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5節
說到學問,祝纓就更不便插言了,她看了看冼敬,只見冼敬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線。再看看岳桓,卻見岳桓目光顯難得陰沉了起來。再看王叔亮,王叔亮的眼睛也透著生氣。 皇帝道:“著大理寺詳查?!?/br> 祝纓熬到了散朝,見岳桓等人湊到了楊靜身邊,自己也踱了過去。她也不說話,就聽他們說什么“學派”之類。很快大致弄明白了,就是這個死了的學生,所治之學與楊靜是不同的流派,彼此的意見相左。 楊靜選學生去推薦做官,當然是要推與自己意見一致的人。這學生眼見無望,留下遺書控訴楊靜排斥異已,然后上吊自殺了! 岳桓道:“國子監不推,他還有別的路子,這以死相逼,心胸也太狹窄了!難不成他進了國子監,師長就必得給他一個官做嗎?!可笑!” 楊靜沉聲道:“我也有錯?!?/br> “怎么能這么說?” 王叔亮也低聲說:“此事恐怕有蹊蹺,且莫灰心,待大理寺查出來再說?!?/br> 祝纓這才說了一句:“不錯,這人死得奇怪,一會兒咱們聊聊?!?/br> 楊靜低聲道:“門戶之見,沒什么好奇怪的,”又說岳桓和王叔亮,“子璋天真爛漫,你難道不知道?” 然后他又給祝纓解釋了一下,這些讀書人,這個“道統”之爭,是能打死人的。一個學生,因為觀點的不同,拿命來碰他,并不是什么詭異的事。 楊靜這一派的觀點雖然是不錯,但是也有與之相對的觀點,這個祝纓就弄得不是特別明白了。她自己的經史學得雜亂,主要是聽了王云鶴講了點。在梧州的時候,也是薅了王云鶴的文章讓學生背,學的與楊靜等人也不一樣。但是她的學生們有她護著,不大用討好別的師長就能有個出身。 劉松年對她最大的用處是識字歌,并不是教授這許多的學問。 蘇喆等人雖四處求教,但受祝纓的影響,她們只管“有用”就行,不在乎你是什么派的,什么好用就拿來用。挑挑揀揀地學,扎心的內容她們就權當放屁。 祝纓是一個楊靜入京前甚至不知道楊靜的人,現在讓她馬上整清種種學術也是有些難的。她想了一想,轉去先找陳萌。 陳萌雖然也算是紈绔出身,但是現在這個情況下,或許是最客觀也最能給她捋清楚事情的人。 …… 祝纓去找陳萌,岳桓也不客氣,去找鄭熹了。 政事堂里,丞相各自到了自己的小房間,祝纓與陳萌兩個獨處之后便向他請教。 陳萌詫異地道:“你怎么也糊涂了?誰教出來的學生聽誰的!誰出題考學生,考出來的必是知道自己心意的。以此為準,選出來的學生步入仕途,其政見也就自然與誰的一樣。這哪是學術流派之爭,這是權位之爭!” 他就很奇怪了,他們一直以來不就是做的這種事嗎?弄與自己意見一致的人當官、升官這事,自從他管吏部就干得更加明目張膽。怎么祝纓還問? 祝纓頓悟! “我……我以為他們……做學問的……艸!” 大意了! 陳萌難得見祝纓有這么純真懵懂的時候,不由失笑:“你這個樣子可真是難得?!?/br> 祝纓卻笑不出來了:“如果是這樣,只怕楊靜要壞了?!?/br> “怎么就壞了?” “那是他的學生,學生以死明志,他的心里恐怕會過不去……” “不至于吧?不是他親傳弟子?!?/br> 祝纓搖了搖頭:“他身上的君子味兒比別人重?!?/br> 陳萌道:“那還等什么?讓裴談仔細查明死因!” 祝纓心道:難!死因?要是我布局,只要告訴這個學生,你的死是有意義的……他能真自縊。查到哪里都是自·殺。 陳萌道:“莫愁,小小年紀就氣量狹窄,陷師長于不義,便是自殺,又能如何?” 祝纓心中仍然不安:“再看看吧?!?/br> 陳萌道:“又天真了不是?姚臻難道會袖手旁觀?案子交給大理寺,他也不會坐以待斃的。京兆府按自·殺結案,他要自保,楊靜也就能順便脫身了?!?/br> “但愿吧?!?/br> “你自己的事呢?今年可快過去了,你先前說的那個事,可要上緊了?!?/br> “放心?!?/br> 祝纓問明了楊靜的處境就告辭了,出門遇到鄭熹親自把岳桓送出來,四個人碰了個正著,互相打著哈哈糊弄過去。 岳桓去禮部,鄭熹卻看著祝纓越看越有趣:祝纓又說中了,冼敬這些人,自己就會內訌,追求“純粹君子”。 怪可笑的。 第418章 難題 四個人沒有興趣再繼續聊下去,各歸各位,陳萌心思多,留意觀察鄭熹,恰看到鄭熹目光含笑地看著祝纓離去的背影。 陳萌打了個哆嗦,心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祝纓突然回頭,與鄭熹的目光撞到了一起,鄭熹點點頭,祝纓不明所以,也點一點頭,不緊不慢地也回了戶部。 鄭熹收回目光,舉步回房,開始了一天的公務,留下陳萌看得半是明白半是糊涂。 祝纓心中惦記著楊靜的事,面上卻不顯,步伐也保持著正常的節奏。楊靜這事兒,恐怕不能再袖手旁觀了。雖然有大理寺、京兆會同辦案,祝纓還是打算暗中調查一下這件事。文人之間的學問之爭她不是很明白,但是人怎么死的,倒是可以查上一查。 她盤算著可以調用的人手,將要做的事,落衙后回到府里,召來祝晴天:“國子監學生自縊的事兒,有什么進展了嗎?” 祝晴天這幾天也在忙著這件事,答道:“那學生今年二十三歲,家境貧寒,還沒娶上妻。也沒有個書僮仆人伺候,同學師長發現他沒上課去找,才找到的。京兆府的仵作填的尸格,是自縊,不是偽裝。他的朋友不多,既沒有錢與人交際,學的那個學問在學校里也不受人待見?!?/br> 她邊說邊看祝纓的臉色,祝纓在梧州的時候曾教過一些人查案斷案,但祝晴天年紀小,沒趕上親傳。本領有些是花姐、小江她們教的,有些就是自己也不知道從哪兒一鱗半爪的學的。她有點擔心,怕自己做得不夠好。 祝纓卻只問了一句:“還有呢?” 祝晴天道:“有一件事情有些奇怪,按說,家丑不可外揚,國子監出了事兒,應該是由國子監自己處置的,但這件事半天就傳出國子監,驚動了京兆府。背后必有人推波助瀾了,只是人多口雜,我查不出來是誰宣揚的。大人,國子監里是不是有家賊呀?” 祝纓道:“國子監本就是不是一個家,又何談家賊?尸體在哪兒?” “原本寄放在廟里。他不是京城人氏,也沒個親戚在京,還是國子監出了棺材錢,又付了廟里一筆錢。只等把信送到他家,家里來人迎靈。今天有旨意下來,京兆府搶先把尸身又接到府里放著了,大理寺晚了一步,正生氣呢?!?/br> 祝纓又問:“京城有什么說法?” 祝晴天臉上顯出為難的樣子:“有人說,是楊先生不給學生活路,逼死了學生。也有人說是學生想不開。也有人說京兆包庇楊先生,學生太可憐了?!?/br> 祝纓道:“知道了。吃完飯你與我走一趟?!?/br> “是?!?/br> 吃過晚飯,祝纓換了衣服,帶上祝晴天、胡師姐二人出門,林風等人也想跟隨。 祝纓道:“這件事要保密,人越少越好,你們在家做功課?!辈挥煞终f,就給各人布了置了好厚的一疊作業,林風的臉煞白煞白的。 祝纓與祝晴天、胡師姐出門,三人都著暗色衣衫,騎馬往京兆府奔去。她沒有找姚臻,而是找到了京兆府的仵作楊家。 她與京兆府的仵作們有著三十年的交情,之前的老楊死了,小楊被她召到大理寺,如今京兆府里主事的仵作是老楊的徒弟。小楊的兒子、老楊的孫子正在給這位“師叔”當學徒,也在京兆府里當差。 祝晴天上前拍門,里面一個老婦人的聲音:“誰???” 祝纓道:“是我?!?/br> 里面老婦人聽著聲音覺得耳熟,失了警惕心,將門拉開:“都宵禁了,怎么……哎喲!” 這位是小楊仵作的老娘,與祝纓也是認識的,她忙要行大禮,祝纓將她挽起來:“您看著還硬朗,小楊在家嗎?” “在、在!大人您怎么也不說一聲就來了?”又揚聲往院子里叫人。 祝纓道:“有一件要小楊陪我走一趟?!?/br> 小楊趕了出來,上前一個大禮,然后才說:“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我這就收拾去?!?/br> “不用你收拾什么,帶上你自己個兒就成啦?!?/br> 小楊也不問事由,答應一聲,讓家里母親和妻子:“看好門,等我回來?!本o一緊腰帶,就跟著祝纓出去了。 說是“小楊”,其實兒子都娶了媳婦了,小楊的胡子也留了兩寸長。 祝纓問他:“國子監那個學生的尸身,你能看到嗎?” 小楊忙說:“能!白天我才看了一回。大人要看?犬子正在京兆府,不瞞大人說,今天白天,京兆府攔著不讓咱們大理寺的人看,小人正打算趁夜悄悄過去看一回的。把孩子放在那里,好接應我?!?/br> 祝纓樂了:“巧了,那就一起吧?!?/br> “是?!?/br> 小楊路很熟,從側門溜入,京兆府上下差役與他也很熟。一個差役說:“老叔你進去就進了,怎么還帶旁人?” 小楊低聲道:“你看看這是誰?” 這差役雖然年輕,不是祝纓的老熟人,但是經鄭熹、陳萌等任京兆,京兆府上下對祝纓也是熟悉得緊。 祝晴天一點也不含糊,摸了一把錢上前:“辛苦了,大冷的天兒,大人請您吃點兒熱酒。我們是來找熟人聊天兒的?!?/br> 錢不少,差役嘴一咧,又努力壓平嘴角:“無功不受祿,可不敢當這樣。大人也不是外人,這兒您比我還熟呢,只請別驚動別人?!?/br> 小楊道:“那你就給帶個路,我們來看看我家那小子?!?/br> 差役拿了錢笑瞇瞇地道:“您請?!币宦飞闲跣踹哆?,說是小小楊師徒倆已經拜托過他了云云。 很快,就看到了小楊。他正站在一間屋子前張望,手里打著個燈籠,天又冷、光又暗,陰惻惻的。差役就不肯再往前走了,說:“就在那里了,一會兒讓小楊陪您出來,我在那邊兒門口等著,送您出去?!闭f完,頭也不回地小跑著溜了,好似有鬼在后面追他一般。 尸身放在一個偏僻的屋子里,祝纓第一次進這間屋子時,京兆尹還是王云鶴,此后就很少來了。 小小楊師徒又來拜見祝纓,祝纓道:“這個時候就甭客套啦,尸身是個什么樣子?” 小小楊道:“在里面,大人請?!?/br> 進了屋里,他燒了一把紙錢,又奉了根香給祝纓,祝纓把香點上,與小楊一齊看尸身。很年輕,不太新鮮了,虧得天氣冷還沒有怎么腐敗。小小楊給她掌燈,祝纓仔細地查看尸體,看得出來這是一個生活拮據的年輕人,衣服并不鮮亮,是國子監補貼發的。 頭發上了點頭油,是個講究人。祝纓查看了他的雙手、頸中的縊痕,手上有繭,身上沒有其他的傷痕,一切的痕跡都顯示,他是自己上吊的。 小楊也看了一遍,長出一口氣,微笑著對小小楊說:“是他自己上吊死的,這下姚京兆可以放心了?!?/br> 仵作們都挺高興,這代表他們沒有看錯,小楊也不用擔心兒子會擔責任,剩下就是等裴談與姚臻磨完牙,小楊再裝模作樣看一遍,接下來就不干仵作們的事了。 若非地方太瘆人,他們都要跳起來了。 小楊對祝纓道:“大人您看?” “回吧?!?/br> “哎!” 祝晴天又取了錢給小小楊,小小楊推辭說:“我爹也來了呢……”小楊抬手就給他頭上來了一下子,然后對祝纓道:“大人,這……” “拿著吧?!弊@t說,然后率先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