以能從宮內盜走珍寶,與數珍會勾結,完全不經過你這個掌管內宮庫房的人是不可能的,只不過后來陛下見你服侍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方才網開一面,讓你在此養老?!?/br> 宋今微合著眼,看見章玉碗也沒有起身行禮,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章玉碗和侯公度自然不會與他計較。 在宋今看來,他已經到了絕路,再壞也不過一死,哪怕是皇帝,都無法拿死來威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