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薄酒一杯,再祝大將軍此行順利?!?/br> 何忡有些無語:“這酒還是我買的?!?/br> 陸惟點點頭:“果然還是別人買的酒格外好喝一些?!?/br> 何忡拿他無法,只得也斟了一杯,與他相碰。 “臨行前能與陸廷尉相交,這長安也不算一無是處。只不過,”何忡頓了頓,微微一笑,“你可想好了,你要查的也許不止是珍寶,而是撬動帝國的那根搖搖欲墜的朽木。我也祝你成功,最起碼,下次還能聽見你的消息?!?/br> 陸惟碰了碰杯,一飲而盡。 酒水渾濁酸澀,但兩人都不以為意。 “長公主可有何想法?”何忡冷不丁問。 “無?!标懳┑?。 一問一答,沒頭沒腦,問得古怪,答得也古怪。 何忡點點頭,將杯子往桌上一放。 “我該走了?!?/br> 他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坐騎,翻身上馬,揚鞭啟程。 陸惟沒有起身,只是默默望著何忡大隊人馬絕塵而去的身影。 遙遙的,飛塵中傳來何忡的長吟。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一個月之后,何忡帶著自己那五百人馬,壓根就沒去西州都護府,反倒直奔吐谷渾,投奔了吐谷渾可汗,成為可汗座下頭號重臣,受封漢王。 消息傳來,長安震動! 第89章 “何忡反了?!” 劉復目瞪口呆,喃喃重復長公主的話,一時半會都無法反應過來。 旁邊章鈐糾正他:“吐谷渾與我朝從未開戰,也非敵對,與柔然和南朝不同?!?/br> “雖然如此,雖然如此……”劉復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那吐谷渾也不怕我朝怪罪,怎么敢公然收留何忡,還封他漢王的?” 章鈐反問:“吐谷渾需要怕我們嗎?” 劉復無言以對。 現在的北朝看似強大,但在大敗柔然,收復故土之后,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休養生息,根本就沒有實力第二次發起對外戰爭,像這次何忡的事情,估計最后的結果也就是皇帝被惡心夠嗆,捏著鼻子認下這件事,只當沒發生過。 更重要的是,這次的事情,充分證明了天子自作聰明的把戲在破釜沉舟的人面前根本行不通。 他以為何忡帶著五百人就無力造反,只能乖乖在西州被李聞鵲舊部拿捏,不錯,何忡那五百個人,的確是什么也干不了,但他可以直接不干,離開北朝?;实郛敃r也料到他有可能跟南朝勾結,所以才讓他前往西北,結果倒好,人家直接投奔吐谷渾去了。 在何忡看來,他當長安令的時候兢兢業業,屢破奇案,就因為自己出身平平,被博陽公主一狀告上去,毫無錯處的他只能被皇帝“犧牲”,后來重回長安了,兵權被剝奪,人馬被打散編入禁軍,皇帝因為他的前科而不放心他,要打發他去西北,但說到底,他認為自己也是被逼反的。既然飯也不讓吃,那他索性就把鍋給掀了,不吃北朝這碗飯了! 思路跳脫的劉復居然覺得自己完全能理解何忡的心路歷程,比起對趙群玉這樣的權臣,其實他對何忡反倒還更同情些。 不過,劉復也知道這些話對外不能輕易出口,只是在長公主面前,不小心泄露了一些。 今日他休沐,不必去長林衛值守,劉復在陸惟那宅子里呆得百無聊賴,又不想回家聽老娘絮叨,就跑到長公主府上來串門了,美其名曰探望風至,路上還順手買了好幾樣蜜煎。 他剛上門,就遇到剛剛從宮里回來的長公主,順道得知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何忡啟程之后的這一個月內,長安也并非風平浪靜。 皇帝以先帝的名義宣布暫緩立太子之后,朝中自然也有許多大臣相勸,從社稷宗廟傳承,到拿著前兩代皇帝子嗣單薄為例,如今皇帝正好有親生子嗣,如果擔心齊王名不正言不順,直接把嚴妃立后,再立齊王為太子就好了,反正皇后陳氏也已經被廢了,前面再無阻礙。 這番說辭,可謂合情合理。 但皇帝就是拒絕了,非但如此,為了證明先帝的確曾借宋今之口顯靈,還將長公主也召入宮,參加了幾次小朝會。 章玉碗不想扯那些子虛烏有的鬼神之說,但也委婉表達了堅定支持皇帝立場的言論,這對皇帝來說就足夠了。 不知不覺,幾次下來,長公主聽政就成了慣例,即使她很少開口,只是旁聽。 大臣們也無所謂多一位長公主,朝堂上關于立太子與否的事情甚囂塵上,成為近來的焦點。 章玉碗倒是想躲懶,但在去了幾次之后,她偶爾借養傷為名請假不去,皇帝還會派人上門探望,弄得她不得不去,早上天還未亮,就得被雨落喊醒,起來梳妝更衣用飯,再乘坐馬車入宮。 老實說,比當年在柔然還累。 以至于現在她坐在那里,喝著酸甜可口的青梅飲,聽著劉復和章鈐討論,面上神色也是懨懨的,并不多想開口。 直到劉復問:“那李聞鵲還回來嗎?” 章玉碗抱著小橘,借撫摸它柔軟的皮毛來撫慰疲憊。 “李聞鵲肯定要回來的,有他在身邊,陛下還是更放心一些?!?/br> 劉復疑惑:“那,西州都護府怎么辦,誰來主持?白遠和鐘離各有重任,總不會調他們過去吧?” 章玉碗道:“我聽陛下的意思,是要提拔李聞鵲原先的副將宋磬,再把還在秦州的張合,調到西州都護府,給宋磬當副將?!?/br> 劉復聽得一呆:“張合不是殿下您的人嗎?” 章玉碗也有點無奈:“是啊,我原本還想等秦州之事告一段落,就將張合召回來的,現在陛下開了口,張合也有更好的前程,我總不能推掉?!?/br> 西州都護府的副將,無論如何都比公主府的部將有前程,張合也是一路從柔然跟著她回來的,她自然不愿埋沒對方。 劉復:“這真是、真是神來一筆!” 要說毫無章法,細想還挺有邏輯的,可要說有條不紊,這處處出乎意料,又讓臣子們無從揣測。 劉復可以想象,朝堂上那些大臣們,每天變著法子就是猜皇帝的想法,而皇帝跟眾人斗智斗勇,說不定也樂在其中。 但他還有些擔憂:“何忡會不會懷恨在心,煽動吐谷渾可汗,對我朝大舉發兵?” “不會?!?/br> 回答他的卻是陸惟。 后者緩步走來,臉上也帶著微微的倦意。 陸惟在劉復對面的空位坐下,接過章鈐順手遞來的清茶,喝了一口,這才徐徐說下去。 “吐谷渾一直經營積石山以北之地,上次侵擾中原,還是在前朝的時候了,距今五十年有余?,F在的可汗紫赫奇,正值壯年,雄心勃勃,所以才會納下何忡。吐谷渾以西,鄯善王因避戰亂,投奔且末國,且末以西還有于闐,皆為西域小國,以通商、農業種植、養蠶等致富,紫赫奇若想有所作為,最有可能是先去打這兩個小國,將商路拿下,而非先來啃北朝這塊大骨頭?!?/br> 劉復松一口氣:“那還好,不然柔然剛消停,吐谷渾又來了?!?/br> 陸惟搖搖頭:“何忡只有五百兵馬,李聞鵲的舊部會排擠他,難道吐谷渾可汗麾下那些武將就不會?他何等聰明之人,此去為了證明自己,自然會賣足力氣,在西進討伐上下力氣,怎么會一去就慫恿吐谷渾可汗跟北朝干上?” 章玉碗挑挑眉:“你對何忡的評價倒是很高?!?/br> 陸惟道:“他跟陛下很像?!?/br> 這句話卻大出意料。 眾人面面相覷,怎么也沒法把何忡跟皇帝聯系到一塊去。 陸惟:“伐柔然也好,誅趙群玉也好,無不是陛下在重壓之下孤注一擲,何忡也一樣,從帶兵起事,到投奔吐谷渾,每一步同樣出人意表,又都是恰到好處保全了自己?!?/br> 簡而言之,兩人都是愛走險棋的冒險之人。 劉復恍然:“你這么一說還真是!同樣是造反,方良過于偏執,就死了,而何忡雖然進了長安,到最后不僅能保住性命,居然還能當了大將軍,無非是他當時發現方良指望不上了,陛下又正好想殺趙群玉,卻苦于禁軍大將軍是趙群玉的親信,手里沒兵,所以索性與陛下合作!” 章鈐也看明白了,接著說道:“陛下借何忡之手殺趙群玉,收回禁軍的兵權,何忡也借陛下洗白自己,從反賊變成清君側的忠臣。但何忡知道此事可一不可再,陛下終究是不信任他的,所以趁著可以名正言順離開長安,索性就帶人直接投奔吐谷渾去了?!?/br> 陸惟點點頭:“他選擇的時機剛剛好,如果貪戀西州都護的位置,現在去了張掖,恐怕要走也不是那么好走了,就算他自己走得了,他帶來的那五百人,起碼也要折損一半。這份當機立斷,非常人也?!?/br> 長公主今日在小朝會上連連被皇帝問詢,說的話有些多了,此時便不愛開口,只是安靜聽他們講,嘴里雕梅的酸甜滋味從舌尖一直蔓延到心田。 陸惟說完,也不再多話,任憑劉復和章鈐去議論,他自己則慢慢品茶,順帶看一眼公主。 兩人離得不遠,此時卻不適合在人前說些悄悄話,他只是觀察公主神色,對方傷好之后,臉色一直沒恢復過來,比從前還要蒼白,看上去更柔弱了。 似乎注意到他的視線,章玉碗也看過來,沖他眨眨眼,笑了一下。 于是陸惟便也笑了,他的笑只是嘴角卷起,弧度極小,卻難得不帶一絲譏諷。 雖然公主沒有說話,陸惟也能看出對方的意思,她意思是雕梅味道不錯,幾乎與在上邽城時的一樣。 其實京城沒有雕梅,這些蜜煎是后來陸惟托人從上邽城那間老鋪子里買來的,暮春時節,從枝頭上剛剛摘下來的梅子就被腌制成蜜煎,再一枚一枚,在上面去核雕花,裝罐密封。 壇子送到京城,他親自寫了新的詩句當封條,一罐罐貼上,有“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也有“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她吃掉一罐的雕梅,就意味著看見那上面的詩。 這等隱秘的撩情,就如他們之間尚未公開的曖昧,鮮為人知,靜靜流淌,又無處不在。 章鈐和劉復都沒瞧見公主和陸惟那邊的異樣,他們剛剛從何忡投奔吐谷渾的震撼中回過神,劉復見對方暫時對本朝沒有威脅,也就放下心,轉而說起另一樁傳聞。 “其實,關于陛下延緩立太子,我還聽見了一個消息,不知你們聽說過沒有?”他嘿嘿笑道,頗有天下八卦盡入我轂的架勢。 章鈐:“劉侯說的,不會是陛下新寵的傳聞吧?” 劉復:“喲,老章,真沒看出來,你也是這種愛包打聽的!” 章鈐笑道:“哪里是我愛打聽,坊間都傳遍了,不過我知道的都是些荒腔走板,傳得離譜的,什么新寵是妖魅轉世,還有的說、說……” 劉復:“別賣關子??!” 章鈐雖見左右沒外人,還是忍不住將聲音略略放低一些:“說那新寵是宋今扮的,還說陛下實則與宋今有一腿……” 噗! 劉復嘴里一口茶直接就噴出來,桌案霎時滿是茶水四濺。 章鈐:…… 他毫無防備,側臉也被濺上幾滴唾沫星子,忍不住將身體往反方向挪了挪,離劉復更遠一些。 劉復哎喲一聲,伸手要來幫章鈐擦臉:“對不住對不??!” 章鈐避開:“我讓婢女來擦就行!” “別別,你倒是快往下說??!”劉復猴急,一個勁兒地催,“怎么會有如此離譜的謠言傳出來?” 章鈐用袖子擦了擦臉,無奈道:“這我也不曉得,之前也從未聽說陛下有龍陽之癖,這一傳,怎么聽都有些怪……” “有人想要借此消弭宋今通鬼神的影響?!遍_口的是長公主。 劉復:“咦?此話怎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