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2節
祝煉道:“這原是一項耗時三十年的計劃,老師為之付出了整個青春,如今,我來復命?!?/br> 鄭熹道:“有點意思了,還不夠,會有人刁難你的。要將安南說得地瘠人貧,西番兇惡,需要有人鎮守。要兵馬錢糧……” 祝煉將要領一一記住,陳萌又指點他們,再在京中打點一下關系:“長公主們的府里可以走動,皇子母家之類,萬不可輕易結交?!?/br> “是?!?/br> 都商量好了,兩人才告退,鄭熹道:“不夠cao心的?!?/br> 陳萌卻說:“邵書新差使辦得漂亮,你只用cao一份心,有兩份果子,不錯?!?/br> “切~” 次日,二人將奏本轉呈,果不其然,皇帝看完大吃一驚:“什么?她不是去梧州隱居養老了嗎?怎么還干這個事了?” 陳萌便出列,講述了那個“鉗制西番”的計劃,再次將亡父搬出來背書?;实郯櫭嫉溃骸耙膊恢婕??!?/br> 鄭熹道:“必是真的。她一向不虛言詐語。即使是假也無妨,朝廷本也收不了梧州什么租賦,她所要的,不過是個虛銜,朝廷除了一紙冊封,也不需要拿出額外的東西來給她。讓她守在那里,挺好?!?/br> 皇帝隱隱有些不悅:“既是開疆拓土,豈能不服朝廷?” 陳萌道:“她這不請示陛下了么?就是心里還有朝廷的?!?/br> 皇帝總覺得哪里不對,道:“此事需要慎重,容后再議?!?/br> 鄭、陳二人早有預料,這樣一件大事,皇帝對梧州兩眼一抹黑,不問點兒具體的情況,也不可能幾句話就定下來的。兩人拱手稱是。 皇帝卻在兩人走后,命人宣了冼敬進殿,兩人說了好一陣兒。三日后,祝煉接到了宣召,命他面圣。 祝煉早經兩個丞相培訓過了,以為萬無一失,不想皇帝只略了問了幾個問題“梧州有多少人口呀?”“路上走了多久呀?”之類,便說:“怪不得祝纓要薦你,你果然做得梧州刺史?!?/br> 第495章 拿捏 祝煉的腦子“嗡”了一下,他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看向皇帝。他一直提醒自己,他是來辦事的,對皇帝要禮貌,得按照禮儀別盯著皇帝的臉死瞧,這下卻再也難以維持住這樣的禮儀了。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對上皇帝的目光,他略一遲疑,道:“多謝陛下夸獎,趙蘇之才勝臣多矣。老師目光如炬,薦趙蘇為梧州刺史,才是最妥當的?!?/br> 皇帝微笑道:“不必驚懼,這里沒有外人。我說你可,你便可,趙蘇固然有才,你亦不差。你可知,你有一樣強于他?!?/br> 祝煉雖然好奇,但直覺得這是個坑,他直勾勾地看著皇帝,并不接話。 皇帝自己說了:“你可比他年輕??!他與祝纓同庚,已然老朽啦,你正當年,未來的歲月還很長呢!” 這什么個鬼意思????。?!祝煉恨不能掐死這個狗皇帝! 祝煉低下了頭,不再接話,鄭熹、陳萌二人在他的心中評價是不同的,兩人的人品略有差別,智力也稍有不同,但是二人能夠干到丞相,智力還是比較能夠得到他的認可的。就這倆人,給他講了一通要領,皇帝沒照套好的招兒來! 他得拖過這一次面圣,找這兩人問問——這咋回事??? 好在皇帝也不逼迫,頗為大度地道:“你回去靜候佳音吧,我說好的人,必是好的?!?/br> 祝煉再拜而退,出了大殿就要奔政事堂去,這路他還挺熟的。 祝煉離開之后,屏風后面轉出一個紫袍的身影來——冼敬?;实蹖λf:“我怎么瞧著他膽子很???祝纓yin威如此之盛么?” 冼敬道:“臣知此人,原是獠人孤兒,被祝纓收養為徒,累年得其提攜。師徒名份不敢造次而已?!?/br> “倒還算有些品德,如之耐何?” 冼敬道:“他有品德,祝纓無子嗣,她有學生若干、又有義子、義女,一樣的撫養栽培,年輕的沒有哪一個勢壓眾人,一個趙蘇心機深沉,年紀也不小了,后嗣未定,這將是祝纓身后動亂的根源。 陛下應及早布局,否則相距太遠,應變不及。是祝纓自己把祝煉送到京城來的?!?/br> 皇帝對祝纓還是有點了解的,這般行事他還是有點沒把握,問道:“她能認了?” “她一介女流,需要朝廷賜予的大義名份。這幾年,臣也仔細想過了,當年她南下任縣令的時候,招撫獠人,也沒有用兵,也是借朝廷的名義扶植的蘇鳴鸞。她需要這個名份,就須執臣下之禮,受朝廷的約束。拖她一拖,她自己明白,會讓步的?!?/br> 這也是二人商量好的,“安南”五州之地,那么大一片地方,又與西番接壤,落到祝纓這樣一個不聽話的人手里,哪個皇帝能夠安心呢?祝纓與胡、番、獠都不一樣,雖然說她是明法科出身,不算正經士人,但她對朝廷太熟悉了! 鄭、陳二人與她有故,未見對她下狠手,皇帝在這件事情上可以依靠的就是冼敬。冼敬所言,也正中皇帝下懷。一是拉攏祝煉,二也是給祝纓一點小小的顏色看看,讓她收斂一點。 最后,朝廷是肯定要給她冊封的,但是禮儀上,她得更恭敬才行。 這邊君臣二人嘀嘀咕咕,那一邊鄭、陳二人聽了祝煉的復述也對望了一眼。 皇帝這個舉動,可真是太好猜了,他就是要拿捏一下,顯一顯自己的權威。鄭熹道:“胡鬧?!标惷鹊溃骸笆撬芨傻氖聝??!?/br> 兩人又安慰祝煉:“拿喬罷了?!?/br> 陳萌道:“我們會說服陛下的,這不是什么大事兒。不過是略拖一拖,你在京中可以走親訪友,但不要說太多安南的事情,可以顯得著急,但不要真的四處串連?!?/br> 鄭熹道:“知道什么叫三辭三讓么?跟那個差不多?!?/br> 祝煉道:“多謝二位相公提點?!?/br> 鄭熹好奇地問道:“你要點頭,陛下真能把梧州刺史讓你做,你不心動嗎?梧州,是整個安南最好的地方了吧?” 可不是,經營三十年,哪怕是羈縻縣,城墻也都翻新過了,物產也更豐富、貿易也更方便。更不要說“教化”了,語言都是通的,識字的人也不少,雖然還沒到養出個“大儒”的程度,但是普遍也不能以“獠”字來概括了。 祝煉道:“老師沒讓我做梧州刺史,我就不做?!?/br> 因為他有一個“不挑活”的老師,鄭熹很難確定他是真的師恩難負,還是得了那個王八蛋的真傳。 陳萌卻說:“好孩子!” 祝煉胡子都蓄起來了,他還是說“孩子”,鄭熹道:“你先回館舍休息吧?!?/br> “是?!?/br> 祝纓在京城留了產業,祝煉與路丹青也就住在這里,他們兩個還有許多人沒有拜訪。譬如張仙姑要問候的金大娘子、花姐惦記的慈庵、周娓托他們探望一下舊同僚之類。此外又有溫岳、姚景夏、阮、葉等祝纓的“舊部”將軍。 兩人忙得不亦樂乎,鄭熹、陳萌卻先與冼敬吵了一架。 鄭、陳以為,祝煉沒接這個茬兒,皇帝多少會再猶豫一下,沒想到他讓政事堂簽字授祝煉梧州刺史。鄭、陳二人對著這份敕書都有些憤怒,陳萌質問冼敬:“這是怎么回事?朝廷什么時候這么小器了?” 冼敬道:“正是朝廷威嚴。不能她要什么,朝廷就給什么。幾十年來,朝廷都是這樣的予取予求。節度使,不能這么簡單就讓她拿到了……” 鄭熹提起敕書,抬步就走。陳萌道:“哎,你干嘛?” “找陛下去?!?/br> 鄭熹是一肚子的火,他對祝纓沒那么深厚的感情,但祝纓好歹能講道理,京城這群傻子自有一番他們的道理,就是不會看看形勢。 鄭熹走在前面,其他二人忙跟了去。 皇帝正在逗架子上的鸚鵡,讓它說話,見三相齊至,問道:“怎么了?” 鄭熹補了個禮,才說了祝纓的事情:“這是早就知道的事兒,如今水到渠成,不知陛下還在猶豫什么?” 皇帝將手中的簽子一扔,輕松地道:“哪里有什么猶豫?不過朝廷也不能那么猴急吧?威嚴何在?” 冼敬也接口道:“她一介女流,需要朝廷賜予的大義名份?!?/br> “她已經統御安南了!”鄭熹說,“答不答應,她都已然是節度使了,只是還沒有那一張紙而已?!?/br> 陳萌對皇帝道:“您就算想拿捏,也該想一想西番。當年與西番一戰,不提祝纓,姚辰英、葉、阮諸將也都言,番主未受重創,是被部族拖累。他修齊內政,也花不了十年,如今過去幾年了?累利阿吐也愈發老辣了,聞說他襄扶幼主重整兵馬,也在虎視眈眈。這個時候,不宜再與南面起沖突?!?/br> 鄭熹道:“若昆達赤有異動,正是要用到她鉗制的時候。此時拿捏她,屆時她再拖延,朝廷到時候要付出的可就不止是一紙敕書了?!?/br> 陳萌又說:“她那個人,不好繁文縟節,別人的好都記著呢。如今也沒必要為難她,不如給她個人情。只封學生,倒把老師閃在一邊,這也不合適。不是朝廷的風度?!?/br> 冼敬忽然道:“如果祝煉愿意呢?” “那他就是個小人!”陳萌說。 “這是為大局考慮!” 陳萌道:“你這是誘人為盜!” 眼見兩人要吵起來,皇帝道:“那就問一問祝煉?!?/br> 祝煉又被提到了宮里,他正經在朝廷任職的時候見皇帝都沒有這么密。 到了大殿,三個丞相都在,他本能地覺得有危險,人也更加警惕了起來。 皇帝溫言道:“你做梧州刺史的敕令已經寫好啦,你高興嗎?” “我老師的敕令有了嗎?” 冼敬道:“說的是你?!?/br> 祝煉搖了搖頭,道:“老師的敕封不下,我們什么也不要。老師沒說要我做梧州刺史,我就不做?!?/br> “男人丈夫,如何……如何這般沒有志氣?” “我本是奴隸,原也做不到刺史?!?/br> 冼敬道:“這是君命?!?/br> 祝煉認真地說:“我是蠻夷?!?/br> 陳萌咳嗽了一聲,祝煉平靜地看了看他,道:“蠻夷奴隸,煙瘴之地的一個土財主都能捆了當牲口使。老師把我當人,我就要做個人?!?/br> 鄭熹溫言道:“子璋沒有白栽培你?!?/br> “不是栽培。老師家,養育的我?!弊捳f完,吐出胸中濁氣。 自小時候起,積累在心頭的擔憂在這一刻消散了!他忽然想起了石頭,自己不是石頭那樣的人,從小就懷有憂懼之心,唯恐自己“無用”之后被棄如敝屣。 直到祝纓將他留在梧州,拿下安南,給他正式安排了職位,讓他治理一方,他才覺得自己不是浮萍了,而是像一顆種子,向下發出了根,扎進了泥土里,踏實、心安。以后老師的基業給誰繼承?對他而言重要也不重要,給他,他就好好做,不給他,他就聽老師的安排。 皇帝干笑了兩聲:“你也是犟?!?/br> 祝煉低頭一禮:“臣,從心而論?!?/br> “我若不答應呢?” 祝煉道:“那……我就回去,向老師復命,做得好、做不好老師會有點評,會教我接下來怎么做的?!?/br> 皇帝尷尬地動了動手指,道:“真是犟。茲事體大,祝纓還是老樣子,捧了一把人交上來,豈是一時半刻能甄別完的?你且在京中住下,他們議完了,自會給你一個交代?!?/br> 祝煉拜一拜,向皇帝辭出大殿。 皇帝又與丞相討論那份名單,這是一份龐大的名單,幾人當然看出了這一個“藩鎮”的比較完整的配置。因此都帶了一些嚴肅,各在心中評估著祝纓的勢力究竟有多大。 皇帝與冼敬都有一種“就這么答應了,我還要不要面子了”的想法?;实巯氚选鞍病弊指某伞版偂弊?,不能把祝纓的奏本照單全收。陳萌就是不明白,都這樣了,干嘛要給祝煉一個梧州刺史,人家孩子都不要這個敕封了! 祝煉那兒也是,咬死了,祝纓的敕封不下來,其他的一切免談。不照著祝纓開的單子來,有一樣算一樣,朝廷不答應,他就不接受。與他同行的路丹青比他還死心眼兒,姑娘見天在京城里蹓跶,看似隨意,實則也是一個“姥的安排都是最好的”。 朝廷這里,姚辰英又擠了進來。戶部與地方的博弈自來有之,姚辰英雖然不知梧州詳情,但是糧呢?布呢?還有聽說你產鹽? 他接手的戶部不能說不好,但接下來的天下收成不能說不差,正是需要多一處稅源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