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5節
本地人是不該在本地擔任官職的。而一個女人孤身到外地?你品,你細品。 這一點上,祝纓早就想好了。哪怕一縣一個也得上千人,現在到哪里找出成百上千的女法官來?她計劃先給各州配一個女司法佐,無論去哪里赴任,朝廷還是能夠保證一個官員安全到州,并且在州城生活的。 目前估計也不能每州都有,是先從京畿開始,依次往外推進,一如當初設女丞一般。祝纓做事,一向有耐心。 她與岳妙君正在祝府聊天,岳妙君給了祝纓一疊紙:“二十三娘的題目出得不錯,應該能夠考出一些合府里用的人。至于明法科的題目,那個不是我擅長的,我只略讀了一點律法,不曾親自斷過案,不敢輕易出題?!?/br> 祝纓接過了,道:“好,到時候還請你幫忙批閱?!?/br> “我?這……我沒做過,可不敢說成與不成。雖在家里也點評文章,但這是為國取士。馬虎不得?!?/br> “切~為國取士,有時候也沒那么嚴肅呢。好好,不開玩笑,不止你一個人看。至于什么律法、斷案,我教你。這些日子,還要考較地方縣令,這些都是會考到的東西。還有,如何評價官員,朝中體系……” 岳妙君越聽越驚訝:“什么?我……我要知道這些做什么?” “你與青雪、阿彤、二十三娘、小珍她們一道聽,興許日后,你會比她們領會得更妙呢!” “什么意思?” “讓你們觀摩一下怎么做丞相,只有我一個人做,有什么趣兒?” 岳妙君掩住了口,從未有人對她有這般的期待,包括她自己。 “不做丞相,算什么鷹揚?”祝纓輕描淡寫地說,“我可也沒辦法推你上去,你連地方也沒任過呢,終究差著些。不過,該知道的知道一些、學一些,沒壞處。以后你要議政的,我可不能讓你議政的時候鬧些常識笑話,讓旁人以此為由讓你閉嘴?!?/br> “我……” 祝纓道:“陛下身體不好,東宮還小?!?/br> 岳妙君的心砰砰直跳,比得知鄭府提親的時候跳得更厲害:“我、我能行嗎?” 祝纓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行?” “行的!” 祝纓歪歪嘴:“那不得了?走吧,去會館看看。青雪,人呢?” 一行人換了便服,坐車,到了會館附近下車,慢慢走過去。祝纓對岳妙君講,如何與考生打交道,又說市井人生。岳妙君并非不食人間煙火之人,不過她的煙火燒的柴炭也比別人家貴幾十倍,許多事情仍需祝纓講解。 鄭府里,太夫人撂開手不管事兒,兒子兒媳反而樂意,祝府里于是多了一位夫人。除了不能給她帶到朝上去,親自考驗官員,祝纓也拿些卷宗來給她,一些案件、文檔之類她也漸漸熟悉了。 祝纓見外客的時候,有些時候她在屏風后面,有些時候就與祝纓并坐——比如見顧同等人的時候。 借機抑兼并是政事堂不須勾兌就有共識的,祝纓對顧同道:“給你調個新地方,給我好好干?!?/br> 顧同終于得以升為刺史,感激涕零。又有一些南士,也拜入門下。祝纓都一一揀擇,顧同等人都算“老邁”了,她更留意“年輕”人。刺史再年輕,也都四、五十歲了??h令中倒有年輕人,宦海浮沉,已經有了點風霜模樣。 岳妙君不停地記著,好些與她讀書指點江山是真不一樣。鄭熹在世的時候,她也曾參與一些密謀,然而兩相對比,才知道自己仍是欠缺的。 這天,訪客告辭之后,岳妙君從屏風后走出來,嘆息道:“怪道都嫌棄婦寺干政,誠然!只讀書而不通這些,還是不成的!深宅婦人,只憑只言片語一些殘篇,一旦干預政事,錯得多、對得少??!” “不給機會學罷了,你也養鳥,翅子剪了,又或者關在籠子里,鳥是飛不起來的?!弊@t說。 岳妙君道:“只好盡撲騰了,能飛出籠子,最好。對了,有一件事……” “嗯?” “是一件人情,冷家有個女孩兒,父母疼愛,不忍外嫁,原本是想要她出家為女道士的。我想,她能不能出仕做官?” 祝纓感興趣地問:“是么?” “是。那又比做女道士強得多啦。女道士也是一種身份……” 除了各州,大理寺、刑部也設了女職,大理寺就是女評事、女司直各二——增設的。冷家求的是一個大理寺的評事之職。 岳妙君道:“孩子我見過的,學問也很好,律法都熟的。你可以再考她一遍。大理事評事,不也是……明法科考完了任命,慢慢學的么?” 祝纓道:“明天把她帶過來我看。真像你說得那么好,只要考,也是能自己考上的。你看,天下識字的女人有多少?能通文墨的又有幾個?再讀過律法,更少?!?/br> 岳妙君苦笑道:“家里人太關心了,找到了我的門上,我無論如何也要說一說的?!?/br> 祝纓道:“我明白了。明天你帶她來吧?!?/br> “好,我這就回去告訴她們?!?/br> …… 岳妙君前腳走,劉昆后腳對著祝纓跪下了,祝纓道:“你干什么好事了?” 劉昆滿心淚水,一抬頭,愕然道:“???什么?我什么都沒干呀!” 祝纓道:“那你跪什么跪?” “相公,聽夫人一說,我便想起十二娘了,但有轉圜余地,還請您憐惜?!?/br> 祝纓沒讓她起來,而是問:“如果她沒有另一個人好呢?另一個也剛好也需要這個職位躲避婚配的呢?” 劉昆坐在了地上,回答不出來。 “不過,我確實可以同意冷家。冷云,可也是我的老上司??!”祝纓說。 劉昆知道,這事兒差不多算是成了。 “起來吧,明天還有事做呢,不過你不許先見這個人?!?/br> “是?!?/br> 祝纓知道,姚、王、施等人對她的建議還在懵懂中,他們未必就是真的支持這個,也有可能不久后就反悔。反悔的理由都很現成,也絕對會有更多的人支持。想要維系下去,就要有足夠的人從中獲益,并且愿意去維護。 一個很簡單的辦法,就是讓現有的、有勢力的人染指其中。 冷家這些年雖然式微,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甚至放棄了從安南調一些現成的女法官的想法,就為了讓此事能夠推行。 然而,次日祝纓回家還是晚了一些,讓這位冷姑娘多等了半個時辰——宮里出事了。 齊王自被押解歸來之后,先是被交到大理寺獄里暫時關押,如今他的事審完了,施季行把他交了出去。原是判的廢為庶人、流放,但是在臨走之前,太后忽然下令,讓他回宮見一眼生母再走。 哪知嚴歸不肯見他,將房門緊閉。齊王被押在門外跪著,也走不了。 兩下僵持住了。貴妃、皇帝都去“勸”嚴歸,嚴歸到底沒有出屋子,皇帝還給累著了。貴妃奉皇帝離開之后,齊王又被暫押回了大理寺獄,預備勸上個兩三回,三次不肯見,天家的寬容情面也就做夠了,可以送齊王上路了。 不料當天傍晚,嚴歸“自縊”死了。她不是罪人,還是先帝的妃嬪,品級還不低,所以國家得給她辦喪事?;实垡惨虼讼铝?,免了齊王流放外地,改為將他囚禁在他原本的王府里。至于現在,還是要讓他哭個靈的。 事情肯定有蹊蹺,不過對外界而言,皇帝的面子有了,齊王之前為生母發過喪,親娘生氣也是常理之中?,F在氣得上吊,倒也……還算合理吧。 不過,據被派去“警備”的祝彤的說法,齊王在外面哭著請母親原諒的時候,嚴歸正被幾個強壯的宦官按著,不讓她出去應聲。 祝纓道:“知道了,這件事不要對別人講。哪天齊王死了,你就更不要提這件事了?!?/br> “是?!?/br> 嚴歸的喪事政事堂要略略過問,齊王的改判也需要與皇帝再商議一下——齊王府都被抄完了,現在根本不能住人。為了面子,多少得收拾出幾間像樣的屋子給他住。修新王府?祝纓是絕不同意的,只同意修仨院子,一個給齊王住,倆給看守住。 到這些忙完,才得以回府見一見冷姑娘。姑娘是由親娘、舅母和岳妙君陪著來的。等得正心焦,祝纓回來的時候,她差點忘了之前打好的腹稿。 冷姑娘單名一個漪字,不是冷云的后人,是他的侄孫女,二十上下,也確實到了婚配的年紀了。 見過禮,祝纓將她打量,問道:“做了評事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冷漪道:“自然是奉公守法,稟公辦案?!?/br> 祝纓笑了:“很好,是想做官的,不是想拿著個好看的頭銜當嫁妝的?!碑斈赀x女丞的事,她還記得呢。 “相公不考我嗎?” “夫人考過了,我還考什么?不過,你還是要進一回考場的?!?/br> “是,我愿意!正想一試身手!” 她的母親和舅母都很高興:“這下好了,可以一直在家里了!”又都拜謝祝纓。 祝纓道:“我倒要謝謝你們,養出這么好的女孩子呢?!?/br> ……—— 有些事情,做之前覺得難,便縮頭不肯干,真做了起來,反而發現沒那么的困難。 譬如女官的地位問題,如何上朝站班之類。真要討論的時候才發現,祝纓早就把路都趟完了。也沒見有人敢把她趕出去。 “我六十年經營,三千鐵甲,四萬禁軍,難道是擺設?”祝纓笑著對岳妙君說。 岳妙君微愕。 祝纓笑得更高興了,如果有人敢算計她,那大家就都別干了。 虧得上趕著找死的人還沒有出現,祝纓調了老上司的孫子做了京兆少尹,魯少尹固然知道這是官場上常有的事,但是為什么是你呢?憑什么是你呢?祝纓的上司不少,上司們的子孫也不少,故而還是領了一個女子的情。 拜一拜這位女性長輩,尊敬長輩,不丟人。何況這可真是一個好職位啊,頂頭上司落馬之后行動不便,許多事都放手給他,正是少尹發揮的好機會。 連在法曹之下增設一員女官,他都表示了支持。多大點兒事!與女性有關的案子本就少,通常是以受害者的形式出現的,而且很多時候都已經死了,不用她審。把她就這么放著,也不礙什么事兒。 日常相處,通常女官們會自成體系,不大與男官接觸。就擺那兒,也行。 江政是個在南方頗受祝纓毒害的地方做了十年官的人,更加過份的事他都見過了,看不順眼,也看習慣了。京兆的事,竟然推行得很順利。刺史們還沒離開,就已經看到了成果——似乎沒有那么糟糕。 刺史們無可不可地陸續回了,人還沒走光的時候,又傳出了新的消息——齊王死了。 “郁郁而終”,他不認親娘,然而親娘一死,他反而抑郁了,死于幽所。 皇帝沒有恢復他的爵位,想以庶人之禮下葬。丞相們又勸他一勸,還是以侯爵的禮儀給他葬了。也不必大臣們去吊唁,鴻臚寺就給他辦了。 皇帝的一件心腹大事去了,丞相又給他找事兒了——東宮真的得開蒙了,過年就七歲了。 皇帝便命以祝纓打頭,丞相們集體給太子當老師,再選幾個學士充實東宮。欽天監選個吉日,要在開春之后,正好準備一場比較正式的儀式。丞相又可以加一個頭銜了。 祝纓倒不在乎這個頭銜,她比較高興的是,王允直、施君雅等人包括劉昆的兄弟,都被踢出京去吃土了。任副職,頂頭上司也是她精心挑選的,連王叔亮、施季行都要承認,只要祝纓想做的事,想得比他們都周到。 上司是能干而有威嚴的人,年紀都是五十來歲,經驗豐富,政績也好,治下甚至沒有發生過民亂。百姓生活尚可,尤其治小兔崽子很有一套,一定能讓他們吃到苦頭。 磨煉嘛,如果上司太能干,包辦一切把這些貨供起來當泥菩薩,那孩子能學到什么?就得這樣! 選得妙! 王允直還不知道要去吃苦,他很舍不得祝府,雖然吃得差——這一條后來因為岳妙君來了,也補全了——真能見識到不少東西,祝纓是從不吝嗇教身邊人的。 他走的時候,真心真意地落了幾滴淚,與施、劉都領了祝纓給的送別禮物,一步三回頭。 他們的空缺很快被填補,祝纓的府里迎來了新的男男女女,年輕而有活力。拘束不到三天,就能與同僚說笑了。 這也與他們的出身有一點關系,祝纓新選的相府屬官,其中混了好些名門之后,尤其是女官。貧苦人家的女孩子,想要讀書讀到能夠通過正式的考試,光有天資還不行。祝纓的資質夠好了,只憑村里私塾旁聽的學問想考試通過也是不可能的,還需要鄭熹給指點,有重點的讀書才行。 是以最后能夠選入的,也有祝纓故吏家族的女兒,也有前朝丞相的后人,最低也得是個家里有百畝以上土地的人家。這其中還有兩個年紀略長的寡婦,一個有兒女、一個沒有兒女,出身都不算差。 因為選官是要有出身限制的,要報上父祖三代。如今考試身份這件事,大家都盯得死緊。 進入春季,大家都換上了輕薄的春衫,女孩子也卷起袖子,分門別類地處理著公文。她們雖然被選入了相府,有了官職,但是沒有任何做官的經驗。以祝纓的習慣,還是先當學徒,帶著她們的是岳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