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7節
皇帝認真地說:“如今一西、一北已平,各地盡在掌握,你也該幫我澄清天下了。竇相也舉薦你,他說,他看了你二十年,你很好。我曾寄希望于冼敬,但是他不行,王相遺志,總要有人來做?!?/br> “臣……” “你想好了再說話?!被实壅f。 祝纓道:“我不挑活兒?!?/br> 皇帝笑開了:“好!好!好!你我可一定要在青史上留下一段佳話呀!” 第434章 交替 時值寒冬,離過年已經很近了,眼看各衙司就要封印,祝纓本以為皇帝召見只是通個氣,無論下詔還是別的什么事,應該都是在年后了。照她的估計,竇朋是會在極短的時間內休致,政事堂必有一番變動,這些都要花時間。 不太適合在眼下這個時節里辦,頂好是過完了年,可以從容地完成。在此期間,姚辰英也能進京了,她也有時間把戶部交到姚辰英的手上——這個也需要交割許多事。 豈料皇帝卻不是這么想的,皇帝希望新年有個新氣象,正旦的時候丞相堆里再添一個年輕的、有朝氣的面孔,才能有個“耳目一新”的感覺。 為此,他催促著下詔,政事堂很快就知道了。 冼敬驚訝道:“怎么這么突然?” 陳萌樂見其成,但也覺得有些倉促了,也嘀咕了一句:“是啊,時間也太緊了,要辦的事還挺多,一時交割不湊手反而不美,不如到了正月再說?!?/br> 冼敬還想說,拖到正月也很著急。竇朋臉上卻笑開了花:“哎~你們怎么這么講?要辦的事多,不更得添個人嗎?子璋一向不讓人失望,就這點子事,有什么好抱怨時間緊急的?他資歷、人望、功勞也都夠了,又年輕,早該來了?!?/br> 二比一,冼敬也知阻攔無益,祝纓總比鄭熹強些。 政事堂加緊辦理相關的文書,得擬詔、交皇帝批準,經中書門下,最后發出去。 緊趕慢趕當天也沒弄完,熬到了第二天。第二天辦好了的時候又到了后半晌,皇帝嫌棄已經過午了,說:“明天一早再宣詔?!?/br> 竇朋著急,道:“那我親自去?!?/br> 這天早朝起,竇朋就開始心不在焉了。散朝后,急忙去取圣旨,再趕到戶部去。 祝纓正在戶部帶上葉登、李援、趙蘇等人清點今年的舊檔。三人原本戰戰兢兢,今年祝纓出征,核算與預算都是他們在做,三人自覺不如去年祝纓在的時候做得好,都等著挨批。 祝纓卻看得開,有時候不是能力不行,而是她是尚書,葉、李是侍郎,趙蘇的職位更低,身份就不一樣,“諸侯”們是慣會看人下菜碟的。她粗粗看了一下,他們做得還行,就沒有再追究。 接下來就是姚辰英與他們共事了,她要抓緊時間把戶部事務再攏一遍,方便開年交給姚辰英。一邊清點,祝纓一邊指著一些要注意的內容:“這個記一下,連著兩年大旱了……”之類的。 葉登等人漸漸放下心來,宣旨的人就到了——居然是竇朋。 祝纓得到通報,忙出去迎接他,丞相親至,禮數得周到了。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笑容可掬的老頭兒,手里托著個東西,越瞧越覺得不對勁兒。 竇朋含笑道:“哈哈,子璋,還不準備接旨?哈哈哈哈,是好事?!?/br> 這笑得…… 戶部正堂,擺起了排場,竇朋上面站著宣讀,讀完整個詔書,祝纓微怔了一下。 竇朋道:“明天你就要到政事堂去處理公務啦!來,我先領你去看看??彀堰@個接了?!?/br> 戶部上下先是怔,繼而狂喜,待祝纓接了旨意,轉身交給趙蘇捧著,戶部官吏們又開始擔憂:尚書大人升了,是兼管著戶部,還是會派個新尚書來? 一想到新上司,大家又是一陣抑郁悶。新上司哪有丞相兼管著好呢? 竇朋一把攥向祝纓的腕子,祝纓手一抖縮了一縮,竇朋一下沒抓著,微訝地看了祝纓一下。祝纓道:“您怎么比我還著急呢?” “哎,國家大事,不能馬虎,有旨意下,我當然要盡快領你入道啦。走!” 祝纓道:“我這兒得安排一下……” 葉登馬上說:“這里有我們!相公且去!” “我還要上表給陛下?!弊@t說。 “哦哦!”竇朋的高興勁兒這才減了一些,“那好,明天你就直接過來吧!今天就算啦,雖然你先前也常到政事堂,但有些事兒不經手還是清楚的,今天我與你講一講,你就不用今天值宿了。過了明天,咱們四個再排班……” 葉登心道:怎么竇相公看著比咱們尚書大人還高興吶?! ……—— 仿佛是怕祝纓反悔一般,政事堂做事雷厲風行,當天,小道消息就滿天飛了,第二天邸報上也刊了。 看到消息的人都不覺得意外。 許多人卻都不約而同地忙碌了起來,第一個是祝纓,她得給皇帝寫奏本。暫時代管戶部事務,同時向上推薦一下姚辰英接替自己??锤]朋一副要跑路的樣子,她進政事堂就得干活兒,怎么干,也得有個章程。 同時,還要應付不斷上門的客人,再重新安排新年計劃——以往那樣主要與同鄉、朋友、故舊的聚會之外,還要添加一些會見陌生官員的事項。又添加了一些宴請的名單、還要拜會一些人。 她又特意與陳萌碰了個頭,托了他一件事——祝煉在北地做縣令也有些時候了,看情況做得不錯,祝纓希望能給他升上一升,往南調一調,做一府司馬也行,做一州司馬亦可。腿快點兒還能趕上到京城過完新年再南下赴任。 陳萌兩個兒子都經過祝纓的手,祝纓拿學生托他,他也拍胸脯保證了。 祝府上下自不必說,準備給祝纓慶祝的禮物,準備過年,準備接待客人等等。蘇喆承擔了大部分的事務。 第二個忙的居然是陳夫人。陳萌許諾的就要兌現,祝纓家里沒個女主人主持,就由陳夫人cao辦燒尾宴等事。蘇喆再能干,奈何祝府底子不行,陳府的廚房承擔了大部分的任務。 然后是竇朋,整天逮著機會就是把手上的事務交到祝纓手里。 祝纓私下問陳萌:“你剛進政事堂的時候也這樣?” 陳萌雙手一攤:“你運氣好,遇到他想休致?!?/br> 合著她成替身了! 終于,在各處封印前,祝纓正式進入了政事堂,四人粗略分工。即使是政事堂,名義上是管著全天下的事兒,不同的人也有其側重點。 竇朋屬意將原本手上的那一攤交給祝纓,他雖然資歷最老,論理手上的事本該更多,但之前生過一場大病,此后就將手上的事分出去一些,現在手上管的事兒不多,倒也符合祝纓一個新來者的身份。 竇朋打的好算盤,他手上的事務一移,祝纓還有一個戶部。以后政事堂再打起來,祝纓也能穩一穩局勢。誠如竇朋所言,他觀察祝纓二十年了,反而覺得祝纓與鄭熹沒有那么的親近。 其他三人都明白他的心思,祝纓仍然要問一句:“那您干什么呢?” 竇朋微笑:“老了,不頂用了,該休致了,以后就看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了。我年后就上表,這些時日子璋可先試行,有什么事只管問我?!?/br> 他有點怕像施鯤當年那樣,總也走不了,因此先聲奪人。 三人又是一陣惋惜。 竇朋倒有些高興的樣子,回家過年去了,這一年除夕是陳萌值宿,初一才是祝纓。原本祝纓要搶除夕的,陳萌道:“明年你,明年你,今年你太倉促了,家里須得你鎮一鎮?!?/br> 祝纓也不知道就一個除夕有什么好鎮的,不過既然是陳萌的心意,她也就心領了。 正旦朝賀,皇帝看到祝纓一身簇新立在前排,再往下又是“眾正盈朝”,胸中也升起一股豪氣來。心道:阿翁阿爹沒有做、沒做成的人,不能在我的手里再滑過去了! 他發誓,要經營好這座江山,再傳之子孫,千秋萬代。 祭祀的時候,他又默默許愿:愿國家遇到困厄之時,能有忠貞之士、能臣干將。 這個新年,皇帝過得很舒心。西番的使者條件還沒談妥,省去了昆達赤再派使者來的麻煩,此外又有胡使等,端得是“四夷賓服”,飄飄然間,他仿佛置身于祖父年間,有了一種可與祖父比肩的自信。 過年總要有許多場宴會,宮里的、宮外的、熟的、不熟的。 皇帝大宴群臣是其一,自家的“家宴”是其二。 家宴的時候,皇帝飄飄然的情緒還沒有下去,看到呆呆木木的長子也夸一句:“大郎倒是沉穩?!瘪樆屎笈c長子生母一同稱謝。 皇帝的笑容在看到長子沒有反應之后淡了一些,接著,他又看到了第三子,相較之下,這個孩子就機靈太多了?;实壑赜指吲d起來,招招手,保姆要抱孩子過去,不想這孩子掙扎著下了地,自己搖搖晃晃地跑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更高興了,伸手將他抱到了膝上,耐心地逗弄了一會兒。 這一幕落到了許多人的眼里,各自起了心思。安仁公主猶豫著發作,被永平公主眼疾手快地按了下去,提醒道:“切莫弄巧成拙?!?/br> 嚴歸的身上承受了許多的目光,她努力保持著平靜,盡量讓自己少說些話,只含笑看著自己的兒子,眼角卻忍不住往新婕妤的身上瞟,她與李才人等算“老人”,皇帝登基后新納的幾位算“新人”。新婕妤出生又好,如今又有了身孕,由不得人不關注。 一旁的李才人扼腕,她生的女兒還太小,這個場合并不適合出現。 穆太后將眾人的心思看到眼里,她不想讓兒子在這個時候不開心,而是在宴散之后,命宦官給皇帝捎了個話?;实郾居蛯?,聞訊急忙往太后宮中趕去。 穆太后卸了大妝,一個宮女正在給她揉肩,另一個跪在地上捶腿。穆太后道:“來了?坐?!?/br> 皇帝問道:“阿娘這是……不舒服么?” “有年紀的人了,不經累?!?/br> “那……” 穆太后道:“你一直抱著三郎,不管大郎,這樣不太好?!?/br> 皇帝皺眉道:“他有保姆,難道要我給他擦鼻涕?” “兒子,隨你喜歡哪一個,大郎是長子,又是中宮撫養,你不喜歡,也別讓他們沒臉。要不,就先都別抱。以后你孩子多了,還能個個都這么帶著?男人家,也不興帶孩子?!蹦绿笳Z重心長地說,如果大郎不合適,又何必三郎?她更愿意讓后來新人開枝散葉。 皇帝的高興勁兒去了一半,悻悻地道:“以后有好孩子,我也抱?!?/br> 穆太后道:“大郎,也到了該有師傅的年紀了,教一教,會好的。等他長大了,你想像現在這樣抱他也不能夠了?!?/br> 皇帝只聽進去了前半句,胡亂答應了:“我與丞相們商議一下師傅的事,就不打擾了阿娘了,您歇著吧?!?/br> ………… 穆太后說“到了該有師傅的年紀”只是約指,實際上大郎再等個兩三年也不算很晚,三郎現在更是才開始識字。但是皇帝上心了,無奈正在假期,他只好把值宿的祝纓召到面前來,先問一問她的意見。 祝纓對孩子上學的年齡也沒個概念,早的晚的都有,反正皇子一個人配十個八個老師盯著學都配得起,她也沒理由反對:“能讀書是好事呀,選合適的師傅就成。天子富有四海,不缺鴻儒,但是品性要好??上Я藯铎o?!?/br> 皇帝也惋惜地道:“他就是氣性太大?!?/br> “沒這點氣性也成就不是了他?!弊@t說。 皇帝又說:“大郎與三郎資質有所不同,總是三郎更強些?!?/br> 祝纓認真地看著皇帝,問道:“陛下這是什么意思呢?坊間有傳聞,您更喜歡幼子,有廢長立幼之嫌?!?/br> “這是哪里的話?”皇帝驚訝地說,“他們都還小,哪有這么著急的?都想干什么?我只是覺得三郎可愛。再說了,便是要立嗣,也要看一看賢愚!” 說起這個,他就一肚子苦水了?!拔沂翘熳?!怎么能讓癡兒壞了我的江山?他是怎么、怎么成這個樣子的?我更看重三郎,有錯嗎?” 皇帝,什么都應該是最好的,包括孩子。 “下一個會更好?!弊@t終結了這個對話。 事到如今,祝纓才明白為什么要“立嫡以長”以及“立賢”就是在扯淡,尤其在皇子都還小的時候。不談孩童可能的夭折在皇帝也不能幸免,只說這個“賢”,現在會背幾句前人詩賦就算賢了,那下一個不到一歲就會說話了,算不算天才?你再換? 你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比什么?以后不生了嗎? 皇帝似乎也感覺到了自己有些失態,嘀咕著解釋道:“太后也說我,讓我不要偏心,哪一個也沒虧待他們。大郎不堪大任,扶不起來,逼他有什么用?難道你們想要一個晉惠帝做天子?” 祝纓耐心地聽著他的牢sao,并沒有拿“天子無私事”“不能以愛害公”之類來說教他。等他一通說完了,才說:“先讀書吧,慢慢看。人有百種,也有早慧,也有晚成。陛下身系天下,總會有人揣度圣意,外頭傳出什么話來,還請陛下一笑置之?!?/br> 皇帝道:“為君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