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方良行過一禮,轉身匆匆離開,背影微微佝僂,腳下卻生風。 “你看方良如何?”公主問風至。 “鞠躬盡瘁,恪盡職守?!憋L至想了想,“而且人挺厚道的,方才殿下您提了門閥的事情,他本可趁機請殿下出面幫忙說服城中高門富戶借糧,卻沒有這么做。打從回來起,奴婢跟著殿下走過這么多地方,見過這么多都護刺史郡守縣令,卻從沒見過一個像方使君這樣,能全心全意為老百姓奔波的?!?/br> 公主:“其實李聞鵲打仗厲害,也有做事的心思,他只是有些倨傲?!?/br> 風至:“可殿下您不也說過,一個倨傲的主官,最后容易誤人誤己?!?/br> 公主笑了一下:“人都有缺點,只看這缺點會不會影響大局,正因李聞鵲立身還算正,哪怕剛愎自用,我與陸惟都還想提點他一番,以免他真的誤己終身?!?/br> 風至:“所以還是方良這樣的更好一些吧?依我看,當初張掖郡若是以李聞鵲為都護,方良為郡守,也許數珍會那種地方也早就被鏟除了呢,根本不至于發展壯大!” 公主搖頭:“不好說,這秦州官場也不太平,否則昨夜接風宴就不會少了那么多人?!?/br> 她有一搭沒一搭與風至閑聊,目光卻落在城樓下,那些流民身上。 天氣太冷,也沒有陽光,喝粥喝了個肚圓的流民正蜷縮在城樓下面,靠發抖取暖。 其實他們這種攝入稀粥并非真正的飽腹,只是灌滿了水,過沒一會兒,撒泡尿,肚子就又會開始饑餓,循環往復,最終徹底失去力氣,在餓死之前就會被凍死。 其實有沒有這兩碗粥,他們的結局可能都是一樣,方良辛辛苦苦籌集來的糧食,可能頂多只讓他們晚死幾天。 想要真正讓他們活命,只能改變這個世道,改變門閥兼并土地,讓百姓走投無路的現狀,改變商賈依附門閥,壟斷商路,令尋常平民連小營生都難以維系的情況,要改變皇權與門閥共治天下,讓寒門子弟也能有晉身之階。 這談何容易? 但難,就不去做了嗎? 公主忽然想起陸惟。 這個男人曾經在馮華村說要當權臣,可以幫她一起改變這個世道,那時公主不以為然,覺得對方在大放厥詞,因為她見過無數人沾染權力的樣子,那些信誓旦旦的理想總在擁有權力的過程中開始變質妥協,最終腐化成為權力的一部分。 陸遠明縱然容貌絕世,一顆心也是七情六欲愛恨嗔癡齊全的,如何就能例外? 但現在,公主的想法卻稍稍有些改變了。 “殿下,您在想什么?”風至見她久久不語,不禁小聲詢問。 “我在想,陸惟?!惫鞯?。 “哈?” 公主一見風至表情變化,就知道對方誤會了。 但她只是一笑,也不解釋。 “走吧,我們去找陸惟!” 她故意用甜甜的語調,在陸惟兩個字上尤其加重,果不其然看見風至一臉天打雷劈的表情,不由噗嗤笑出聲。 公主回到官驛,卻見不到陸惟。 官驛的人告訴她,一個時辰前,陸惟帶著魏解頤出門了。 公主一臉古怪,陸惟出門不稀奇,她自己都去城樓逛了一圈,陸惟肯定也想出去走走。 稀奇的是,陸惟帶著魏解頤同往。 這二人何時這么要好了? “陸少卿去哪了?”風至問道。 對方自然是不知道的,陸惟連陸無事都帶走了。 …… 陸惟去赴宴了。 赴的是楊園的宴。 楊園何許人也?秦州刺史麾下的錄事參軍,昨天接風宴上他沒來。 在包括崔千在內的許多人口中,這位楊錄事出身最好,卻人緣最差,因為他脾氣最壞,誰都看不順眼,跟誰都能懟兩句,連在頂頭上司方良面前也不肯收斂。 這樣一個人,居然會主動設宴邀請陸惟。 陸惟也很好奇,所以就去了。 之所以帶上魏解頤,是因為魏解頤要過來探望的堂姑,正是楊園的妻子。 也就是說,楊園也是魏解頤的堂姑父。 有了這一層關系,魏解頤自然高高興興盛裝打扮,她對陸惟很有些少女心思,誰都能看出來,她也沒有遮掩的意思,今日恨不得將最好的衣裳首飾全都戴在身上,花枝招展像一只羽毛俏麗的小鳥。 雖然漂亮的鳥通常都是為了求偶的雄鳥,但魏解頤這一露面,還真讓人不由多看好幾眼。 連楊園都驚奇道:“你小時候,我還曾見過你,真是女大十八變!” 魏解頤將其當作贊美,笑呵呵行禮喊姑父,直到堂姑母喊她別屋去說話,她才依依不舍望著陸惟,不情不愿離開。 往常這種場合,作為親戚和官場同僚,楊園理應打趣兩句,增進關系,但他好似心事重重,將陸惟請過來之后,桌上果品菜肴竟也敷衍似的上一兩樣,連個熱菜都沒有,跟昨夜接風宴比起來,還真“臥龍鳳雛”一般,說不上誰更離譜。 陸惟就知道,楊園這是有話要跟他單獨說了。 他也不著急,端起桌上唯一的熱茶,慢慢品著。 茶葉倒是好茶葉,看來楊園名門出身,哪怕別的能將就,在品茗上還是講究的。 再看這院子,冬日寒梅,春日桃花,秋日桂花,雜而不亂,看得出是下過一番工夫打理的,而且得有精通園藝者指點,也不知這打理的是楊園本人,還是他家的園丁。 還有這喝茶的茶具,裝糕點的立盤,清一色白瓷,底部畫上梅花,很是應景。 昨夜接風宴上的餐具,就沒有這般細致講究。 “聽聞陸少卿斷案如神,什么疑難案子到了你手里,就迎刃而解,如今我手頭也有一樁案子,不知你可有興趣?” 楊園見陸惟不開口,終于按捺不住了。 陸惟:“所謂斷案如神,都是外面以訛傳訛,我手上也有不少案子懸而未決,楊錄事高看了?!?/br> 楊園:“陸少卿過謙了,據說你在張掖也幫李都護解決了不少難題,我都聽說了,心里很是佩服?!?/br> 陸惟:“李都護精明強干,便是沒有我,許多事情他也能解決,我的職責主要還是護送公主殿下回京,旁的都非要事?!?/br> 他這還在慢悠悠地兜圈子,楊園已經不耐煩了。 后者坐直身體,上半身微微前傾,手肘按在身前案上,流露出迫不及待。 “陸少卿,你今日能來,我十分感激,實不相瞞,我的確有一樁密案,事關重大,牽涉秦州刺史方良、長史杜與鶴、司馬崔千、功曹黃禹等,從上到下大小官員,還請陸少卿幫我呈稟御前!” 他鄭重其事,目光灼灼盯著陸惟,像是要將他任何表情變化都收入眼底。 陸惟沒有與之直視,他看的是桌上已經被凍硬了的梅花糕,心想你楊園有求于人,設宴款待,連餐盤都那樣講究,卻拿出這種糕點,可見別人說你人緣差脾氣壞不會做人,倒也不是故意污蔑。 “陸少卿?”楊園見他遲遲不吱聲,有些不耐煩了。 “楊錄事這茶杯,難道是梅蘭竹菊成套的?” 陸惟轉著茶杯,就是不接茬。 楊園:“……陸少卿若是喜歡,送你就是了?!?/br> 陸惟搖頭:“無功不受祿?!?/br> “我有事求陸少卿幫忙!” 楊園著急上火,火星子已經快要冒出臉了。 但他越急,陸惟就越不急。 “楊錄事要我幫忙的事情,牽涉整個秦州,我非秦州官員,貿然摻和只怕也說不清楚,楊錄事不如自己上稟天子,陛下英明,定不會偏袒任何人的?!?/br> 楊園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了,聲音一下提高。 “我倒是想稟告天子,就怕我那奏疏還未到達御前,人就死于非命了!” 陸惟原以為楊園要告密的無非是官場上那些互相傾軋爾虞我詐的勾當,聽他這話似乎還大有內情,不由挑了挑眉。 “可楊錄事現在還活得好好的?!?/br> 楊園咬咬牙:“我要說的是,那官倉糧食,實際上并未告罄,而是被人偷龍轉鳳,私下盜賣了!” 陸惟沒有露出吃驚訝異的表情。 在楊園剛才起話頭時,他就已經大概猜到,對方要說的,不是與救災有關,就是與流民有關。 果不其然。 “有證據嗎?”他問楊園。 楊園愣了一下,頹然往后坐倒。 “還沒有!” 陸惟:“沒有證據,就是誣告?!?/br> 楊園:“我已經在暗中收集了!” 陸惟:“那楊錄事希望我給陛下的奏疏里說什么?說楊錄事舉報同僚侵吞官糧,但查無實證嗎?你甚至連是誰干的都不知道,方良?崔千?還是杜與鶴?總得有個名字吧?” 楊園咬牙切齒:“我猜,他們所有人都有份!” 陸惟:“證據呢?” 楊園氣悶:“我不是不給證據,是還在找,你就來了,我得先和你說一聲,否則你們走了,我再想找人告狀,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陸惟搖搖頭:“楊錄事,恕我直言,你這些言辭,連我這一關都過不去,更勿論陛下跟前。大雪成災,流民遍布,你在此飲茶賞雪,連茶具都是最好的,院子里甚至還有花草擺弄,而秦州刺史方良為了安置災民,我聽說他已經連著幾天沒有睡好,去外面隨便問一問百姓,都說方良是個愿意做事的好官。你說的這些,要如何取信于人?” 楊園:“他貫是會做表面文章的!盜糧的事情即便與他無關,也與崔千那些人有關,方良必定是知情的!” 陸惟與他說了這么多,就是想看看從楊園嘴里能不能吐點真憑實據的話來,可惜兩人兜圈子半天,楊園對方良等人忿忿不平,卻始終說不出個子丑寅卯。 空口無憑,張口就來。 陸惟原是對楊園跟杜與鶴不出席接風宴有些感興趣,覺得這其中說不定真有什么隱情,但現在看來,卻有些失望了。 楊園的的確確就是一個說話做事不講道理的人。 就在他準備起身告辭時,楊府下人驚慌失措跑過來。 “不好了,郎君,池塘里,池塘里——” 對方看見陸惟,驀地住嘴,可表情越發驚慌了,一看就是發生了什么大事。 楊園不悅道:“有話就直說,我光明磊落,無事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