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2節
祝纓不客氣地飽餐一頓,才向累利阿吐道別。出了四夷館,祝纓翻身上馬:“去王相公家!” ……—— 王云鶴家里今天人挺多,各地刺史等又是過來遞帖子排號。祝纓悄悄地過去,與管事說了兩句話,插了個隊去見了王云鶴。 王云鶴道:“你是稀客啊?!?/br> 祝纓笑道:“客都在四夷館呢?!?/br> 王云鶴挑挑眉:“胡相?” 祝纓點了點頭:“他在問官制?!?/br> 王云鶴道:“坐?!?/br> 祝纓坐了下來,說:“我可能猜著了。他懂官話,又警覺,派的人沒敢靠太近,只聽著了一些。他們像是要改官制,把一盤散沙捏起來?!?/br> 她將手掌一收,握成一個拳頭,往外一捶。 王云鶴道:“不太好辦?!?/br> 祝纓問道:“那也得辦呀?!?/br> 王云鶴嘆息一聲:“眼下也不能興兵。好了,我知道了。這件事情你且不必去管?!?/br> “那榷場?” “差不多就行了?!?/br> 祝纓想逗他:“不讓利啦?他說的也有道理,可汗要是攏不住人,胡人一亂,邊境也不好過。您不也挺喜歡他的嗎?” 王云鶴斜看他一眼:“誰說的?我現在說的是國事?!?/br> 祝纓笑道:“是?!?/br> 王云鶴又說:“那個人你看緊了就是,不要動他,他得安全回去。也不要去質問,一則未必能問得出來,再則問明白了又能怎么樣?他能不能做得成還是兩說,他要回不去,立時就是一個動亂的借口。朝廷現在也騰不出手來,能不動先不要動。他能不能變成禍患,要看朝廷是不是勵精圖治。記住這個人?!?/br> “是?!?/br> 王云鶴的情緒稍稍低沉了一點:“我是羨慕他呀,如果真如你所言,他的想法是對的。他能來,必是得到了支持,我卻……” 祝纓道:“機會總會有的,他也未必做得成?!?/br> “他若做不成,我既高興又難過啊?!?/br> 祝纓點了點頭:“各人走各人的路?!?/br> 她看王云鶴不像想繼續聊下去的樣子,說一句:“明天我先對竇尚書講一聲,再與童郎中他們去見胡使,將約定下來?” “去吧?!?/br> 祝纓輕手輕腳地從王云鶴府里出來,終于可以回家了,差使里最難的部分也算是辦完了。對胡使她沒什么感情,倒是昆達赤那里進展順利。 她盤算著下一步,前面出現一隊人馬,打著燈籠火把,兩下湊近了一看,互相認了出來。 祝纓先下馬:“誒?您怎么這會兒還在街上游蕩?” 鄭熹從車里探出個頭來:“又胡說八道了?!?/br> 祝纓看他鼻頭微紅,像是哭過的樣子,故意望向他的來路:“宮里?” 鄭熹笑笑:“沒事兒,你不用出錢?!?/br> “咦?” 鄭熹笑罵:“我的女兒,我養了她這么些年,說話的口氣怎么突然變得像你了?你下什么蠱了?” “可不敢亂說!” 鄭熹道:“回吧,沒事了?!?/br> “哦,好?!?/br> 到第二天,祝纓才知道“沒事了”是什么意思——皇帝出手就是很快,他給承義郡王也定了一門親事。 女方家里十分清貴,是名門王氏的女孩兒,年紀與承義郡王相仿,父親是清流。細細算起來,與鴻臚寺的王丞還是遠遠遠遠親的同族。王氏是勛貴之后,門第頗高,但是王丞卻可以告訴你:“她家呀?也不行,比我還差呢?!?/br> 名門望族對外不大瞧得上寒士,內部各房之間也有高下之分。厲害的,譬如之前沒能嫁成先太子就卷進龔逆的案子全家倒霉的袁氏,閨女能選做太子妃。差的,就像這位王家小姑娘的爹一樣,雖然姓王,現在還是個七品,正窩在不知道哪個旮旯里當個地方的小官。 難為皇帝能把她給挖出來。 這事就與祝纓沒關系了,她先是與竇尚書通了氣,再與童郎中一道與累利阿吐將約簽了。 中午之后,她就閑了下來,預備明天再與禮部協調,教授各使者演習如何朝拜皇帝、太子。今天這半天,是她憑本事閑下來的。 這讓她有點高興,從四夷館出來,她先回家,寫了兩張帖子,命人送給武相、崔佳成二人。 祝青君在一旁給她研墨,還不知道這兩個人是祝纓給她準備的。祝纓以為,自己帶著祝青君還是不太方便,不若先請武、崔二人教授祝青君律法。 送帖子的人才出門,祝府的門前就撲倒了一個人:“大人,大人,救命?。。?!” 祝文拉開大門,見了來人的模樣不由吃驚:“你是什么人?” 他不是一驚一乍的人,全因這個人他作瑛族的打扮,說著祝文再熟悉不過的奇霞語??雌饋硪桓彪S時要死了的樣子。 第307章 翹楚 來人說了一句:“我是阿蘇縣的蘇縣令派來的,我叫巫星,奉命前來求救?!闭f著,掙扎著從懷里摸出一個牌子來。 祝文一手持刀,右腿小心往巫星身邊探了探、半側蹲著,另一只手接過了牌子。牌子是阿蘇家的令牌,祝家人都見過。 祝文還刀入鞘,對府內做了個手勢,里面出來兩個人,將來人架起。祝文自己走出府外,來到府外的街上看了一回,沒看到有人追蹤過來,又做了一個手勢:“帶進去?!?/br> 他將刀半抽出來,守在門房,讓另外一個同伴:“你快跑過去稟報大人?!?/br> 祝纓帖子送走,拿起范、張二人繳上來的記錄從頭研究累利阿吐。翻不幾頁,便有人來報:“大人,阿蘇縣派人來求救?!?/br> “帶進來?!弊@t不慌不忙地說。蘇鳴鸞早些時候已經知會過她了,祝青君一場病都好了,阿蘇縣的人現在才來已經算到得慢的了。 很快,巫星被帶了進來。祝青君多看了他兩眼,往一邊退一退,轉過一根柱子,出了書房去尋個銅盆打水。她兌了一盆溫水端了過來,巫星正將一個厚厚的扁布包給祝纓:“都寫在這上面了,縣令說,請您先過目?!?/br> 祝纓看到祝青君端了盆過來,說:“你先洗臉吧?!?/br> 巫星點了點頭,他與巫仁沒有什么關系,姓巫是因為他是阿蘇家大巫的血親。阿蘇家成了阿蘇縣,蘇鳴鸞有了“蘇”這個姓,大巫這一支就姓了“巫”?!靶恰笔撬谋久?,他親娘的特長是看著星星占星算吉兇,是祝家的同行。 解開了包裹的粗布,里面是一個奏本以及一些信。祝纓先看信,最厚的是蘇鳴鸞的親筆,大意: 這個破刺史真是完蛋,咱們不跟他玩兒了,我們五個人已經商量出主意了。我們寫了五份內容差不多的奏本,每份都是五人共同蓋了印,分五路送到京城。奏本您給看看,要是覺得我們寫得不好,您給改改,再讓人謄抄一下。有什么我們辦得不周到的地方,您隨便調整。山雀家的也派了他的兒子出來,作一路。我本想派小妹上京的,現在局勢不妙,我只有這一個女兒,不方便。等到梧州的事態平息之后,再讓她上京找您去,您要是覺得這樣不合適,也請給我一個回信,我好安排小妹。 別業一切都好,姑姑她們去了別業,我看比在山下更自在。對了,山下商路受阻,好些東西依賴別業的作坊產出,大家的生活沒有受太大的影響。當然啦,肯定是不如以前。不過沒什么,咱們怨的是現在那個完蛋刺史。 最后鄭重寫了自己近來的一些體悟,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給祝纓交作業的時候?!爱斈昴屛业难劬镆刑煜?,我當時以為您說得太大了,我連自己家都還沒弄好,天下跟我有什么關系呢?,F在終于是明白了,今天遇到的事情,如果是以前,我們能做的也只有與山下起沖突,互相殺傷一些人,再互相無可奈何,山里依舊閉塞而貧窮,山下刺史并不會嘗到什么苦果?,F在不一樣了,我會寫奏本了,我們知道上京的路了,可以讓自己少受損失把不喜歡的人趕走了。不管與那個朝廷有什么恩怨,我永遠不會忘記您的恩情?!?/br> 蘇鳴鸞還有些話沒寫在信里,因這一件事,五縣更團結了不說,更因她的主意明白,在五縣里她說話的份量更重了。 此外就是郎錕铻等人的信,內容大同小異,態度都很統一:這事兒就拜托給義父了,您怎么安排都行,咱聽您的。我們想要這個刺史滾,新刺史別多管閑事。 郎錕铻與蘇鳴鸞是自己寫的信,喜金、路果、山雀三人年紀大,學得慢,話會說一些,字不大會寫,是由子侄代寫。 其中山雀岳父的書信筆跡是林風的,前半截是山雀岳父的口氣,后半截是他自己的口氣。大意:義父,我來了! 祝纓再看奏本,蘇鳴鸞不愧是五縣里跟她學習最久的人,奏本寫得有模有樣。起手先給皇帝歌功頌德,然后是請皇帝給他們做主。接著是具體的控訴,包括但不限于:欺凌各部,侵奪各部的祖產、奴婢,將縣里選派的番學生逼出學校,害得梧州山里生出異象——通往山外的路斷了、野獸白天跑了出來,白翎子野雞都往西飛了,追都追不上,所有靈芝一夜之間全都枯死了,沒了! 中間插一段蘇鳴鸞特別的委屈:當初我可是“首倡”接受羈縻的,幾年了,我的稅也沒少交,也沒給山下添亂。我進京還受到了陛下的接見,現在什么意思?是說我一個女人不配了是嗎?還是說,外番的女首領心向朝廷就是自尋死路?陛下您給個說法。 最后說,新刺史太狠了,我們可太害怕了,于是派了五路信使,希望老天爺看在我們可憐的份兒上能讓其中一路能夠到達京城吧。要是老天爺不可憐我們,非要斷了我們與陛下的情誼,那就是天意了。我們仍然記得上京時見您,您給的豐厚賞賜,我們的子女也記得您的慈祥和藹。 嗚嗚~ 祝纓看過之后笑了,問巫星:“其他人呢?你們什么時候動身的?” 巫星已洗了臉,看得出還有一點累,但絕不是馬上就能拉出去埋了的樣子。他已喝了一大碗的奶茶,悄悄對祝青君挑了個大拇指,祝青君點了點頭,收了盆拿出去。 巫星道:“別駕大人動身之后不久我們就動身了,沒敢超過他們。一直穿山外的衣裳,裝成一伙商人,離京城二百里地,我們才換回舊衣裳,分開進京。咱們縣令說,幾個人往不同的地方去。我往府里來人,山雀家的小子先去舊宅再過來,塔郎家的去會館,對了,另外兩家的人就到大街上大哭幾聲?!?/br> 祝纓道:“他們在你后面多遠?” 巫星道:“也不太遠,山雀家的小子快一點,可能快到了舊宅,其他幾個慢一點,是有意錯開的,免得同一天到了太不像?!?/br> 祝纓對胡師姐道:“你帶兩個人去老宅,迎一迎林風?!?/br> 胡師姐心向著梧州人,忙說:“是?!?/br> 祝纓又安排項家兄妹去城門、會館等處等著,等到宵禁的時候就回來,明天再去等。然后對巫星道:“你收拾一下,隨我來?!?/br> “是?!?/br> 祝纓又對祝青君說:“你在家里等著,萬一有人女官來說,是我下的帖子請她們過來的,你就招待她們。如果她們今天不來,你就自己看書?!?/br> “是?!?/br> 祝纓去換了一身官服,命祝文準備好馬車,帶著巫星鉆進了馬車:“走。去皇城?!?/br> ………… 到了皇城門外,祝纓對巫星道:“你且在車里不要出來,等我叫你再露頭?!?/br> 巫星緊張地問:“要是告狀,我才洗了臉又吃了東西,衣裳還被青君那丫頭撣了土,是不是不太像長途跋涉的?是不是還不夠慘?” 祝纓上下一打量,道:“等進去了就把斗篷除了,穿得單薄點?!?/br> “哎!” 祝纓拿過奏本,大步進了皇城。駱晟不在鴻臚寺,祝纓拿奏本徑直去了政事堂。這個時候是皇帝在后宮里休息而兩位丞相已經將一天大多數的事務處理完畢,準備落衙的點兒??吹阶@t進來,施鯤驚道:“你?與外番的約不是已經簽了嗎?難道有變故?” 王云鶴也放下筆,看著祝纓不太好看的臉色。 祝纓道:“下官慚愧,一時沒看著,梧州出了點小事?!?/br> 施鯤問道:“梧州別駕……張運是吧?不是才來敘職?我才看著吏部上報,說梧州今年不錯。之前怎么沒聽你說起?” 祝纓道:“相公請看?!睂⑻K鳴鸞的奏本拿了上去。施鯤越看越生氣,看完拿給王云鶴。王云鶴看完之后先問祝纓:“信使何在?” 祝纓道:“剛剛到了我家里,我不敢耽誤,給帶來了,人就在宮門外?!?/br> 王云鶴與施鯤對望一眼,派了一個録事,道:“去帶人進來?!彼藗€臨時的條子,録事拿了,祝纓道:“我與他同去吧,人受了點兒驚,不認識的人他或許不信?!?/br> 王云鶴嚴肅地點了點頭:“去吧?!?/br> 五縣“獠人”哪怕不是“反叛”,只是不肯再受羈縻也夠朝廷難受的了。祝纓與録事出去,將巫星帶了來。進門后巫星除去斗篷,露出里面衣服。 祝纓道:“這是施相公、這是王相公——那兩本文集就是他寫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