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9節
司戶佐道:“差不多了,比去年上報給大人的時候又多搜出了三百七十一戶,共一千五百六十九人,都按戶分給他們土地了,今年秋天就能交租、服役了?!?/br> 祝纓又問帳史:“甘藝賬上可支多久?” 帳史道:“藝甘洞主兵敗之時損失不少,所余之物俱已造冊?!闭f著奉上了一個賬本。 祝纓又問司法佐:“有沒有糾紛?你都是怎么斷的?”藝甘沒有文字,就更沒有明確的律法,都是些習慣法。習慣法中,又有一個潛規則——聽頭人的。頭人決斷,往往比較隨性。這事兒祝纓早在與阿蘇家打交道的時候就知道了,因此設立甘縣的時候特別指出了,讓項樂等人注意。 譬如這個戶婚律,你就不能強求什么三媒六聘,得讓人家自己唱歌。 司法佐略有一點心虛,道:“還好。他們到衙門來告訴的很少?!?/br> 祝纓沒有追問,而是說:“很少,就是有,把案宗拿來我看?!?/br> “是?!?/br> 祝纓又依次問了其他的官吏,賬房又來請示飯在哪兒吃。祝纓就在衙門里與祝青君等人吃飯,席間,她也不說政事,只說大家辛苦,待到甘縣都步入正軌了,給大家輪流放假整休。并且戲言:“都要好好練本事,你們的前途,不止于此?!?/br> 眾人都高興了起來,一個書吏打扮的年輕人站了起來,道:“咱們前途,都在大人。也不全是為了前程,跟著大人,總覺得有奔頭?!?/br> 附和聲旋即響起,祝纓也認得他,是從別業里出來的。原是索寧家的一個小奴隸,他的父母是被索寧家捉上山的山下人,也因此,他有自己的姓,是別業里少量的保有自己舊有姓氏的人,名叫徐苗,現在是在司戶佐手下做事。 祝纓道:“有奔頭就接著奔,會有更好的風景的?!?/br> “是!” 祝纓這一晚就住在祝青君那里,這一片是原本頭人的宅子,中路被拿去做縣衙了,左路有馬廄,就被圈做了營房。甘縣的兵馬并不算多,常備的少,更多的是臨時抽調。祝青君把自己的房間讓了出來,她自己去了隔壁湊合。 祝纓是個不會早睡的人,拖著祝青君半夜出門,打著火把將縣城轉了一圈才回來休息。 次日,祝纓與營中土兵一起吃飯。營中男兵女兵都有,人人都知道她是個女人,但見到她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有點像,又有點不像。 說像,是皮膚白皙五官也挺好看、整個人都潔凈講究,這寨子里的好些年輕姑娘也沒有這么白,說不像,是她個頭又高,男裝、行動間整個身體都舒展拉開、不帶女態。 祝纓拉開了鍋蓋,說:“都坐著吃吧,我看看大伙兒吃的什么。吃得飽么?” 一面自己也盛了一碗,捧著碗與土兵說話。 土兵們回答得有些磕巴,但也說:“吃、吃得很好?!庇痔砹艘痪洹氨纫郧皬姸嗔?!” 祝纓沒說話,點了點頭,扒拉了兩口飯。雜糧,還摻點菜,有鹽味,但是沒有rou。早飯沒rou,也行。她打算吃過午飯、晚飯再說。 土兵看祝纓不說話了,怕祝纓不信,又結結巴巴地解釋:“我們就是藝甘家的人?!?/br> 祝青君跟著解釋:“是抽丁?!?/br> “哦。你們報過,我知道?!?/br> 祝青君率領一部分??h的兵馬攻打藝甘家,打完了,即使祝纓現在也不能一直供養一支這樣的隊伍。其中一部分抽丁的土兵回??h依舊種地去了,但是甘縣也不算太平,西卡家又不時sao擾。所以祝青君就請示了祝纓,從甘縣抽丁,從奴隸中抽取合適可靠的人,編入土兵的行列。 這個土兵就是這么來的。家里分了地、有了屋,當個兵就當得很甘心。 普通人常年都是只有六、七分飽的,還要勞作,不是不想吃,是沒有。如果是奴隸,處境就更慘了。家里人口多,老人一天就只能吃一頓,也談不上“飽”,不是兒女沒良心,是沒得吃,得給青壯年吃,吃了好干活兒。每家都有老人或者小孩兒餓死的。 所以這只有一點鹽味,也沒有rou的飯,他們都覺得不錯。 甘縣過得,比其他幾縣是要差一些。 祝纓吃過了早飯,又往縣城里轉去,她還是老樣子,好在街上蹓跶,不時往路邊一蹲,就跟老人、小孩兒閑聊。遇著個賣竹筐的手藝,還幫人家破竹篾,一邊破著竹篾,一邊聊,身邊很快聚了一圈的人。 說是巡視,也不急著去邊境,也不急著召項樂回來。倒是整個甘縣的大寨都知道有這么一位大人,學什么都很快,還拿竹篾編蟈蟈給小孩兒。遇著可憐的人,還要順手幫個忙。寨子西墻根下那個柴刀斷了,沒錢換新的小子,就得到了一把新柴刀。又很厲害,一眼就分辨出了正在爭一個笸籮的兩個鄰居,誰才是笸蘿真正的主人。還把一個欺負姑娘的小流氓給親自打了。 等到項樂從邊境回來,滿寨子里的小孩兒已經不叫祝纓“大人”改稱她為“姥”了,雖然看著不太像是一個印象中的婆婆嬸嬸的樣子,可是管它呢!姥說了“你們認得我這樣子就是了”。 他們覺得,“大人”如項樂,不如“姥”親切可敬。 項樂從外面回來,路上人再稱他為“大人”的時候,他總覺得“大人”這個詞,在他們的口氣中變得不那么親熱尊重了。 ………… 項樂直接回縣衙,衣服沒換就得到祝纓的最新情況,忙說:“大人現在哪里?快帶我去迎接?!?/br> 賬房道:“怕是在城東?!?/br> 項樂道:“前面帶路?!?/br> 匆匆找到祝纓時,天也暗了下來。這一天,祝纓新去了一個打鐵的鋪子,正圍著個破圍裙,跟鐵匠學打鐵??吹巾棙?,祝纓對周圍的人說:“我去看看他,別耽誤了你們的正事兒。明兒我還來?!?/br> 解下了圍裙,項樂也跑到了面前:“大人,您怎么……” 祝纓擺一擺手:“回來了?回去說吧?!?/br> “是?!?/br> 項樂也是知道祝纓的脾氣的,他倒也不怕,他在甘縣也沒有作威作福魚rou百姓,那就不用怕。 饒是如此,路上還要解釋:“人手不足,有時做事不得不糙一些。此地又不認王法,有些習慣也不合。我只能分辨個對錯,輕了重了,未必周全?!?/br> 祝纓笑笑:“做得還不錯?!?/br> 項樂頓時高興了,忍了忍,等進到縣衙才說:“西卡家的那個小子,著實惱人,不過,看著倒有一點誠心?!?/br> “哦?” 項樂也不知道要怎么跟祝纓解釋,如果是以前,他會給祝纓一個“男人都懂”的心領神會的眼神,但祝纓她是個女的??! 想了一下,他說:“如果有這么對三娘,我也不會覺得他是圖謀不軌。就是……” 祝纓看著他為難的表情,大概知道了他的意思,對方看著還行? 項樂看祝纓的表情,也松了一口氣:“不過,還要看青君,妨礙到青君、妨礙到大人的安排,也是不行的。西卡,如果能夠兵不血刃,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青君年紀也不小了,草草嫁了,恐怕不好,要門當戶對,梧州頭人的孩子,我看配不上她。青君也沒有家人宗族,如果有一賢內助,她也能省些心,更能專心建功立業?!?/br> 說著說著,項樂竟惆悵了起來,他想起來自己的meimei,如果meimei也能有個賢內助…… 祝纓道:“此事不急,過幾日我往邊境上瞧瞧去,見著了,再說?!?/br> 第457章 真心 項樂回來了,就不能再讓祝纓等人在旁邊的“兵營”里湊合了。他又要張羅收拾了房間主祝纓住下,祝纓道:“不用啦,搬來搬去的麻煩。我瞧你這兒也不過才安定下來,就甭忙我了?!?/br> 項樂道:“縱使您不想挪動,大娘子她們住在營里恐也不方便?!?/br> 花姐是與祝纓一同到甘縣的,隨行還帶了幾個女學生。女學生不是山外新近上山的那幾個,是花姐已經教習數年的,也都能看些病、醫些人?;ń阋粍?,就是施醫贈藥來的。這幾天她與祝纓分頭行動,各忙各的。 以項樂以前的經驗,祝纓要巡視邊境,花姐多半是留在寨子里,大寨忙過了,再往附近的小寨里接著瞧病人。祝纓與花姐,雖然同行,卻并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則花姐還是搬到衙門里住著的好。既然要搬了,不如祝纓一起搬到縣衙。 “您心疼我們,不想讓我們勞累,就與大娘子住一處,我不給您二位另安排房舍,豈不也方便?縣里的許多事務,我還沒向你秉報哩,籍簿、卷宗都在縣衙里呢?!?/br> 祝纓想了一下,道:“也罷?!彼男欣钸€沒花姐帶的草藥多,搬一搬,也不費事。 當下由花姐與項樂的管家一起安排搬遷的事宜,項樂向祝纓匯報甘縣事務。祝纓道:“你遠道而來,先換身衣服休息休息,我的事不急,你先把回來的土兵的功過賞罰擬好。我幫她們搬家去?!闭f著,卷起袖子就去幫花姐了。 營房里,隨同項樂一同去邊境的土兵也加來了,有幾個掛了彩,花姐等人顧不得搬行李,先看他們的傷勢。祝青君是女子,出巡的時候所攜土兵男女摻半,項樂出巡帶的就都是男兵了,被一群女娘看著,又是得意又是不好意思。 祝青君咳嗽一聲:“都老實點,認真答話?!蓖帘鴤儾耪浟似饋?。 祝纓所問,自然是西卡家的事兒,土兵們看瞥一眼祝青君,說出來的情況也與祝纓這些天滿大街亂躥的時候聽到的大差不差:“他們早就與咱們不對付啦。往年也打的,也不獨為哪一樁事。哪家不打呢?” 誠然!在祝纓到福祿縣之前,阿蘇家與塔朗家對著抓人砍頭放血,花帕族雖然戰力比這兩家略遜,也沒忘了習俗,路果、喜金他們倒不拘泥于某一種斬殺人牲的方法,是人命就行。與路果、喜金分屬的藝甘家,想文明也文明不到哪里去。還有一個已經沒了的索寧家,也未見看在同族的面子上對阿蘇家手軟,當然,阿蘇家也沒給索寧家好體驗就是了。 西卡、吉瑪當然也是如此,雖然各族、各家也不免有聯姻的時候,卻也是時不時地互相打一打、獵取點人頭、人血、人皮之類。 據言,西卡與吉瑪風俗更接近一點,人家祭禮比較喜歡用人皮以及人骨制成的祭器。 當然,也與塔朗家一樣,抓的外族人不夠祭祀的時候,也拿自家奴隸、甚至是身人比較尊貴的人當祭品。 也之所以,雖然整個藝甘家的范圍內,對以祝纓為外代表的“外面人”印象很差,但當祝纓派了項樂、祝青君坐鎮甘縣,廢除了奴隸制,廢止了人牲、人祭,風評就開始變好了。再分給土地租種,甘縣一年之內就漸漸穩定下來了。 祝纓又問:“這次又是為的哪一樁?”她到之前就聽到匯報了,但是傳過來的信息可能有誤,眼前這些是剛從邊境回來的土兵,說話會更可靠。 土兵又瞥了祝青君一眼,道:“過境來,跑到小寨里大吃大喝的,又要踩咱們的禾苗,又是嚇人的,太可恨了!” 說著,也不看祝青君了,開始真的生氣。他家也分得一份地,產出不像以前那樣被頭人抽去大頭,看土地也像是自己家的了,不免對有人想毀禾苗十分氣憤! 祝青君的臉沉了下來,問道:“踩了多少?” 土兵縮縮脖子,說:“也、也不、不多,就、就是,停在那兒,故意等、等我們過去?!?/br> 哦~祝纓明白了,祝青君更生氣了,陰著臉才沒把臟話罵出來?;ń惚е恢凰孔哌^來,說:“這是怎么了?天兒這么熱,來,喝點兒水。我才煮的涼茶?!?/br> 眾人喝涼茶,氣氛略緩了一緩。祝纓與祝青君、土兵們接著聊,更知詳情。這西卡家讓甘縣比較難受,甘縣希望穩定,他偏要搗亂。每次來的人不多不少,是一個拉開了防線去防不值當,不管它又確實會礙事的數目。 祝纓問道:“每次都是這個人?” 祝青君道:“奇就奇在這里,以往也有別的人,近來就只有他。對了,還有一些從藝甘家逃到西卡的人,也與他混在一起?!?/br> 另一個土兵撇撇嘴,道:“到了西卡家,他們就是西卡家的人了,跟咱們甘縣可沒關系?!?/br> 祝纓又問了對方的兵器、武力之類有無變化,土兵道:“也還是那個樣子。他們有兵器是真?!?/br> 西卡有碳和一點鐵,再往里一些的吉瑪有大量鐵礦又產生金,冶煉的水平雖然不高,但夠用。 幾人喝光了涼茶,縣衙也收拾好了,花姐道:“我先去布置屋子?!?/br> 祝青君送祝纓與花姐出門,項樂那里也擬好了功過賞罰之事。祝纓就征用了簽押房,與他、祝青君等人開了小會。項樂描述西卡家與土兵略有出入:“作勢傷了一點禾苗,補種及時,沒有什么損失。我看他不像是真要動刀兵?!?/br> 多的,他也不好當著祝青君的面講。 祝青君的表情已經不太好了:“大人,我回府向您稟報,就因那人很是可厭。甘縣新附,田還沒有種熟,人心也還沒有大定。大人也說,總要有個兩三年才好。這個時候征兵,也是不合適的,容易逃跑、嘩變。對面又不缺兵器??蛇@兩三年,總被這樣襲擾,也不能安心做事。實在可厭?!?/br> 項樂道:“西卡……地方大,又有鐵、石炭等物產,打起來可不太容易,如果能像大人收伏阿蘇、塔朗幾縣一樣收伏,似乎會更方便快捷一些?!?/br> 祝青君撇了撇嘴:“然后呢?還讓他們家接著管?有什么事兒還要同一群行尸走rou好言好語地商議?他們有鐵有石炭,就不能還放在他們的手里! 你又不是不曾隨大人出征過,大人征伐,軍政大權集于一身,令出自幕府,一切才能那樣順暢。 不是憑真功夫拿到的,就攥不牢,總要受制于人!大人,我看甘縣就很好,比藝甘家好百倍!西卡家的小子看著精神,可西卡家的奴隸也是人。大人既然給了我一次重生為人的機會,給了整個梧州的奴隸做人的希望,請也憐惜一下西卡的奴隸吧!” 項樂輕輕吸了口氣:“這……也是……釋放奴隸,是件美事。只是眼下,甘縣新設,咱們力有不逮,又恐他們魚死網破。大人,不如先像對藝甘家那樣,先禮后兵,如果他們愿意釋放奴隸轉為佃戶、部曲,也是兵不血刃。不愿意,再懲罰不遲。我們也好趁此機會多得一些準備的時間?!?/br> 祝青君也說:“大人!要是為了對他們用兵,我情愿苦些、累些,巡守邊境。要是為了對他們依舊懷柔?!?/br> “梧州羈縻的地方已經夠多了,可以不遵王化,不能有更多的地方不聽我的話,我要令行禁止、升降褒貶,”祝纓慢慢地說,“五縣也就罷了,我容忍。其他人已經沒有這個運氣啦。地方,我要,人,我要,祖宗?就不必再多要啦?!?/br> 項樂有些緊張,祝纓慢慢踱到他的面前,將手放在他的肩上,輕聲問道:“你帶了多少心腹到甘縣?打算給他們前程嗎?是不是還想過你兒子的前程?遇到一個就羈縻一個,你們將要在何處容身?” 祝纓的話連疑問的語氣都很輕,落到項樂的耳中卻是炸響了一連串的驚雷! 他緊張得喉嚨開始發干,跪了下去:“大人!我、我錯了?!?/br> 祝纓抓住他的肩膀一提,道:“起來。用心做事!今天的話,一個字也不許泄漏出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