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節
祝纓拿了駱晟的簽名,從永平公主府里出來,不再去沈瑛家,徑自回家。 換好了衣服準備吃飯的時候,一群小鬼在嘰嘰喳喳。 祝纓問道:“怎么了?” 祝煉道:“老師,那個、朝上……” 他的消息要靈通一點,蘇喆也不遑多讓,說道:“大臣們真的在宮里打架了?他們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呢?那、那不是粗人才會做的事嗎?” 項安、項樂也在一邊點頭,項安道:“王孫公子,風流倜儻,怎么也做出無賴之舉呢?這可真是太奇怪了!他們有的是奴婢仆從,有的是護衛壯士……這……” 項樂認真地說:“反常即妖,是不是什么異象?” 祝纓反問道:“你為什么要假設他們是理智、高尚、優雅俊逸的呢?嗯?” “這……” “因為身份地位?品德與身份沒有關系,身份就是身份本身,頂多與財勢有關。貴人因為被追捧,甚至會更加目中無人,更加無知、殘忍,冷酷而不自知。你們到京城有些日子了,往大街上一站,看綾羅綢緞裹著的酒囊飯袋還少嗎?丑八怪的爹如果死了,他襲了爵、站到了朝堂上,就不是丑八怪了?飯桶的爹是三品,蔭了他做官,他就不是飯桶了?小人投機送禮、出賣親友得了官位,他就不卑鄙了?” 蘇喆道:“可是,朝廷里的能人也不少?!?/br> “嗯,要沒有這幾個能人,天街上的錦繡廢物就得換另一批人來做了。另一批有能人愿意庇佑的廢物。吃飯,有些日子沒有單獨給你們開課了,今晚,咱們再講一課?!?/br> “是?!?/br> 吃過了飯,小鬼們在書房里聚齊了,祝纓道:“今天講《左傳》。拿出紙筆來,十年春,齊師伐我……” 祝青君聽到“rou食者鄙”,“噗哧”一聲笑了。 祝纓沒有責怪她,停了下來也笑了:“是吧?記著這四個字。你們也吃上rou了,別讓自己變傻。今天這一篇,可不止有這四個字。長勺之戰后,曹劌可也是‘rou食者’了,那他是不是也‘鄙’了呢?” “當然不算!”林風說,“我看不能一概而論,貴胄子弟里可有比寒門更用功的!” 祝青君道:“還是寒門更刻苦?!?/br> 祝纓道:“一件事,有的人知道努力了會有好結果,有的人知道即使努力了,機會也只有萬一。都是凡人,當然會有差別?!?/br> 她將一篇講完,給他們布了作業,作業卻是另一篇,左思的詠史,讓他們寫個讀后感。 ………… 接下來的幾天,祝纓還是如常上朝。 三日后,散朝之后,阮大將軍不經意撞了她一下,阮大將軍駐足,說了聲抱歉。祝纓也站住了,與他客氣。說不幾句,阮大將軍便提到了阮丞,祝纓就知道與阮大將軍談妥了。 路過御史臺,現任的御史大夫又姓王。 三人心照不宣,祝纓回到鴻臚寺就收到了吏部那里姚尚書的邀請,請她到吏部一敘,有調動方面的事征詢她的意見。 祝纓翻出給王、阮二人的考評,有駱晟簽好名的文書,以及給趙蘇的履歷,統統放到一個匣子里,拿著去了吏部找姚臻。 姚臻特意空出了一段時間,好與祝纓議事。 祝纓與姚臻以前沒交情,但是祝纓一向注意與吏部保持不錯的關系。這是從當年陳巒兼管吏部時就打下的底子,姚臻做了吏部尚書之后她也沒斷了這份聯系?;鼐┲笤桨l上心。到今天,姚臻看到她先微笑:“有勞子璋跑這一趟了?!?/br> “哪里哪里,我正好有事要請示尚書,正相宜?!?/br> “哦?什么事?” “咱們先辦尚書的事?!?/br> 姚臻于是問王、阮二人的情況,兩人都知道這是走個過場,都能問到祝纓了,就是前期已經差不多了。祝纓于是把二人的情況說了,考評交了,姚臻拿她寫好的材料應付皇帝都沒問題。 姚臻笑道:“不愧是你?!?/br> 祝纓道:“現在說我的事?” “好?!?/br> 祝纓于是拿出駱晟簽了名的文書,姚臻看了,道:“補得不少?!?/br> 祝纓道:“就這還差好幾個人呢。眼下……不知道還有什么事要辦呢,怕到時人手不夠應付不來有負圣恩。生人一時不熟上不了手,得先預備著,調-教一下?!?/br> 姚臻道:“行,讓他們發文,備案?!?/br> 祝纓這次第一是要補吏目,這個可以塞人,第二是提幾個吏目做官。補官的三個人,一個是鴻臚寺的老吏,在鴻臚寺有三十年了,勤勤懇懇,路子熟。祝纓把他給報了上去。二是一個將近四十的吏目,寫一筆好字、文書也寫得漂亮,能干。第三就是小黃,照顧她自己人。 最后祝纓又說:“從我這里調了兩個人走,得給我補兩個吧?” 姚臻問道:“你想要什么樣的?” 祝纓道:“這也由不得我,但多少得給我一個順手的,另一個您說了算,只要您給,我都接著,給他安排得好好的?!?/br> 姚臻一挑眉,看向匣底。祝纓笑笑,把趙蘇的履歷遞了過去:“我真有一個人想要,趙蘇?!?/br> 姚臻對趙蘇沒什么印象,但是看到籍貫就笑了:“福祿縣??!” “順手嘛。官話也說得漂亮,自己考上的國子監?;貋砦規o您瞧瞧?” 姚臻道:“也好。另一個你也上心,把名字給我?!?/br> “那我回去找找,盡快,明天來請示您?” 姚臻道:“好?!?/br> 勾兌完了,姚臻忽然嘆了一口氣:“看來吏部的缺員也頂好補滿了,我這幾天……唉?!?/br> “您是重責在肩,陛下器重,要還是再嘆氣,我們就不知道要如何自處了?!?/br> 姚臻道:“你這話就自謙啦!我看呀,陛下很喜歡你,不像我們,在御前總是舉止失措?!?/br> “尚書一片忠心,陛下并無不滿?!?/br> “是嗎?我這心里還是不安。子璋,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嗎?” 祝纓為難地道:“我見陛下時,緊張得很,您要問我,我還要請教,哪里敢說教別人?” 姚臻挑眉看著她,祝纓無奈笑笑:“我從進殿起,待陛下還如舊年,也不與人使眼色,也不與人打暗號。我想,這也是一種‘慎獨’吧?!?/br> 姚臻慢慢地點了點頭。 姚臻一個大忙人,能分給祝纓的時間也不多,祝纓看到門外的影子,道:“哎喲,又來事兒了,尚書,我先告辭了,明天我再來?” 姚臻道:“好?!?/br> ……—— 第二天,祝纓將一個人名報給了姚臻。姚臻問道:“這又是個什么人?” 祝纓道:“駱大人給的名字?!?/br> 姚臻道:“你們等信兒吧。我先調走王,再將趙調來,再調走阮,這一個,最后再給你,如何?” 祝纓道:“多謝!” 趙蘇還得過些日子才能進京,王丞卻先走了,他被調到了禮部,如愿穿上了緋衣,王丞手上的事,祝纓讓他暫交給祁泰。 阮丞變得有點焦灼,話也多了一些。祝纓沒提其他,而是讓他將手上的事務歸檔。阮丞才變得平和了一些。 沈瑛銷假回歸的當天,祝纓打開邸報,看到上面有一條消息——她的老熟人,邵書新要回來了! 邵書新入仕比她早,早前品級也高,外放熬了一番資歷之后被調了回來?;貋碇蟋F在混了個從五品,反而比祝纓品級低了。他不在老地方戶部,而是到了工部做了個郎中。以他的經歷、出身,這身緋衣也有鄭熹的功勞。 可以說話的人又多了一個。 第322章 靜水 沈瑛將邸報翻得嘩嘩響,不出意外地,把紙翻破了。 從他病假開始到今天,邸報上的信息密集了許多,想來皆是那一場架打出來的。 養傷期間他內心焦慮,今天終于可以上朝了,焦慮卻沒有得到緩解。他是少卿,早就不是每天必得上朝的了,昨天晚上祝纓卻派人去通知了他:算著您明天要回來了,現在駱大人還在病假,所以你明天得上朝。 沈瑛樂意上這個朝,為此,他一大早點著燈攬鏡自照,發現臉上還有一點點淡青色的印子,特意拿妻子的鉛粉往臉上涂了一層以掩青痕。為的就是不耽誤事兒,可以在皇帝面前露個臉。哪知皇帝現在脾氣極差,喜怒無常且根本看不到他?;实郜F在就記著鴻臚寺有祝纓,祝纓在回事的時候倒是提到他銷假了?;实蹧]有特別地理會他,只哼了一聲,他猜了半天也沒猜出是什么意思。 炎熱的天氣、緊張的氣氛弄得人汗流浹背,臉上的粉也被汗給沖了。 散了朝,被兩個人對著他的臉笑,才知道弄巧成拙了。他隨身又不曾攜帶鉛粉,回來匆匆洗臉,青痕就掩不住了。諸事不順,他的煩躁又多了幾分。 看完了邸報,他打算找祝纓談談接下來大半個月鴻臚寺的事要怎么辦,順便聊一聊鴻臚寺的人事變動。 祝纓聽說他過來了,放下手中的筆,走到門口迎他。祝纓半個早上見證了他臉上鉛粉的三次變化,卻是看破不說破,如常將他請進屋里坐。 一大早已經問候過一遍傷了,祝纓就不先開口,聽沈瑛詢問:“老王調走了,新任的趙蘇還沒來,鴻臚寺的事還是要做的,如今怎么安排好?” 祝纓道:“照例就是了。先叫老阮兼著,老祁也能幫個忙,等新人來了就叫他接手。咱們現在事兒又不多?!?/br> 沈瑛道:“老王升得好快?!?/br> 祝纓道:“舊家子弟,靜水流深?!蓖踟┱{去禮部,阮丞是兵部,倆都是做郎中,從五品,比現在跨了一個大臺階。 沈瑛有些悵然:“舊家子弟?!?/br> 祝纓聽出他語中之意,也不點破。她覺得沈瑛這樣的人很沒意思,初見時樣子光鮮、架子十足,看起來一切盡在掌握,說話也顯得頗有深意,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實則是個畏難避險、優柔寡斷的人,真要他干事,他總有辦法干不好。一天一天的,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現在沈瑛過來可不全是與她“商議”,更談不上要“請教”,應該是“質詢”,卻又要顯出些名家氣度來。 怪沒意思的。 祝纓道:“是啊,黜的、降的,別看位子多,掐尖兒的必得落到有數的那些人頭上。其他人,湊數而已。對了,咱們這兒也有些缺,趁這個時候一塊兒辦了吧。第一批已經下來了,事兒太小,沒上邸報。如今還有空缺,你既回來了可不能躲懶,第二批的事兒你看著辦唄,我正好可以閑一閑了?!?/br> 沈瑛道:“是嗎?” “嗯。之前事情急,只好先填上幾個人,免教他們隨意安排了,”祝纓將剛才寫的紙往前推了推,“這是現在有的名冊,你看要怎么補吧?!?/br> 沈瑛沒想到祝纓還能給他留下發揮的余地,不由有些驚奇。祝纓卻是心中明鏡一般,當然不能一手遮天啦!萬一出了事,大家一起扛。 打發了沈瑛,祝纓又召來柯典客??碌淇瓦@次沒有得到晉升,對王、阮之羨慕以及趙蘇之隱隱的敵意都混雜在一種“祝大人召我去,是不是我的好事也要來了”的期望中,心思翻騰到了祝纓面前。說話也急促了幾分。 祝纓道:“你在典客署也有些年頭了,只不過鴻臚寺比不得吏部那樣的地方,耽誤了大家上進。但是呢,只要有機會,駱大人與我們也會盡力給大家安排。我查了一下你的品級,今年先給你把品級提一提,品級夠了以后再慢慢看實職?!?/br> 柯典客的心被撫平了許多,忙說:“謝大人栽培?!?/br> “也要記得謝駱大人和沈大人?!?/br> 柯典客心道:他們倆?還是算了吧!一個菩薩,一個泥菩薩。 口是心非地說:“三位大人都是不能忘的,大人管著我們典客署,好壞都看在您的眼里,更要謝大人?!?/br> 祝纓道:“到年末我會給你報上去,駱大人那里如無意外也會批的。這幾個月你要萬事上心,明白?” “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