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4節
趙蘇心中嘆氣,祝纓就是果決而不心狠,挺讓人安心也挺讓人無奈的。他不再提及此事,只繼續說糧草之類,心中想的卻是:我先準備著就是。本想借著西征,給頭人家里勢弱者一點勢。既然祝纓不答應,大不了日后攛掇的時候暗中幫忙。 祝纓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又在打小算盤了。趙蘇這個人,聰明是有的,卻又多了一點母系的直來直去,虧得做事還算有分寸,否則不知道會干出什么事兒來。 趙蘇辭去的時候,祝纓又多叮囑了一句:“咱們做事,總要守信才好。既然立了盟約,就要遵守?!?/br> 趙蘇道:“我明白的?!?/br> 趙蘇大概是真的明白了,此后一直勤勤懇懇地忙庶務,再也不提什么征兵、征各家頭人的兒孫之類的事情。秋收開始之后,他更忙了。今年還要向朝廷繳一點糧,這讓他心疼不已。往京中送糧的事兒,祝纓也寫了個公文給江政,要兩州合并同行——為了安全。 這是一個不錯的理由,民亂才平,雖然普通的盜賊也不敢劫皇糧,但總歸更保險一些。 祝纓此次除了糧食、布匹之外,又準備了給鄭熹等人的禮物——金子、靈芝、朱砂之類。給皇帝的貢品也準備了,還是老樣子——兩只白翎子野雞、紫芝。 押運的人卻不是趙蘇,而是派了林風。放在以往,林風必是會叫嚷一番才哼唧著去的,這一次他卻一聲不吭,也不吵著要跟隊西征,接了令就埋頭清點物品,親自看著裝車,老老實實押車走了。 祝纓叮囑路上安全之類,他也一一答應,上馬之前,還特別拜托趙蘇:“姥也將西征,我家中,還請大哥費心照看?!?/br> 趙蘇此時看他順眼不少,溫和地說:“放心?!?/br> 花姐也說:“孩子我也見過了,等她再熟些,我接她到學校來讀書。學校里盡有與她一般大的孩子,不會寂寞的。過個幾年,她能自己立起來,你們也省心?!?/br> 林風認認真真向她拜了一拜:“多謝姑姑?!?/br> 花姐摸摸他的頭,林風將頭一低:“我該走了,再不走該誤時辰了?!?/br> ………… 林風一走,也就意味著祝纓也要再次動身了。 張仙姑心里想著“今年怕是不得在家過年了”,嘴上卻一點也不提西征的事兒,不說話又嫌太悶,只好說了點林風家的事兒:“他那侄女兒,也太可憐了。他娘子一個人在家,有一個吃奶的孩子,現在又有這樣一個,輕不得、重不得的。他那大哥,也是心狠!” 祝纓道:“這山里,二十年前還在放人血、砍人頭、剝人皮拿來祭天,這才到哪里?” 張仙姑手上一停,喃喃地道:“是哩……” 花姐在一旁聽了,心中也頗不是滋味:“事情都是咱們知道的,只咱們身邊已許久沒有了,猛地一來,叫人難受?!?/br> 張仙姑道:“還是咱們這樣的好!這再往西,聽說仗還沒打就要殺自己人?” 得又扯回西征上了! “誰跟您說的?” 張仙姑與一般的老太太不同,大家也不太怕嚇著她,說漏嘴了她吃個驚也就聽了,并不會像一些養尊處優的老封君那樣給嚇病。她又閑不住,也常住城里轉悠。因此祝纓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對她說了些什么。 張仙姑道:“忘了誰說的,不過呀,這么一看,西邊兒那些人真可憐。那些頭人也真可惡!可不能再讓他們這么作踐人了!” 祝纓便保證:“不能了,不能了!” “救別人,也得先顧好自己,”張仙姑終究摸上了女兒的臉,“可千萬別再傷著了?!?/br> “哎?!?/br> 祝纓這兒答應了親娘,她還真做到了。此次西征,她的行轅又往西挪了一挪,比祝煉還往西,弄得祝煉、巫仁擔心不已。祝煉不時在公文里夾著給祝青葉的小紙條:看好我老師! 巫仁也在公文里給巫雙夾紙條:知道你根本管不住姥,不過呢,你要瞧著有苗頭,趕緊跟胡娘子講! 這二人的擔心統統是白費,祝纓好好地坐鎮后方,離前線總有百來里,祝青君等人則不斷地攻城掠地。 直到這一天,江珍臉色蒼白地跑進了大帳:“姥!出事了!蘇喆受傷!所部傷亡甚重!” 一旁祝青葉也是一驚,心中盤算著該派誰去幫忙醫治、如何接回后療養,抽空又罵了一句:阿蘇家的男人真沒用! 江珍下一句又來了:“阿蘇家那幾位,立功心切,蘇喆攔之不及,他們迎頭撞到了普生頭人的‘鐵騎’上!” 祝青葉忍不住發出了聲音:“咦?” 祝纓問道:“死活?” “死了五個,重傷三個,還有兩個輕傷。蘇喆也是輕傷?!?/br> 祝青葉道:“重傷?姥,如果不及時醫治,恐怕也要喪命的?!?/br> 祝纓輕聲道:“也好。讓蘇晟去接應吧?!?/br> 第489章 集合 江珍答應一聲,旋身出去傳令,不料腳下不穩,一個左腳絆右腳就要摔倒,祝青葉眼疾手快將她給薅了起來。祝青葉帶點關切地看向江珍,江珍勉強笑笑就要走。 祝纓問道:“你這是怎么了?慌的什么?” 江珍咽了口唾沫:“那什么,西征開始,還沒有一次死這么多有身份的人哩,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怪事發生了……” 祝青葉跟著點頭。 祝纓挑了挑眉,道:“這有什么好稀奇了?戰場上,什么樣的事都有可能發生?!?/br> 祝青葉小心地說:“可是,確實讓人心里發毛,呃……” 祝纓道:“那就傳令去各路,詢問情由,讓他們各自當心?!?/br> 兩個姑娘聞言稍有安心,江珍忽然害羞起來,道:“我這就去傳訊給蘇晟?!闭f著,噔噔地跑出大帳。 祝青葉也要去擬文書詢問,祝纓道:“你先去將今天要見的人帶過來?!?/br> “哦,是!” 須臾祝青葉了十幾號人來,來人高高低低,年齡也從二十來歲到頭發花白不等,男女都有,身上的衣服也不算光鮮。進了大帳,多半眼中帶著好奇,也有些小拘謹。祝纓特別留意了顯得比較輕松的三個人,一個是年輕男子,一個是個老者,另一個卻是中年婦女。 祝纓從座上站了起來,走到他們的面前,用西卡話先問:“都聽得懂我說話嗎?” 有一多半的人點頭,附和。 祝纓又用吉瑪話問了一遍,也有一半的人點頭應聲。 祝纓接著用奇霞語、花帕語又各問了一遍,都記下了應聲的人。最后再用官話詢問,就只有兩個人點頭了。 祝纓道:“你們都是能干的人,聰明的人,以前有力氣沒處使,現在不一樣的?!?/br> 祝纓今天要見十幾個人,都是新附之地的土著,情況也都類似。出身不是頭人之類,但都人緣不錯,在人群里平素又有些威信,更重要的是腦子比較好使,能聽得懂人話?!岸嗽挕辈⒉皇且粋€戲謔嘲弄的說法,而是寫實。 遠論是山里還是山外,都有那么一種人,好像與你說著同一種語言,但是你說什么他都聽不明白。你說“房頂破了,下雨會漏水,得趕緊補補”,他說“什么?雨水能補房頂?” 這十幾個人,都是祝青君、祝煉、蔣婉等人接觸過之后認為不錯,列入名單的。 當然,無一例外的,他們都不識字。祝纓將他們都召集過來,一是親自見一見以示重視,同時親自考察一下,二是薅到大營里來集訓一陣,教授一些治理的方法。為的是讓他們能夠鐵礦上的楊喜一樣,將來好承擔一項事務。 短短的一個月是不足以讓他們學會別人數年才能學會的本領的,主要是認識認識,熟悉一下。再給他們分派一些“助手”,使一些會雙語、又識字的學生跟著他們,一面督促他們學習,一面也可向他們學習一些處事之道。 學生們的能力,并不一定就比這些人強。 祝纓見那個中年婦人不斷地看著自己,也大方地說:“咱們見過面,我買過你的羊?!?/br> 婦人笑了,說的一口吉瑪話:“我也覺得您眼熟,但是想不起來哪里見過了。我自己以前也沒有羊,給頭人家放羊?!?/br> 祝纓道:“我去過你們寨子,你們頭人要買針……” “??!”婦人眼睛一亮,“您送過一把,還賞了我一塊布。那時候我臉上都是灰,您還能記得?!?/br> 祝纓點頭道:“是我。你叫坎底贊,是不是?”這個也是音譯,羊毛的意思。 婦人依舊笑道:“是?!?/br> 那祝纓就知道了,這是祝煉給選出來的。 這婦人不識字,記性卻極佳,能夠將要求的事情統統記下。祝煉分田、征糧,到了她的寨子里,她都能條理分明地安排好,她還知道哪家有幾個壯丁投軍了,這樣的人家按照規定是有優待的。 只能給主人放羊,記下每只羊的情況,記下今年產了多少羊羔之類。這樣也免不了挨打——羊羔的死活也不是她能決定的,放羊遇到天氣不好,羊跑丟了,沒要她抵命就算好的了。 祝青君等人殺到,手起刀落,頭人變成了人頭,婦人也就不再只放羊了。 祝纓笑道:“咱們坐下來,慢慢聊?!?/br> 祝纓與眾人一一交談,詢問各自的族屬,又問他們的寨子在什么地方。此地記述方位也很籠統,“從來路走了兩天”、“翻過三道山”之類的紛紛出現在他們的話里,這“三道山”的“山”可大可小,大小不等的山頭在他們口中都是山,“河”也是一樣,十幾丈寬的大河與三五丈的小河都是河。 祝纓一面與他們聊著,一面在地圖上尋找準確的位置,心中思索如何安排這些人做事。這其中,又有產生金與石炭的礦藏,就必須多派土兵隨行了。 聊到了飯點,她又請大家吃飯。軍中的飯食雖然簡單,卻也是普通奴隸出身的人難以吃到的美味了。祝纓將一盤水煮白rou拖過來,斬斷紋理、抽刀切作薄片,滿滿裝了一盤往老者面前一推:“吃這個,好嚼些?!?/br> 這個年紀的人,即使養尊處優,牙齒也不太頂用了,即使張仙姑,如今也只吃些rou餡兒做的食物了。這老頭一向過得苦,滿嘴的牙掉得七零八落,一大塊rou,別人吃得香,他放到嘴里撕不下一點兒。 老頭兒低頭看了看盤子,再抬頭看了看祝纓,輕輕地點頭,重重地:“哎!”他就著油手抓了一撮放到嘴里,慢慢地嚼著。祝纓又將鹽碟推到他面前。 一餐飯吃得很快,吃完了飯,祝纓又逐次與他們談話,最后讓祝青葉與巫雙去教他們一些簡單的官話,發一本《識字歌》,配上文具,慢慢教。都不是笨人,給起個頭,以后慢慢學就是。 坎底贊等人沒幾天便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太好,又想請新取個名字。祝纓也不推辭,他們也有姓祝的,也有想姓其他的。如坎底贊,就姓祝,祝纓為她取名祝重華。老者父親淘金而死,想記住這個金,祝纓就讓他姓金,取名為壽。 以此類推。 這頭起名字,那一頭,祝青君等人的反饋也到了——普生頭人這一次確與前番更加不同了! 祝纓見狀,輕輕敲了敲桌子,問道:“蘇晟,到哪里了?” …… 蘇晟正在趕回大營的路上。 這次重傷的人里有他的哥哥。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比起林風家兄弟相爭,他們家算和諧的了。姑姑雖然強勢,但是對兄弟侄子也算盡心,他就是姑姑給送到姥身邊的。否則哪有今日? 哥哥重傷,表姐也受傷,他心急如焚。 到了蘇喆軍前,蘇喆這次換了一條胳膊吊著,看得蘇晟臉都白了:“怎么又受傷了?你上次就……” 蘇喆板著臉道:“先別說我了。你怎么來?” “姥讓我來接應的,怎么會……” 蘇喆冷冷地說:“什么怎么會?姥授印的時候,他們的臉色你又不是沒見著。就是沒看到,他們把酸話說到你臉上,你總該聽到了!我又不能給他們嘴上套籠頭,哪里拉得???” 蘇晟道:“縱然如此,普生家也不至于這么能打吧?這事不對呀!”他比蘇喆還小一點,對蘇喆說話時總有點小心。 蘇喆平靜地道:“我已報給姥了,普生家的騎兵?!?/br> “???這不像是山里的打法呀?!彬T兵,最好用的是兩種,一是沖鋒,二是奔襲。這兩樣在山區是很難發揮效用的。 蘇喆道:“所以要報給姥。來,看看他們吧?!?/br> 還有什么好看的?蘇晟也算是兄弟里幸運的人,摸一摸腰上掛的圓章,再看看躺著的兄弟,他已是信了蘇喆的話。覺得這位表姐也是太倒霉,姑姑積威二十年,大家不敢跟她鬧,表姐蘇喆不同,經常不在寨子里,又年輕,時不時就讓人忘了她其實也很厲害。估計,兄弟里是有些不太聽話的。 這下可好了,不聽話,把自己的命給填進去了,回家去還不知道叔叔們要說什么呢。 兄弟們也蔫頭耷腦的,見到蘇晟來也都羞得不行。蘇晟小聲問:“怎么就不聽令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