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5節
祝纓又不“請走”了,她向士紳、富商們團團一揖:“我回來了,十年不見,多有怠慢。發生了許多事,容我先回家拜見父親,再與諸位敘別情?!?/br> 士紳、富商的心情也很復雜,梧州、吉安府對女人比別處一向高看一眼,但是祝纓變成女人,還是讓他們覺得不可思議。虧得消息從府衙泄漏出來也有一個月了,大家震驚過了,現在勉強能保持平靜。 雖不如百姓之熱情,卻也都想觀望一下,畢竟,祝纓向來是個有主意的人。 吉安府大部分的老封翁們都來了,他們的封翁也可以說是祝纓給的,一個個拱手作揖。也有人提心自家孩子,忍不住問道:“大人回來了,我們家那個小子呢?在外面別再給您惹下麻煩?!?/br> 祝纓笑道:“能有什么麻煩?咱們都在這兒,就是他們在外面闖蕩的底氣?!?/br> 這話雖然不能算是大包大攬,卻也能暫時安撫下這些士紳了。他們終于可以放心地歡迎祝纓了:“咱們都等著您呢?!?/br> 祝纓道:“我也很想這兒?!?/br> 寒暄幾句,祝纓又對人群手,對圍觀她的普通百姓說:“等我回來看大伙兒??!” 口氣之熟,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百姓只要吃飯穿衣,并不關心什么“仕途”,他們只根據經驗,知道祝纓出現,大家能過得好一些就夠了。年長者抹淚,青年人含笑,幼童好奇,都圍隨著,看著祝纓一行人穿過吉安府,往山中去。 ………… 徐知府也不離開,一路送行。 祝纓笑問:“府中無事?” 徐知府苦哈哈地:“您何苦打趣我呢?我得護送您安全進山吶?!?/br> 祝纓道:“那就來呀,換我招待你,龐司馬?一同?” 龐司馬指指自己的鼻尖:“您也知道我么?” 祝纓忍不住笑了:“對。你們兩個,還是留一個看家的好。沒監視我,會被斥責,不辦好公務就不會了?” “是是?!彼麄冞B聲說,很快分工完了,徐知府跟著,龐司馬回家。 祝纓一行這才又繼續前行。 因徐知府還跟著,祝纓不便多言,只對山雀岳父等人說:“到我那兒吧,我請客,有好酒。也要同大家伙兒好好聊一聊?!?/br> 山雀岳父豪氣地一揮手:“那我就不客氣啦!”祝纓是女人,瞞著大伙兒,這不厚道。但是呢,只要跟朝廷不對付,他就要幫幫場子。 龐司馬抓緊機會把徐知府拉到一邊:“您真要進山?” “送到州界,”徐知府說,“進什么進?地方官員不能擅離職守的!” 龐司馬道:“高??!” 一個月前他們就接到了快馬急遞過來的指令——暗中留意梧州,尤其是查探祝纓的蹤跡,如果能夠將祝纓的父母“請”下山來奉養,那是最好的。 這個指令就差明著說在針對祝纓了。 官員們接到消息的時候非常的不解,祝纓好好的,可謂大家在朝廷中的靠山,這是要做什么? 用力瞅,才從字里行間讀出了一點訊息——等等!她是個女的??。?!還從大理寺獄里離奇消失了? 官員們一陣怕恐,想執行,又不太敢。朝廷和祝纓,哪一方他們都不敢得罪。論起來,梧州更近,危險更大。二人派了信使往別業送了個請帖,請祝大與張仙姑下山赴宴,說是得了幾樣珍味。 不如所料地,被山上婉拒了,說是老人家身體不好,不宜挪動。 這樣的拒絕讓徐知府很開心,他火速寫了公文遞交朝廷——二老病了,在山中靜養,不宜挪動。請不動。至于山中,沒有聽到有關祝纓的消息。 接著,他們又有些不安地等著下一個指令。 朝廷新的新令下來之前,徐知府卻指到了一個讓他想哭的消息——邸報上說,朝廷敕祝纓為“??h”的縣令了。??h屬梧州,祝纓成他鄰居了。徐知府派人送信,想請祝纓見一面,別業里卻說,長途回來,要休息。休息好了再見。 徐知府也不敢強求,祝纓在大梧州這一片的聲望無人能及,仿佛是個傳說一般。徐知府雖然不愿意承認,也無法反駁這種名聲有一部分是他貢獻的——你比不上前任,就越發襯得前任好了。 徐知府與龐司馬早就商議過了,對祝纓,“敬鬼神而遠之”。他們不是很看得慣本地一些風俗,但是也發現了本地人不好惹,彼此相敬如賓地過。吉遠府不算窮地方了,油水夠,留著命攢點家產不好么? 哪知前兩天,山里的頭人們集體出動了!每人帶幾十上百號的土兵,把徐知府嚇了個半死,忙也讓府里的衙役、白直之類準備起來。又埋怨朝廷——怎么不調點兵馬幫忙呢? 他自己去找當地的校尉,校尉卻死活不肯同意:“我可沒接到將令??!” 徐知府這一天,提心吊膽,直到祝纓慈祥地同意他一路跟到山□□差。 ………… 徐知府恨不得一眨眼,祝纓就過了州界,他也就有了理由可以回去復命了。 誰料整個吉遠府知道祝纓回來了,再沒人問她是男是女之類,反正,看著人還是那個人就行了!好些人哭著跟著她往山里走,這一路就沒辦法走快。 這還是在祝纓有意加快速度的前提下。 祝纓這次是從阿蘇縣路過,因為聽說蘇鳴鸞的母親病重,她要順路去探望一下。也因此,需要經過福祿縣。 當天晚上,滿天星子,祝纓到了福祿縣。福祿縣準備好了清風樓,當地酒宴也擺上了,屋子也收拾好了,苦留祝纓住一晚。 祝纓也答允了。 徐知府便也陪著,他不住清風樓,卻占了縣衙,縣令只好自己去住書房。倒霉的縣令也是新來沒兩年,垂拱得緊。 清風樓里,士紳父老同祝纓說著話,大家敘舊。祝纓還記得縣中所有的士紳,還指著張翁說:“令郎現在京中,我來的時候他還很好?!?/br> 話匣子說開了,士紳們也就敢說話了。開口的是顧同的爹,顧翁老邁,也是不宜挪動,于是由他作為代表過來。 當爹的惦記兒子,又因在福祿縣,與祝纓更加親近,便問出了一個問題:“您……怎么就想著使這個法子回來了呢?先前咱們有眼無珠,竟不識您的真身?!?/br> 祝纓隨口胡扯:“我前頭兩個哥哥都死了,生下我來怕養不活,就假充男孩兒?!?/br> 顧同他爹覺得這話聽著怪怪的,然后突然醒悟,這不就是“生了兒子怕養不大,假充女孩兒”的變本么? 不過,只有男充女養大的,怎么還有女充男這個說法?而且,不是哥哥死了么?你還敢充男孩兒? 一旁許多人已經聽明白了,看得祝纓的目光也多了一點同情。這個話題就此略過。 祝纓對士紳們說:“以后,大家又能長久相處了。來日方長。你們的兒子們,仕途也還很長,你們且看就是了。我說過的話,都會應驗?!?/br> 良好的信譽讓這些人的疑慮消掉了,不知道她會用什么方法,但是應該會有辦法的吧? 有些人左看右看,從祝纓的身上也看不出嬌羞之態,甚至懷疑她就是在開玩笑。 不過,隨便了。 見祝纓吃完了飯,沒有挽留的意思,大家也就識趣告退了。 祝纓這才對蘇鳴鸞等頭人說:“咱們聊聊吧?!?/br> ……—— 林風道:“我倆已經說明白了呀,對吧?” 他問路丹青。 路丹青道:“義父自有道理,咱們聽就是了?!?/br> 她也想跟著蘇喆叫一聲“姥”,卻不時習慣性地叫“義父”。 殘肴撤去,換上新茶醒酒。山雀岳父大大咧咧地笑問:“那以后,咱們怎么稱呼大人呢?” 祝纓道:“朝廷已敕我為??h的縣令了?!?/br> 蘇喆看向林風,林風也急了,道:“阿爸,咱們說好的,共同推舉義父做刺史!你們都答應的!你不是也說,藝甘他們總來鬧事,打得很麻煩,要是有義父領著大家就好了么?” 郎睿上去把這個破舅舅給扔到了一邊:“舅,讓長輩們說?!?/br> 郎錕铻道:“義父……呃……” “你說?!?/br> “我是信得過義父的,這些年,義父不在梧州,也遠遠護著咱們?!?/br> 路果道:“你們好啰嗦!大人,這兩個小東西來說,咱們聽了,但不真切,咱們要大人來說才好?!甭返で嗍撬畠?,他也就擺了一點架子。而且,他嫌山雀家的兒子傻,要聽個真切的。 祝纓道:“好,我把話放在這里。家里的信我都看了,我早說過,咱們不惹事,可也不怕事。我向來不愿意看到大家伙兒爭斗流血,可是,如果別人挑釁,殺傷了咱們的人,仇結下了,對方又不肯改,也就只好動手。 我進山,借過他的地方,他對我有恩。這樣,我再給藝甘家一次機會,他要答應,就也是咱們梧州的人。如果不答應,再動手不遲?!?/br> 山雀岳父問道:“您與朝廷,怎么相處?” 祝纓微笑道:“我如今,也是頭人了?!?/br> 山雀岳父道:“好!打下的地方,怎么處置?” 祝纓道:“照索寧辦?!?/br> 喜金忙說:“阿蘇家已經分得了索寧的地方!這次也輪到咱們了吧?” 祝纓道:“都會有份的。有人能得到官職,有人能得到土地,有人能得到機會,有人能得到財帛。如果藝甘家同意與咱們好好過活,地雖沒有了,我也別有安排。我只欠藝甘家一份人情,可不欠別人的?!?/br> 蘇鳴鸞第一個表態:“請您做咱們梧州的刺史吧!誰贊成,誰反對?現在說!我奏本寫好了,贊成的就來按手??!” 路果道:“我贊成!” 山雀岳父道:“算我一個!” 郎錕铻、喜金甥舅倆同時也表示出了贊同。 蘇鳴鸞拿出了寫好的奏本,道:“來!” 奏本打完手印畫完押,蘇鳴鸞道:“聽說朝廷的使者就要到了,等他一到,咱們這份奏本就送上京去!” 大家都說好。 蘇鳴鸞頓了一下,又語氣誠懇地問:“以前叫您義父,現在,您還愿意認我嗎?” 祝纓點了點頭,道:“當然。我年幼的時候不好養活,我的母親才把我當成男孩兒教導。不管我是什么人,我與大家相處,答應過的事,總會盡力做到。我答應過你阿爸,就一定會照顧你。絕不相負?!?/br> 蘇鳴鸞收好奏本,端端正正給祝纓拜了下去,也叫了一聲:“姥?!?/br> 山雀岳父等人年老,頭發都白了,叫了一聲:“小妹?!?/br> 郎錕铻與蘇鳴鸞一樣,又叫來郎睿:“你也重新認真拜過,都是自家人了!” 一番認親,終于結束,夜也深了,祝纓道:“今夜值夜是誰?”又分派了守衛。 最后才說:“明天還要趕路,都休息吧。詳情,到了我家咱們再聊。我必為大家一一安排?!?/br> ……—— 終于,祝纓可以睡覺了。 她步入臥房,兩個人從床邊站了起來! “娘,大姐?” 張仙姑和花姐揉著眼睛,張仙姑道:“哎喲,受苦嘍!快,先睡,人都回來了,咱不急著說話。水……” 花姐走過去試了試,道:“還溫著,你先洗臉,我討熱水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