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林參:“這,應該不會吧,畢竟陛下也在?!?/br> 博陽公主瞇起眼,迎著陽光望向不遠處的天子。 皇帝也已經出了御輦,就站在前方與近臣說話,從行止上看,似乎沒有什么不耐煩。 但天子身體也不算強壯,所以還披著一件大氅防風。 皇帝想要塑造自己善待先帝血脈的名聲,并以此來彰顯自己的正統性,讓人更多地記住邦寧公主,及其親弟弟、父親兩位先帝,逐漸淡忘扶持他上位的權臣趙群玉,他要與趙群玉做一個徹底的切割。 博陽公主不是不知道兄長的想法,但這并不妨礙她的不快。 血緣上說,即將歸來的邦寧公主是她的堂姐,博陽公主沒有親jiejie,堂姐應該是最親近的,但博陽公主可以預見,以今日的規模排場,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長安城最煊赫風光的公主,一定是邦寧公主,而不是她博陽公主。 “你說,陛下會給我這位堂姐另外賜婚嗎?”博陽公主又道。 “下官不曉得,殿下覺得呢?”林參知道她只是要一個捧哏的,便老老實實一問一答。 “應該不會。我這位堂姐是要回來做活牌坊的,就算再嫁,也不能嫁世家了吧,畢竟皇兄不喜歡世家,可要是嫁給庶民,又免不了讓人議論陛下苛刻?!辈╆柟鬏p笑出聲,“你看,長安這樣繁華,天下奢華都在此地,我堂姐才二十六歲的年紀,卻就要在這華麗的囚籠里孤寡一生了,我想想都有些可憐呢?!?/br> 林參心道你這語氣可不像是同情。 但他自然不能這么說,就閉嘴靜聽。 博陽公主說著說著,自己倒有些出神。 她想起許多年前,跟堂姐的見面。 當時她隨兄來京城,如鄉下進城,即便是宗室郡主,地方與京城的繁榮也是不能比的,這里匯聚了五湖四海列國商人,有數不盡她從未見過的珍奇寶貝,小小年紀的博陽公主直接看花了眼,局促失措,是她如今唯一的記憶。 但邦寧公主章玉碗,那個時候還叫隆康公主,她是這些混亂記憶里少數讓博陽公主印象深刻的。 對方也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簡單束起的高髻上面那朵寶石金花,卻是博陽公主之前從未見過的精致,那紅色如血的寶石在日光下似乎還會蕩漾流淌,看得人目光著迷,更不必說身上穿的綾羅綢緞,竟還有她從未聽過的布料。 這才是帝國公主的排場??! 博陽公主當時便作此想,她那時候根本不曾想過自己兄長還能登基,對于章玉碗也嫉妒不起來,只是極為羨慕與著迷地望著自己這位堂姐,心中忍不住將自己代入——若是自己也擁有這些東西,恐怕輕易就是人群之中最耀眼的焦點。 她對堂姐的一切都倍感好奇,甚至因為章玉碗這個名字問過父親。 “為何陛下要給堂姐起這樣一個名字,玉碗玉碗,哪有公主用碗來當名字的,豈不是顯得有失身份嗎?” 父親失笑:“你當陛下就是當個碗來起名么,這名字是有講究的,明珠一捧照天地,玉碗春華洗乾坤。公主的名字是取自這兩句詩?!?/br> 博陽公主也不算博覽群書,但名家詩詞還是讀了好一些的,搜腸刮肚也找不到這兩句詩的來歷。 父親這才解答:“是陛下年輕時所做,他以明珠玉碗意象入詩,大有掃盡乾坤凈天地的意思,我當時正好就在他身旁,親眼看著他隨口念出來的?!?/br> 當時也在場的博陽公主兄長,如今的永和帝很訝異:“可我看陛下如今不像銳意進取之人?!?/br> 父親不以為意:“哪個少年不意氣風發,氣吞山河,陛下也一樣,只是人總要長大,面對現實的……” 回憶有些遙遠縹緲,因為她父親也去世有許多年了。 博陽公主從惘然中回神。 旁人聽見邦寧公主名諱,恐怕都會想到“玉碗盛殘露,銀燈點舊紗”這樣綺麗的句子。 只有她和兄長知道這個名字的來歷。 明珠一捧照天地,玉碗春華洗乾坤。 章玉碗。 以年輕時的意氣理想為兒女起名,這是何等之高的期盼與厚愛! 這些點點滴滴融入情緒,也是博陽公主嫉妒的原由之一。 她想,她要是當時沒有去問父親就好了,說不定自己就只當那是個“玉碗盛殘露”的普通名字,還不至于生出羨慕來。 “殿下,馬車入城了!”林參小聲道。 博陽公主定了定神,望向入城的車隊。 鋪地的紅毯從皇城宮門延伸出來,直到皇帝前方不遠。 而馬車就在紅毯前方停下。 婢女掀開車簾,萬眾矚目的馬車主人從里面步出。 的確是萬眾矚目。 三公九卿,王室宗親,勛貴臣工,連帶數萬禁軍,所有人的目光,霎時間都落在從馬車里出來的女子身上。 離遠些的,只能遙遙看見一個紅色身影。 離近些的,如博陽公主等人,自然也就看清了邦寧公主的真容。 年輕,是眾人的第一印象。 如劉復剛到邊城的臆想那樣,所有人都覺得,一個在柔然吹了十年風沙的公主,必然是滄桑的,困苦的,臉上也許還帶著對十年前深深的緬懷。 然而他們看見了一個容貌清麗,柔而不弱,目光清明的公主。 皇帝也很滿意。 他還有點擔心公主時隔十年頭一次露面就病懨懨的,畢竟那樣一來,就顯得她在柔然很苦,而朝廷沒有好好對待她。 如今一見,雖然弱不禁風一些,但精神尚可,舉手投足也有天朝公主的大氣儀范,這就足夠了。 其實章玉碗倒是想像初到張掖時那樣裝得更病弱一些,只是她在聽說皇帝親迎之后就改變主意了,因為那樣一來,就顯得太不給皇帝堂弟面子了。 無論如何,這位堂弟力主她回來,兩人目前也沒有矛盾沖突,該做的表面功夫還是要做一做的。 沒等章玉碗行禮,皇帝就幾步上前,將人扶住。 “阿姊終于回家了!” 兩人雙手交握,四目相對。 章玉碗從皇帝臉上看見與自己那早逝弟弟相似的輪廓。 “幸不辱命,陛下大破柔然,開疆拓土,必為后世青史所載,幾代帝王做不到的事情,您做到了,恭喜陛下!” 能從她這里聽到這番話,皇帝自然大悅,也有些動情。 “柔然艱苦,阿姊這十年,也辛苦了,先帝在時,曾屢屢想接阿姊回來看看,奈何當時柔然勢大,朝臣反對,終不能行,如今阿姊回來,也算告慰先帝了。朕已經命人修建好長公主府了,阿姊以后就可以在家安度余生了!” “多謝陛下!” 姐弟二人相視一笑。 博陽公主看著他們二人,倒更像是親姐弟一般,不由在心里微微哂笑了下。 她的腿已經開始酸了,不耐煩的心情更為明顯,只是不好表現出來。 博陽公主忍不住瞅了旁邊義安公主一眼。 后者神情平和,倒比她還要沉得住氣許多。 博陽公主忍不住白她一眼。 義安公主一臉無辜茫然。 所幸皇帝也不準備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太多,很快就請公主回馬車上,自己則重回御輦,一前一后,公主馬車跟隨御輦駛入宮城。 久別歸來,邦寧公主必然是要向天子陳述十年和親種種,恐怕還會被皇帝留膳,這沒有大半天估計是出不來的。 其余臣工目送御輦入宮之后,自可散了。 林參正待松口氣,卻聽見博陽公主幽幽來了一句—— “聽說她在張掖遇到好幾回刺殺未遂,你說,刺客會不會跟到長安來?” 林參細思極恐,禁不住密密麻麻的寒意爬上后背。 “殿下……” 等他回過神,想要說點什么,博陽公主卻已經走遠了。 …… 陸惟與章鈐等人雖也在車隊里,卻沒有如此待遇。 這是自然的,他們不是公主本尊,去和親的也不是他們。 今日入宮的,只有公主一人。 皇帝與她,想必有許多話要說。 陸惟目送公主馬車遠去之后,就有個小內宦匆匆過來,轉達了天子口諭,讓他明日再入宮陛見。 陸無事給了賞錢,將人送走,回來便看見陸惟被幾人圍住了。 雖然這次出去,陸惟只是副使,但誰都能看出來,正使汝陽侯不過是花瓶擺設,真正作主的,還是這位陸副使。 如今一趟回來,陸惟就升了大理寺卿,可謂前途不可限量。 皇帝雖然對趙家下手,卻不討厭同樣出身世家的陸惟,還對其青眼有加,這位不單斷案有一手,離京前也是御前近臣,若不是謝維安幫皇帝殺了趙群玉,恐怕現在左相的位置都有陸惟的份。 眾人察言觀色,知道風向,自然要趁機寒暄結交。 好不容易等那些人散了,陸無事才擠過去。 “郎君,咱們要回哪兒,陸府嗎?” “不如就與我們一塊回公主府算了!”章鈐湊過來,“殿下早有交代,說陸郎君回京若是不方便,可以到公主府上去??!” 劉復馬上道:“那我不方便也可以去嗎?” 章鈐忍笑:“殿下并未如此囑咐,想來是因為劉侯有府邸在,隨時都能回去?!?/br> 劉復嘟囔:“那陸惟就沒家了?” 真要去了,那成入幕之賓了? 陸無事張了張嘴,忍住了。 章鈐笑道:“陸無事你這是什么表情,到公主府上住,咱倆今晚正好不醉不休,殿下恐怕會很晚才回來,我們可以先去看看公主府修成什么樣子!” 陸無事憂心忡忡,壓低了聲音:“那宋今不是想對殿下不利么,殿下就這么入宮去了,沒關系嗎?” 陸惟:“無妨,宋今不敢在宮內下手?!?/br> 章鈐點點頭:“殿下也是這么說的,之前遠在張掖,離京千里,他才無所顧忌,如今陛下親自出迎,公主一舉一動都牽系各方,他反倒暫時不敢輕舉妄動?!?/br> 陸惟正要說什么,忽然看見前方一人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