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5節
祝纓自然不會說出“不用賬本就收拾了他”的話,而是先客客氣氣地與江政見了禮。再向江政夸了夸吉遠士紳“敦厚”,江政道:“也是您與他們相處出來的?!?/br> “你與他們相處得也不壞,大伙兒心里都有數?!?/br> 士紳們一齊附和,江政淺笑:“大家都有數,鹽也有數,糧也有數??墒?,邵公要走了?!?/br> “他已經南下管著鹽政有些日子了,鄭相公不會把鹽政在他手里放太久的。就算鄭相公愿意,其他人也要出些難題。吉遠府,我始終掛念,無論新來的是誰,我都會盯著的?!?/br> 江政猶豫了一下,緩緩地抬起手來作了個揖:“多謝?!?/br> 祝纓點了點頭。 荊綱打起圓場來:“同殿為臣,都是為了國家為了百姓?!?/br> 江政卻總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祝纓等人只作不知,與他宴飲,江政很快就醉了。 次日一早,扶著頭起床,驛路快馬又送來文書——政事堂詢問安南情況,如果另開一條驛路,問江政認為對安南會有什么影響。 她要新開驛路??。?! 江政的宿醉登時醒了! 第506章 眉目 凡事有利有弊,修驛路,不在乎“驛路”而在乎拿驛路做什么。通常而言,于強盛大國,當然能夠以此影響小邦,必要時一口吞了也不是不可能。當然,小邦體量小,稍稍蹭點兒大國灑下的魚食都能吃飽。最后喂出個什么來也不好講。 端看如何經營。正常的時候,對大國是沒什么損失的。 然而一想到現在的安南是在祝纓手里,就讓人本能地起了提防之心。 江政看著政事堂發來的公文,心中猶豫不決。他知道其中的好處,更明白其中的風險,對安南,最穩妥的做法就是不理會。就像他一赴任先給梧州封山一樣。事實證明祝纓還是有辦法的,封著封著封出了一個安南。似乎封又無用?不如接觸。 接觸之后她會干什么呢? 江政早飯也沒心情吃了,靜想了一個早上,終于頹然長嘆:安南也不肯把實底交出來,怎么判斷她接下來會干什么?就算她肯交底,同樣的條件,你也猜不到她會干什么。 這就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最終江政做了個決定,回給政事堂一份公文,認為不該看會對安南有什么影響,還是看看對咱們有什么影響吧!互通有無,能夠影響安南是好事。但是江政比較擔心的是,修驛路需要人力、物力,請朝廷選派清廉能干的官員來做這件事。不然來個貪暴的,錢糧還在其次,濫用民力搞不好還會鬧出新的事端來。 “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苯卣f。 這一天,他也失去了繼續與祝纓周旋的勁兒,推說州里還有事,早早地打道回府了。 祝纓也不便在山外多停留,又與吉遠士紳道別,士紳們有禮物贈送,祝纓也備了回禮。雙方客氣了一回,各自回家。 祝纓返回安南時,特意在阿蘇縣多停留了一天,與蘇鳴鸞聊了聊蘇喆的事情。阿蘇家的家事,她一向管得不多,蘇鳴鸞是個有主意的人,不須她多管。但是張仙姑說到祝煉,祝纓不免就要為同樣是在自己家長大的蘇喆想上一想,蘇鳴鸞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呢?蘇喆的婚姻還關系到梧州勢力的調整,不能不聞不問。 蘇鳴鸞顯然是想過的:“只求您看好了她,別叫她腦子發昏輕易要結婚就行!歌聲入了耳,什么男子我都不在意,我看準了她阿爸,以為能過一輩子,他偏還就早死了。男人,托付不得,還須靠自己。我家這樣,怎么能叫她出嫁?好好的,誰肯入贅呢?” 真有一個樣樣出色的男子肯入贅,蘇鳴鸞必要懷疑他不懷好意,圖謀阿蘇家業。她女兒又不蠢,不需要招一個能干的男人讓他掌家。 所以蘇鳴鸞也有一個辦法:“只要有她看得上的男子,盡管處,我不要她必得結婚,結婚也要入贅我家。孩子只管生,不用避諱,有多少我家都養得起。只請姑姑多多照看她,生孩子是件難事?!?/br> 祝纓道:“好?!卑迪?,蘇喆的事情是真不用自己管了。至如其他人,或年紀還小,或還有父母在世,也都不用她管。祝纓只等祝青君剿匪的事告一段落了,讓花姐與祝青君聊一聊,便覺得自己這個“長輩”就算盡職了。 她帶著一顆輕松的心,從梧州一路西行,途中又視察了兩處礦藏、一處鹽井,在臘月的時候回到了西州幕府。 ………… 幕府里已經有一點年味了,杜大姐指揮著一些雜役搬運布料,動手裁制新年要穿的衣服。幕府從主人到客人再加上幫傭、護衛之類,數目上百,新衣也要裁上好一陣子才能趕得上過年。 她們還要翻揀過年戴的絹花,檢收一些跟匠人訂好的首飾之類。張仙姑看祝纓回來了,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她總怕祝纓路上再發生什么意外,又跟人打了起來。 人好好地回來了,張仙姑就可以安心過年了。她問祝纓:“你那里還有金錢不?” 祝纓道:“娘要錢做什么?” “不得給阿霽、阿撲他們過年壓歲錢么?還有青君她們,沒成家的,就都算孩子,也要給的?!?/br> 祝纓后來總能抱回不少金錢,家里就拿這個給親朋友的小孩兒過年用?,F在是沒這好事了,張仙姑就問祝纓有沒有存貨。 祝纓想了一下,道:“這個容易,咱們自己鑄就是了?!?/br> 銅錢屬于鑄幣,比較復雜,拿金子鑄點過年的小件就沒那么多要考慮的了,金子她盡有的。安南全部收入,也是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公務的開銷,另一部分就是“幕府”也就是祝纓一家的私房。 取出一部分來,讓工匠去鑄造就成。 張仙姑得了她的話,又問道:“能不能再弄點兒別的?” 祝纓問道:“什么別的?” 張仙姑道:“那日子是緊巴了點兒,不過學堂那兒,好些沒爹沒媽的孩子,也是要過年的。除了新衣服,再多添一把青錢成不成?” 祝纓道:“當然成啦。也不用巫仁再做賬了,就從我房里出?!?/br> “哎!” 祝纓倚著門框,看著張仙姑又樂起來,顫巍巍地忙里忙外,問道:“娘,過完年,不冷不熱的時候,咱們再出去逛逛?成不?” 張仙姑擰過身子:“逛街唄,還挑什么?正月逛廟會更熱鬧?!?/br> “我是說,在安南走一走,看一看??偩性诩依?,悶不悶?” “都行!只要一家人在一塊兒?!睆埾晒谜f,她這一輩子到過的地方可真是太多了,停與走已經都不算什么了。能夠看一看女兒說了算的地方,那也是極好的。 祝纓微笑道:“那就說定了!” “花兒姐呢?” 祝纓道:“她當然也一起啦,看看各州縣寨子里的學堂,順便看看郎中們的醫術?!?/br> 祝纓從去年開始就在計劃這件事情了,安南是新打下來的,對百姓的安撫是不能夠疏忽的。大面兒上,她分給了大部分普通人土地,讓他們擺脫了奴隸的身份,人心還是穩的。但是祝重華的“爭”也提醒了她安南并不是樂土,仍然需要她用心經營。 帶上母親,娘兒倆可以不用分開,張仙姑也能透透氣,多看看風景。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張仙姑又問安南還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上次看到白鹿是在哪兒,以及會不會給正在剿匪的祝青君“添亂”。 祝纓道:“咱們先不往亂的地方去,先在周圍轉轉。她說哪兒安全了,咱們再去哪兒瞧瞧。我陪著你,不用擔心說的話別人聽不懂?!?/br> 張仙姑笑瞇瞇地:“我看這有點兒像你才到福祿縣的時候,那會兒好啊,我也還跑得動,現在都成累贅嘍?!?/br> “什么累贅?”祝纓說,“我怎么不知道?” 張仙姑抓起一把瓜子塞到祝纓的手里:“還有你不知道的事?”說著,又顛兒顛兒地去喊杜大姐來搬金子找匠人了。 ………… 祝纓這兒輕松地準備過年,盤算著年后出巡的路線,京城卻在為安南的事兒傷腦筋。 安南這個地方,雖然多山,人又窮,不過對于鉗制西番確實有用,白放在那里也是可惜。近來種種跡象表明西番又開始不太安份了,如果有可能,朝廷當然是希望能夠加強對安南的影響控制。從梧州起,安南還能給朝廷交一點糧帛,雖然不多,但是有,說明這個地方能夠維系得下去。朝廷不虧。 因此皇帝與政事堂思前想后,還是覺得這個驛路值得修。為此,他們也征詢了一些意見。戶部尚書姚辰英是極力支持的,并且表示可以與工部協作,規劃路線、征發力役、擠出一部分的錢糧來。 姚辰英自然知道,一旦有了工程必然滋生腐敗,故而要在一開始就參與進來,從源頭上掐住。他算過了,雖然路線還沒有完全確定,不過大致上是“裁彎取直”,從京城到梧州——他們對梧州的位置更熟悉一些,便以此處為標的——路線可以縮短一半以上。 這就非常有必要了。 姚辰英道:“南方的一些物產轉運,也多了一條路。呃,近來,驛路偶有中斷,安南境內,應該比較安全?!彼f得含蓄,君臣卻聽得明白,因為有時候會鬧盜匪,不時會有點物流“耽誤”的傳聞。 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安南境內是安全的,并不知道祝纓也在“剿匪”。 接著是由誰主持,如何劃定路線,怎么同祝纓接觸,預算怎么算之類。鄭熹推薦陳放,因為首倡就是他,祝纓能答應他,就是愿意與他說話:“免教派個一竅不通的去,被安南退了回來。又不是沒有先例?!?/br> 他這兒陰陽怪氣,冼敬就反問給陳放一個什么銜才合適。陳放已經做到了刺史,以什么身份修路?工部侍郎的品級都沒有他高。 爭執間,工部又插了一腳,要派自己人去。 江政的公文又到,他直接戳破了“工程是肥缺”的窗戶紙,場面更加混亂了。 皇帝每日要處理的事情很多,眼見一時議不出,先讓工部拿出一個路線方案與預算出來,抬手拿起另一件奏本。 這本是一個轉移話題的動作,但是打開奏本,卻又是一件讓他生氣的事情——余清泉告狀來了。 邵書新有一本暗賬,自然不能交給余清泉,在這本暗賬里,梧州的鹽是他調劑的重要手段。賬沒交到余清泉手上,余清泉拿著明面上做得天衣無縫的賬本做事,他合不上賬了!因此合理懷疑邵書新作假。 整個南方的鹽務也不配合他。 皇帝的眉頭皺得死緊:“這是怎么回事?邵書回來了嗎?” 鄭熹道:“應該在路上了??墒怯薪桓顩]辦妥么?” 皇帝讓他看奏本,鄭熹看了,道:“邵書新賬目都在,若有疑問,查就是。這么些年,臣未曾見他有什么疏失。倒是余清泉,初來乍到手生沒干好也不稀奇?!?/br> 皇帝又問冼敬,余清泉是怎么回事。冼敬選中余清泉也不是因為他能干,理由簡單得令人發指——余清泉是冼敬手下比較有資歷的人。論資排輩,他在冼黨里靠前。 這個“輩”不是明面上的輩份,按那個算,冼玉京還是余清泉長輩呢,余清泉拜入冼敬門下早,出仕早,清流,有事也往前沖。 該著他了。 冼敬只好說余清泉是剛正不阿的,并且也有一些地方上的經驗。 皇帝對冼敬道:“你給他寫信,讓他用心辦差?!庇肿屶嶌渫ㄖ蹠?,一回來就來面圣解釋。都走的私人的信函,算是給雙方都留了面子——因為派余清泉取代邵書新,也是皇帝想制衡。鄭熹當時說,邵書新在外有些年頭了,該調回來了,冼敬就推薦余清泉,皇帝順水推舟?,F在船在水中央打轉兒就是不往前走,皇帝的心情也不太好。 兩件事都怪煩人的,皇帝興味索然,又催促了一次驛路的規劃便讓大臣們散會了。 鄭熹心情不錯,驛路的事于他算是有利的,余清泉又掉坑里了,冼敬丟臉?,F在就等余清泉混不下去,他再與陳萌勾兌一下,再選派一個自己人過去就行了。他是不會同情余清泉的。 余清泉在南方過得確實不好,這個時間南下,越走越暖和,又不至于熱病,是個不錯的時間。但接下來就很討厭了! 邵書新的賬做得挑不出毛病,照著邵書新的章程來辦,什么事都辦不成。不給下面好處,支使不動人,分了好處,余清泉自己拿到的就少了,跟上面交不了差。 你說禁止私下倒賣,鹽場就能一粒鹽也不賣,讓鹽價飛上天。官鹽賣不出去,他就收不上錢,又不能去百姓家里搶! 同理,他手上沒人、沒兵,也就控制不了鹽場、抓不了私鹽販子。地方上的官員還要跟他鬧,因為鹽同樣也干系到地方的稅收。 好在他在南方也不是一個熟人沒有,詢問了有過交情的當地官員,隱約聽說邵書新很多時候也是通過類似“平糶”“均輸”的辦法。他想效法,卻又發現這事兒還得需要梧州鹽場幫忙。 梧州現在歸安南管,余清泉就算行文給安南節度使,人家也不理他!因為他管不著,朝廷都不管安南,余清泉的話就更沒份量了。 好容易借來了幾十衙役要清理鹽場,灶戶得到風聲先逃亡了,也不知道躲在哪里了,摳都摳不出來。 邵書新以為祝纓不用他的暗賬是要讓余清泉見閻王,并不知道祝纓只要不幫忙,余清泉的差使根本就進行不下去。鹽場、商人、士紳、當地官府出手就夠余清泉喝一壺的了。 士紳們還要往官府哭訴,說是不知道為什么沒鹽吃了。官鹽突然貴了十倍,買不起了。自冬至春,陸續有地方官向朝廷報怨:不但鹽漲價了,就是高價鹽也供應不上了。照這么下去,沒鹽吃是小事,反正人不吃鹽也不會死,可是鹽稅收入就要黃了! 皇帝以為,事情必然不至于到這個地步,將這些告狀的奏本都暫扣了。轉而提起驛路的事,他想將陳放轉任南方,與祝纓隔江相望,另派工部的一個郎中隨行,由陳放主持與安南的新驛路事宜。 陳萌聽了皇帝的計劃,哭笑不得——修驛路,為的是“溝通南北”,修它,就意味著之前“不通”?,F在讓陳放在北,祝纓在南,兩人隔著江喊話嗎? 忙向皇帝建議:“是不是要通知安南?派個懂工程的人過去,約定好各修境內的一段最后在某處會合?!?/br> 皇帝道:“既如此,還是讓陳放走這一趟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