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8節
貍貓敢怒不敢言地嗚咽一聲,攤得更平了。 祝銀收好衣服,又把祝纓的腰帶、笏板之類找出來,拿竹笏在肥貓身上比劃了一下長短,對要新編的竹筐大小有了個數,放下竹笏就出去了。 祝纓看著衣架上的紫色袍服出神,父母年事已高,她不甘心從此要與至親天涯海角分處兩地。她還有許多事想做,但是身為九卿之一,權勢比以前強多了,要承受的惡意也多了、也更加不自由了。 羽翼未豐,尚不能護父母享天倫。 她絕不在“實現抱負”與“奉養父母”之間做選擇,她全都要! 是時候回去上朝了。 ……—— 次日一早,祝銀交了一個大了一圈的竹籃過來,往里面墊了兩層舊布,胡師姐撈過了貍貓往里一塞:“它又沉了?!?/br> 祝纓問祝銀:“熬夜弄這個了?” 祝銀爽快地道:“沒有!我們本來閑著也會做點兒東西的,怕荒廢了手藝。剛好有些做了一半的,找了個大小合適的,就手給它編完。不用花太長功夫?!?/br> 合著是捎帶著干的。 大家笑話了一會兒胖貓,貓很生氣,把胡師姐的袖子抓脫了線。胡師姐把它又摁回了竹籃里。 今天不是大朝會,但祝纓還得上朝。 在皇城外面等排隊的時候,她熟稔地與一些熟人打招。丞相們來得晚一些,冷云等人先到了。冷云笑道:“不錯嘛!顯精神了,就是有點瘦了?!?/br> 祝纓展開雙臂道:“苦夏,腰帶只緊了一扣?!?/br> 陳萌道:“精神還好?!?/br> “那是,”祝纓笑道,“心情好呀?!?/br> 陳萌道:“家里有好消息?” 祝纓笑瞇瞇地點頭:“嗯!收著他們的信了。梧州的信可不容易來?!?/br> 鄭熹一聲咳嗽,祝纓看過去,只見他邁著四方步過來,將祝纓打量了一下,道:“倒是從容?!?/br> 劉松年剛到,聽了這一句,說:“他從容什么?當朝發狠?!?/br> 祝纓道:“對啊,現原形了,我不裝了?!?/br> 把劉松年給氣得找王云鶴罵人去了。 “年輕人”們背后笑得歡樂,看出鄭熹好像與她有話要說,冷云擺了擺手去找冷侯了,陳萌也去找熟人說話了。 鄭熹道:“卞行的案子結了,知道了么?” “聽說了,沒為難他?!彼m然是閉門思過,但是外面的一些情況,尤其是大理寺的情況,她都知道。 蘇喆、林風得去劉松年府里應卯,二人的嘴也越發犀利了起來。祁泰更是要天天去大理寺,回來就把一天的事兒給說了。祝煉還要去鄭家附學一二,項安仍舊要出去忙生意,街面的新消息一點也不少。 祝纓除了休息一個月,什么事都沒耽誤。時間多了,還能再多練會兒功,因而顯得稍稍瘦了一點。 卞行的案子三天前結的,當天晚上她就知道了,雖說做官的多少會沾一點毛病,卞行這毛病算比較大的。當年冷云走的時候給他的那個刺史府,從頭裝修就花了一筆巨款。再算上其他撈的,沒鬧出大毛病來是因為他在吃老本兒。 林贊把這事兒往上報的時候,冷云聽了就冒火:“什么?!我留下的家底被這老狗吃盡了??。?!個敗家子!” 冷云左顧右盼想找同盟,發現祝纓沒來,冷不丁看到了魯太常,他與魯太常沒有面對面的交割,但也是前后任。他拉上了魯太常:“您留給我的府庫充盈,我走的時候又新建倉儲以貯宿麥,這個敗家玩兒!他把咱倆的心血都揮霍了!” 好氣! 魯太常沒有特別的生氣,地方上就是這樣,一任一任的,時好時壞,你干得好了,下任受益。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就行。 魯太常就事論事,道:“苦了百姓??!此輩為惡,百姓會以為是天子拋棄了他們。陛下,請派員前往宣諭百姓,以示并非朝廷本意?!?/br> 冷云沒這么冷靜,他為官近三十年,特別出彩的政績就是在南方!冷云痛心疾首,差點沒當殿逼著再給卞行罪加一等。 最后的結論是罷官,把賬面上的虧空向他追索。本該判刑的,也讓他贖了,念他年老,罷官、遣回原籍。他的兒子就沒這么好運了,兒子還沒出仕,著實挨打流放,不許輸銅贖罪。 卞行夫人說得也不能完全錯,皇帝的舅子穆成周也不是什么清廉的人,那就沒有被清算。 鄭熹道:“段氏告上京兆府,要析產別居?!?/br> 祝纓挑眉,鄭熹發出一聲嘲弄的笑:“我還沒有狹隘到要報復段家出嫁的女兒,她有財產,說不愿意拖累夫家,我就準了。卞家把她的兒子留下了,她爭不過也沒強要。段家終于有一個長腦子的人了,不然,她手有巨資,卞家又是那樣,嘖!” 就是另一種吃絕戶唄。祝纓想。 祝纓道:“能想了這樣的法子,多半就能保全自己?!?/br> 鄭熹道:“關家的那一個死之前,她常為夫家的事往關家去,關家的那個發了急,怕你記仇報復她們,于是想先發制人?!?/br> 祝纓:……我冤枉!我都沒有打沈瑛!怎么會與她們計較? “您怎么知道的?” 鄭熹道:“關家的侍女得在京兆上戶籍?!?/br> 祝纓終于勉強串起來了“因果”,仍然困惑于一個人怎么會這么想事情。我對付你干嘛?! 鄭熹道:“甭管她了,反正無能為了。喏,站到你該站的地方去吧?!?/br> 祝纓抖抖袖子,冷云正在那邊隊伍里對她招手,祝纓快步走了過去。 ……—— 今天的朝會,祝纓吸引了不少的目光,但是沒有一個人提她的事,就好像她沒有“休假”一個月似的。 朝會很平和地結束了,皇帝沒有提冊封其他兒子、給自己的舊人加官晉爵、把女婿一下子提到一個九卿的位置。 統統沒有,他變得安靜了許多。 祝纓等大家把正事說完了,再出列向皇帝請罪。 皇帝道:“卿受了委屈,此事我已知了?!?/br> 祝纓道:“臣亦有錯,臣不后悔為父母張目,但是年少輕狂,確在御前失儀。這是不應該的。所謂君父,父的事,臣辦好了,君的事,臣請陛下降罪?!?/br> 皇帝道:“卿是純孝之人,何罪之有呢?” 祝纓仍是堅持請皇帝懲罰自己:“先前不請罪,是因為臣還要等父母的消息。如今心愿已了,還請陛下降罰,否則不足以顯朝廷法紀?!?/br> 皇帝道:“我怎么能罰一個孝子呢?” 兩人推辭了好久,皇帝說她閉門思過已經反省了,意思意思地加罰了她一些銅贖罪。這個懲罰在普通百姓那里比較rou痛,在祝纓這樣的人這里,就是很輕的了。 朝會到此結束,皇帝又把祝纓留了下來。 祝纓很少有與皇帝單獨見面的機會,雖然此時旁邊還有一個杜世恩以及一些宦官、宮女,但這也算是單獨召見了。 皇帝給祝纓賜了座,祝纓又先不坐,先鄭重謝了皇帝允許派人去“探望”她的父母而不是讓二老上京。再謝過皇帝之前派杜世恩到她家里給他賞賜的事。 她說:“彼時臣惶恐不安,陛下教導過后,才漸漸安心?!?/br> 皇帝道:“坐下說話?!?/br> 等祝纓坐好了,皇帝打量了一下這個年輕的大理寺卿,他是有些滿意的。祝纓白皙無須更給了他一種“此人年紀小”的錯覺。年輕,就代表著不是老頭子,不是已經定型了的,他還有養成“自己人”的余地。 皇帝道:“自去歲末你就忙不個停,在家一個月,可休息好了?” “是?!?/br> “你倒清閑了,朝上事卻不少?!?/br> “臣慚愧,陛下日理萬機?!?/br> 皇帝忽然傷感地說:“我有什么可忙的?” “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抱怨道:“我的話,誰也不聽,下的旨,總被封駁。功臣我已論功行賞,親貴我也,逆黨已誅,我也不廣行誅連!也不大興宮室,也不寵信佞臣。為什么還是這樣呢?” 他說話的時候,緊緊盯著祝纓,祝纓知道,此時不能再糊弄了。眼前這個皇帝,他已經咂摸出了一點點皇帝的味道。 “臣鄉野出身,少不曾讀詩書,離圣人道遠,離法家道近,故而不敢對君父妄言?!?/br> 皇帝道:“言者無罪,但說無妨?!?/br> 祝纓道:“臣不敢說為君之道,因為臣也沒正經讀過圣賢書,不懂。為臣之道,陛下也不需要聽臣講。陛下年長于臣,臣亦無閱歷可以教陛下。臣能說的,只有自己看到的?!?/br> 皇帝道:“說?!?/br> “臣入京的時候才十二、三歲,那個時候的先帝與陛下現在的年紀相仿,或許略長幾歲,但相差不多?!?/br> 皇帝點了點頭。 祝纓道:“可那個時候,先帝已經御極二十載了,陛下今年才是元年。恕臣直言,雖是同齡,陛下少了些許經驗。許多事不過是日子久了,手上純熟了而已,現在差不多就是這么點日子。 臣初入京時,區區大理寺評事而已,遇到的是龔逆案、頂替死囚案,看到那么多的舊案卷宗、那么多荒唐事,我懂怎么處置,但都輪不到我去做。滿池子魚,往水里空撈了兩把,我就退后砍竹子做釣竿去了?!?/br> 皇帝笑問:“不是結網嗎?” 祝纓道:“撒網,得要船。我要網沒用,有根竿子就夠用了?!?/br> 皇帝嘆息道:“我已經有白頭發了,只怕沒有二十年了?!?/br> 祝纓道:“那可說不好。一天干一天的事兒,日積月累,把日子攢出來就是了!” 皇帝笑了:“要是我現在就要我拔擢我的駙馬呢?” 祝纓道:“那請先給駙馬派一樣差使,譬如,施相公現在還是營建山陵,陛下必是關心先帝陵寢的。等辦完了回來……” 皇帝拍了拍手:“妙!你呀,神神秘秘,我不問,你便不會說!說了,也是禪語機鋒。真不知道你的心里想的是什么,更不知道你的心里親近誰?!?/br> 祝纓道:“臣一向忠于陛下?!?/br> 皇帝道:“忠臣孝子??烊ツ愕拇罄硭掳?!沒個人領頭,他們做事都不爽利了?!?/br> 祝纓起身道:“施、林二位盡忠職守,大理寺的事情他們做得來。臣告退?!?/br> 說完一禮,倒退了三步,轉身離去。 皇帝看著她的背影,陷入了思考。他之前與王云鶴、施鯤、劉松年都聊過,起初他們也說些套話,什么三年無改父道之類。 后來問多了,逼急了,劉松年說了一句:“陛下,您現在,三年之內,改得動么?” 那是改不動的!怪不得要三年不改呢! 施鯤則告訴他:“請陛下先修圣德,親賢臣?!庇辛藙⑺赡甏虻?,皇帝品出味兒了。但是仍然沒有教他具體的做法,提到駙馬,就說駙馬還年輕。別提先帝,您覺得自己比得過先帝嗎? 王云鶴說:“民為國本,請陛下先愛百姓?!边@倒是王云鶴能說出來的話,怎么愛呢?輕徭薄賦?也得他說的話能算數才行??!王云鶴教他冷靜,靜觀百官中可用者,先選人,再做事。然而依舊需要時間。 比較起來,還是劉松年更可愛率直一些。祝纓被逼急了,倒像劉松年了?;实鄣褂悬c感謝關擎了,要不是這小子一鬧,祝纓遇不著為難的事兒,皇帝還開不了這個口子呢。 皇帝心道:祝纓雖不是儒家,可也不是法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