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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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支酒杯相碰,皆是一笑。 花滿樓釀酒,但并不好酒,他緩緩抿了一口杯中佳釀,低聲道:“方才的那句話,我并沒有說完?!?/br> “不過現在或許要換一種說法?!?/br> “大抵是因為或許 我很寂寞,所以我看這顆種子,也感覺到了同樣的寂寞?!?/br> 傅回鶴倒酒的動作一頓。 “你才說,家庭和睦美滿,江湖知己二三,小樓花草簇擁,還會覺得寂寞?” 花滿樓聽到傅回鶴將自己的話記得這么清楚,心下知道這人明顯是記仇自己的拒絕,但還是覺得有些忍俊不禁。 笑過之后,花滿樓的臉頰微側,面上笑意漸收。 春日晴好,陽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意洋洋。 青年道:“幼時雙眼目盲之后,家中長輩兄嫂便對我呵護備至,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身邊的下人都時常因為我的舉動而受到訓斥苛責,但是我不能說我的家人做的不對,因為他們的出發點都是為了我,因為愛我,所以才會想給我更好的,最好的?!?/br> 花滿樓并不是先天目盲,他有過看清這個世界的年歲,那時年幼,但是仍舊在記憶中留下了斑駁燦爛的回憶。 他記得父母的模樣,記得哥哥們的面龐,記得花家堡的美麗溫馨。 “所以我只能讓自己做的更好,做到最好,做到讓大家都不擔心,做到讓所有人欣慰放心。雖然我是個瞎子,但是我的人生還在向前走,我的家人、朋友,也不應該被我的目盲困在我七歲的那一年?!?/br> “但是他們走的很快,小樓會有熱鬧,但也總會空蕩,我也……偶爾會感覺到寂寞?!?/br> “怎么說呢……”花滿樓笑了下,“我也是普通人,又不是圣人,總是會有些小情緒的?!?/br> 傅回鶴腳尖用力,將面向青年的椅子轉了一轉,面向陽光,曬得有些懶洋洋,自在淡淡著接話,如同最尋常不過的閑聊:“那就成個親?你們人類不是都說什么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成親包治百???” 活的好好的人要成親,半死不活的要成親,就連有些黑心腸的人,死了都要結冥婚。 嘖,月老還要管閻王殿的事兒,忙得很呢。 活得久故事見得多了,美好的沒幾件,腌臜的玩意兒倒是見的不少。 花滿樓沒聽出來傅回鶴的未盡之語,傅回鶴也沒想著用那些東西講來污染青年的耳朵。 “成親是一種禁斷的誓言,在我看來,這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可以的事?!?/br> 花滿樓輕輕笑著,雖然沒聽到傅回鶴的未盡之言,卻陰差陽錯回答了他的話。 “或許會有姑娘因為我現在的容貌家世,脾性溫良喜歡我,一時琴瑟和鳴。但我在明知道自己雙目失明,日后變數頗多,或許很難負擔起家庭的情況下娶了她,本身就是一種欺騙?!?/br> 花滿樓想起那個歌聲婉轉笑如銀鈴的姑娘,微微一笑。 也正因為他從來都不愿連累某位女子,所以在飛燕說出那句話時,他并沒有如陸小鳳擔憂的那般心傷。 ——“我又沒有讓你喜歡我!” ——“是的,你的確沒有讓我喜歡你?!?/br> 那時,他也仍舊可以笑容淡淡,因為他從沒有想過回應。 傅回鶴其實挺害怕花滿樓這種天性溫柔的人,這樣的人同樣對他人溫柔,對自己殘忍,矛盾的很:“人類的煩擾,多數都是沒銀子造就的,可你家中良田旺鋪,仆從過千,何必自擾?” 花滿樓將杯中酒液喝盡,輕聲道:“我只是,不想讓一個本該有更好選擇的女子,日后活在‘你的夫君很好,可惜是個瞎子’的言語下;讓我的孩子一出生便要擔負起‘你的父親實在是可惜,偏偏是個瞎子’的惋惜。他們本不該如此,只因我是個瞎子?!?/br> “我可以活得輕松自在,但卻左右不了他人的言論,既然如此,又為什么要拖無辜之人進來這趟渾水里呢?” 花滿樓的笑容很暖,藏著掩蓋在面容之下對抗黑暗的疲倦與寂寞。 他喜歡風,喜歡雨,喜歡枝頭的每一朵花,喜歡天邊飛過的每一只鳥,飄蕩的每一片云。 它們都不曾回應花滿樓的喜歡,花滿樓也習慣了給予。 誠然,他是辛苦的,但是他從不認為命運不公或是艱難——他有一種他人無法理解的堅持,溫和,樂善好施,讓人無法抗拒卻也難以真正接近。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备祷佞Q看著花滿樓,眼神專注,帶著一絲探究與好奇。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奇怪又矛盾,卻比世間任何一個人都真實且真誠。 看似應有盡有,卻好似一無所有,但仍然能安平自樂,對生命溫柔以待。 “人都是奇怪的?!被M樓挑了下眉梢,帶了一種平日難見的俏皮,“所以傅兄覺得,這樣寂寞的我,可以不可以擁有一顆同樣寂寞的種子了呢?” 傅回鶴無言。 半晌,他語氣復雜道:“只要它,不能換一個?” “只要它,不換?!睆哪承┓矫鎭碇v,花滿樓是個很倔強的人。 傅回鶴這次沉默了很久很久,而后抬手彈了一下青花瓷的花盆,將那顆灰撲撲臟兮兮的種子從土壤里揪了出來。 花滿樓聽到響動,表情微動,但卻并沒有說什么。 傅回鶴朝著花滿樓伸出手:“有手帕嗎?” 貴公子花滿樓抽出手帕遞給傅回鶴。 傅回鶴將那顆種子仔仔細細擦干凈,而后手指摩挲著種子上的裂痕,發了會兒呆,好半晌才低低喃語了一聲:“好吧……” 他抬手揪了兩根自己的頭發,霜白的發絲在脫離身體的那一刻四散開來化為靈氣。 傅回鶴后知后覺意識到,他早已經死了近千年,哪里還有實體化的頭發呢? 他的視線落在花滿樓身上,但緊接著想到對人類來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似乎是不能隨意斷發的。 “唔……” 方才不知節制喝下去的酒蒸騰起醉意,原本冷似冰雪的男人眼尾泛起緋色,無端端帶出一抹驚人的艷。 傅回鶴抬起右手,虛空一抓,一只暗處偷看的毛絨絨小獸被吸進了手心里。 毛臉震驚的爾書瞪大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四只爪爪無力無助地蹬了兩下。 傅回鶴在爾書油光水滑的大尾巴上挑了幾根,辣手摧獸,手起毛落就是一小撮。 被拔了尾巴毛的爾書大氣也不敢出一聲,淚眼汪汪地縮進了花滿樓的懷里求安慰。 它一雙大眼睛看得真真切切的,老傅這會兒就是喝醉了! 這種時候道理說不通的,只能繞著他走繞不過就順著他求生活的樣子…… 花滿樓摸了摸懷里委屈的小獸,好奇問:“傅兄?” 傅回鶴默不作聲地將柔軟的白色毛毛捻成四股,而后手指分外靈巧的編成了一條手繩,那顆灰撲撲的種子就正正好被穿在中間,像是一顆裝飾用的石頭。 傅回鶴示意花滿樓將手伸過來,而后比劃了一下,把手繩套在了花滿樓的左手手腕間。 手指一抹,連接處一片平滑,看不出繩結的痕跡。 柔軟的白色手繩搭在花滿樓的腕間,表面橫亙著裂痕的種子貼著花滿樓有力而平穩的脈搏。 花滿樓和爾書一同伸手在那手繩上摸來摸去,一人一獸臉上都是不加掩飾的驚奇。 爾書的爪子還勾著那白色的手繩,試探了一下發現根本拉不斷,爪子也抓不斷,忽然覺得雖然老傅一直都是光棍一條,但是在這方面還挺會的嘛! 傅回鶴原本覆在花滿樓手上的手握住花滿樓,冰涼與溫熱相觸,翻轉過來。 他深深看著花滿樓,緩慢而生疏的問他:“你真的愿意選擇這顆種子,不論發生什么意外, 不論它能否帶給你益處,都愿意呵護它,陪伴它,終你一生嗎?” 花滿樓聽到懷里的爾書心跳頓時變得快速起來,頓時反應過來這是傅回鶴答應他選擇這顆種子的契約。 他的嗓音溫和且堅定:“是的,我愿意?!?/br> “我不需要它為我做什么,亦或者帶來什么,我會同它一起慢慢走,等它發芽,等它開花?!?/br> 傅回鶴垂眸,手指在那顆灰撲撲的種子上一觸即離:“如君所愿,契約達成?!?/br> 尋常人看不到的金光沒入傅回鶴與花滿樓的眉心。 “他……它是你的了?!?/br> 花滿樓感覺到脈搏處貼著的種子一瞬間微微發燙,但很快又沉寂下去。 他緊接著問:“我該怎么照顧它?這樣的話,是不需要花盆和土壤了嗎?” 花滿樓抬手晃了晃手繩。 傅回鶴就支棱了這么一會兒,又窩回椅子里開始喝酒,聞言慢吞吞道:“不用種,就……多曬曬陽光,多說說好話,多摸摸它就行?!?/br> “嗯?” “……反正,你養著玩吧?!?/br> 傅回鶴不理人了,開始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喝到醉醺醺就窩在椅子里曬太陽。 一塊發不了芽的破石頭,你想要就拿去玩吧。 ——別笑得那么寂寞失落,一點都不好看。 *** 第二日。 傅回鶴在離斷齋里迷茫睜開眼,半坐起身回憶昨日都做了些什么,表情逐漸扭曲。 他都做了什么???! 本來是去要回種子,結果種子沒要回來,反而把契約交出去了,還說什么多摸摸之類的……屁話! 傅回鶴深呼吸了兩下,閉著眼整個人砸進湖泊里開始擺爛。 他就知道…… 喝酒誤事,美色誤人?。?! 第13章 荊棘發芽 因為不肯面對自己親手把自己送出去的現實,傅回鶴好幾天都閉耳塞聽不去關注花滿樓那邊的事,就連花滿樓已經離開臨安府的事,也是爾書叭叭的時候從它嘴里聽來的。 花滿樓回去金陵給父親賀壽了。 傅回鶴想了想,好像花滿樓是說過這件事的。 正好,他也需要冷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