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3節
祝纓單獨留下典客丞,說:“接下來人多事雜,又有東宮的事情,我或不能時刻得閑。有急事,你自尋我去,小黃你也是認識的,我家在哪里你也是知道的。若尋不到我,事態又急,說不得,找駱大人去。沈光華一向不管這一攤子事,若因不懂下錯了令反而不美,找他之前你要想好要他做什么,不能光有一句請示?!?/br> 典客丞忙答應下了。 祝纓看看日已偏西,帶人離開了四夷館,徑往永平公主府去。 …… 永平公主府與之前來的時候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依舊熱鬧,輝煌卻減了幾分。這位公主的府邸少不了來撞木鐘的人,討情與討情還不太一樣。前幾天還是朱紫盈門,又有諸王家來,今天門上只有幾個青綠雜了兩個紅。 駱晟與她熟,不時帶她到府里來,永平公主也不討厭她。公主府上的人因而與祝纓也熟了,府里見著她就請她進門,門上的管事笑道:“史家令現在已經回家去了。大人來,怎么也帶禮了?豈不見外?” 祝纓指了指那幾個大盒子說:“哎,你要看到了它們,那就是見外了。咱們只管說話,不管它,才是不見外?!?/br> 管事也笑了。 來得次數多了,便沒有太多層的通報,只由管事帶到里面,再由一個宅內的宦官往里通報,很快,祝纓就被駱晟的心腹仆人請了進去。 駱晟才回家,衣服還沒換,祝纓也不是被領到他的書房,而是在去一所小廳。在那里,與他們夫婦二人見了面。 駱晟一見祝纓就很高興地招手:“子璋,來,坐?!?/br> 永平公主見祝纓還要行禮,說:“弄那個麻煩的事做什么?” 祝纓對公主叉手為禮,一帶而過,才到駱晟的下手坐下了。先對駱晟說:“才從四夷館回來,西番的昆達赤王子今天又出去逛了,我去尋他的時候他正在外面茶葉鋪子里轉悠?!?/br> 駱晟道:“他們離不開茶?!?/br> 祝纓點點頭:“我就買了幾餅請他都嘗嘗,又同他吃了午飯。他有些許薄禮奉與公主,我都給帶過來了?!?/br> 永平公主驚訝地說:“給我的?” 祝纓委婉地道:“官員私下收受番邦財物不妥。殿下倒沒有這么多的忌諱,我就把東西給帶過來了?!?/br> 說著,命人把禮物拿了上來。昆達赤送給祝纓的禮物還算不錯,在祝纓婉拒并且說要給永平公主的禮物的時候,他就知機拿幾樣更貴重的替換了其中一部分。因此祝纓帶過來的禮物在永平公主眼里都不顯寒磣,各色工藝精美得與常人印象中的“蠻夷”完全不襯的金銀器,寶石,織罽。祝纓做官,上司總能過得更肥襯一點。 永平公主道:“他倒有心,可惜我也管不了什么朝政大事。你們做事,我倒白得這些?!?/br> 祝纓道:“殿下豈會缺了這個?不過看個新鮮。對了,他還有些禮物要額外送給太子并幾位殿下,是馬匹。大人,明天還須奏與陛下?!?/br> 祝纓不能每天見到皇帝,所以必須駱晟來說這件事。 駱晟與永平公主對望一眼,問道:“他是怎么說的?” 祝纓道:“說是國禮之外的。不在乎他怎么說,是您要對陛下怎么說?!?/br> 夫婦二人都認真了起來,永平公主道:“還要請教少卿?!彼芸蜌?,因為之前她擔心父親要去見皇帝的時候,祝纓給她支過招。 彼時,擔心父親是真,擔憂己身也是真。永平公主看得出皇帝不太想提立儲的事,但她既要為子女日后考慮,就不能不有所表示。 她身在局中,看不出來哪個兄弟的贏面大,與先太子一比,這些都不怎么樣,因此猶豫不決,這個也好、那個也行的。更兼各人都明里暗里的許諾,也有人游說“豈不聞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某王雖如此,若得殿下助力,必不能忘了殿下”之類。 永平公主與駱晟畢竟是夫妻,駱晟相信祝纓之為人處事,提議問一問祝纓。永平公主別的不知,雖然安仁公主說過祝纓幾句不好,但是自從祝纓到了鴻臚寺,駱晟rou眼可見的輕松了。永平公主就決定試探地問一問,以駱晟的名義請祝纓過來商議使節的事情。 永平公主在自己家里、與丈夫在一起說話,剛好來了客人,三個人就聊上了。當時皇帝正被大臣們車輪戰,永平公主借駱晟說“番外朝見”的事,引到探望父親上。又故意說去了就不免要提到新太子的事,實在不知道要怎么說才好,問祝纓:“外面說他們哪個好?少卿看呢?怎么樣說,才能叫阿爹別再氣上加氣?” 公主不知道,神棍的看家本領就是“說話模糊,卻要聽的人覺得句句都準”以及“其實沒干什么,看起來像出了大力”。 祝纓教了她那些話:“殿下何必提哪一位兄弟好?陛下的兒子們都是極好的,哪位殿下都不簡單?!弊詈笏餍渣c明了:“您是擔心陛下,陛下也只是想見您。父女之間天性親近,哪怕一言不發,您進去,陪陛下坐一陣兒,再出來。陛下心情好了,就是您的功勞?!?/br> 永平公主也不笨,見了皇帝,出來,硬扛皇帝的事兒有大臣們,她還是個體貼的女兒,毫發無傷?;实塾謴膶m中賜出飲食來,待她比以前更好了。趙王那里雖然沒說什么,離開王府搬到宮里的時候又特意將府中一些珍玩以“外藩之物不宜帶入宮”為由送給了她。 現在,夫婦二人愿意聽祝纓的話。 祝纓道:“大人只要說,是‘于獻陛下之外’又準備了一些禮物給‘陛下之子’?!崩项^兒現在心情恐怕不會太好,得把他放到頂前面,不是“三句不離陛下”,而是“每句起頭都得有陛下”。涉及東宮的時候,更要如此。 駱晟表示受教。 祝纓又說了要增禁軍到四夷館的事,駱晟道:“包在我身上了?!?/br> 祝纓道:“您答應得這么痛快,我就要再給您派一件差使了?!?/br> 永平公主笑道:“只管派?!?/br> 祝纓道:“咱們與禮部還有事,為外使見太子的禮儀。鐘尚書答應,六天后給人,設若議出來的禮兩宮又覺不妥,白忙了不說,返工重來豈不耽誤事?事先問過兩宮的想法才好與禮部打官司。再來,咱們得預先看一看東宮的布局才好辦事?!?/br> 駱晟道:“好!” 祝纓今天要辦的事都辦完了,也不賴在公主府,就說明天她也有事,起身告辭。永平公主道:“少卿且慢?!?/br> 命人拿出一個剔紅的匣子來,道:“少卿累日奔波,為駙馬辦了許多難事,可要好生補一補。一些藥材,你拿去先用?!?/br> 祝纓沒打開看就先說:“太貴重了?!?/br> 永平公主道:“用得著的時候才算貴重,我這兒還有,你拿去。便自己不用,令尊令堂也用得上。他們還好嗎?” 祝纓道:“家父還在南方養病。南方潮濕,但是暖一些,倒還住得。路太遠了,不敢讓二老輕易挪動?!?/br> 永平公主與駱晟都嘆息一回,又表示理解。祝纓三十多了,父母的年紀想必也不小了,萬一死路上,祝纓就得丁憂了,這個時候丁憂,虧。他們哪里知道,事實并不是他們想的這樣。 永平公主道:“等痊愈了,還是接回來的好?!?/br> “是?!?/br> …… 公主府里的人很有點尊敬地看著祝纓帶著禮物朝去居然帶了回頭禮! 祝纓也不向他們多解釋,她是駱晟的下屬,怎么著都算正常的。 回家之后,項樂已經回來了,他與項安累日探聽京中消息,每晚必要匯報,祝纓讓他們一起吃飯,邊吃邊聊。順手打開剔紅盒子,里面有人參有首烏,隱約成人形。確實貴重。 將盒子一蓋,祝纓說:“今日如何?” 項樂道:“一波平一波起?!?/br> 項安道:“為著立儲的熙熙攘攘過去了,又開始為著東宮蠅營狗茍了。這些貴人們,也怪沒意思的?!?/br> 祝纓一笑:“明天你們去買些茶餅,送到老馬茶鋪去,就說我請客?!?/br> “是?!?/br> 祝纓又問祝煉的功課學得怎么樣了,祝煉上學之后比之前活潑了一點。邊吃邊聽項安說話,聽到問他,忙說:“學里也私下說呢,又說不知道侯府里是怎么想的??床煌?。又說不知道給東宮的賀禮要怎么準備。老師,這個還有什么難處嗎?侯府不像窮人家呀?!?/br> 祝纓道:“他們哪里是拿不出來錢?是怕給得多了,又怕給得少了。他們說話,你只管聽著?!?/br> “嗯,他們問我,我就說我是外鄉人,才來京城的,什么都不懂?!?/br> 祝纓笑道:“吃飯吧?!闭f著,她用余光瞥了一眼一旁的祝銀。祝府的仆人是很容易辨認的,他們總在腰間帶一個招文袋,里面放著紙筆之類。這是江舟一直維持的一個習慣,見祝纓說話,只要覺得有道理就給記下來。起初是記些查案、驗尸之類的竅門,后來就什么都記一點。 她這么干,小江也習慣偶爾記一下,刺史府隨從、丁貴等人也受此影響,后來被祝銀等人看到了,也學著記。手速跟不上,當時記幾個字晚上自己再回憶一下,覺得為人處事有所收獲。祝纓也縱容她們,凡她們要記,她還會將一些做事的技巧、常識之類再重復說一遍。沒有說過收徒弟,實則有教授之誼。 祝銀現在記的就是“要是有人問我這事,我也學阿煉這樣說”,因為祝纓明顯表示出對祝煉回答的認可。 祝纓吃飯一向不慢,因有項家兄妹與祝煉,她放慢了一點速度,看他們吃得差不多才喝掉最后一口湯,讓祝銀他們也去吃飯。 ………… 次日一早,一切順利。 祝纓到了皇城就看到張校尉正在與禁軍的袍澤們聊天,看到了她,張校尉笑出兩排白牙:“少卿,這里?!?/br> 祝纓走了過去,說:“走,咱們去等一下駱大人。要添人,也要同他說一聲才好?!?/br> 兩人并肩去了鴻臚寺,到了一看,沈瑛已經在了,看到張校尉,沈瑛吃了一驚:“這位是?” 祝纓道:“禁軍校尉,襄助四夷館防務的,等大人回來有事商議?!?/br> 沈瑛便問何事。 張校尉道:“要添幾個人?!?/br> 沈瑛關切地問:“可是有什么事?要我們鴻臚寺做什么嗎?” 張校尉道:“禁軍自理會得?!?/br> 話不投機,祝纓打一個圓場,給沈瑛送了茶餅,又問張校尉要不要一起喝茶。張校尉道:“我早起不喝茶,等著就好?!?/br> 沈瑛見狀,無聊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張校尉才對祝纓說:“還是西番的奶茶更香?!?/br> 祝纓道:“是,那個喝著有勁兒?!?/br> 兩人就四夷館各番邦的特色食物討論了一番,張校尉伸手偷偷摸了一把貍花貓,被貓一爪子在手背上扯出幾道血痕。 祝纓按著貍花貓往后拖了拖,道:“它不愛動?!?/br> 張校尉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對不愛動的貓頗為無語。 駱晟依舊是早朝里充數的那一個,不過今天他有話說?;实垡娕鲆材苷f話了,耐心地等他說完,事情雖然不讓他很喜歡,但說話的人說的都是他能聽的。便說:“添人的事你與禁軍商議。番邦又有什么禮物?幾匹馬也要特意報一回?叫他們各自收了就是?!?/br> 又說東宮想去看就去看,至于見太子這件事,皇帝也勉強地說:“他也不能違禮逾制?!?/br> 太子還能怎么逾制?這話又把丞相的心驚了一下。 駱晟是個老實人,認真地說:“與東宮協調,正是為了不違禮?!?/br> 皇帝看著他的樣子也生不起氣來,生生把這句話給認下了。 駱晟于是心情很好地從朝上下來,回到鴻臚寺,對沈瑛說一句:“光華也在???子璋,這是?” “張校尉,四夷館防務是他在cao心?!?/br> “哦!那咱們去找阮大將軍吧?!?/br> 說著,駱晟帶著祝、張二人去找阮大將軍。祝纓沒有忘記張校尉說的,頭一天跟駱晟打好了招呼,到時候由駱晟對阮大將軍先道謝,再要人。要個一百來人,又要了個張校尉說的肖校尉。然后駱晟就將安排的事交給了祝纓。祝纓也還是照著之前的法子來。 肖校尉本是張校尉的后輩小校,兩人也處得來,駱、祝二人將他們兩個留下點名,他們也不抱怨二人輕視他們。張校尉道:“二位且忙正事去,我二人將兵點齊,在西門外等候二位?!?/br> 駱晟又帶著祝纓去見太子。 東宮還沒修葺完,太子一家居住在一處新撥的宮室里略顯局促。一家人,除了太子之外,太子妃的冊封詔書還沒下來,更不要說太子的幾個妾了。太子有幾個孺人,此外還有三子兩女。 這位太子比他的哥哥先太子小一歲,但是他的子女運卻比先太子好不少。他的嫡長子今年已經十六了,次子十四歲,三子才十歲。長女庶出,比長子還要大一點,已然出嫁,現在在宮里的只有一個小女兒,今年七歲了。 再加上伺候他們的人,一處宮室塞得滿滿當當。虧得兒子還沒娶妻,否則怕是住不下。 祝纓心道:那這兒可沒地方養馬了。 駱晟自覺有義務帶好自己這個下屬,正要出安撫祝纓見了太子不必緊張,一看過去,人家壓根就沒緊張,駱晟不知怎地就笑了一下。 這樣也好,見太子之后回事還是得看他。駱晟想,我并不很熟四夷館的細務。 駱晟也以為自己做了這些年的鴻臚是很懂的,祝纓一上手,他才發現自己懂了個寂寞。來見太子,他也就帶著會干事的人來了。 一來客人,整個宮殿的人就都知道了,好些人在窗戶后面、柱子后面、墻后面偷看。也有膽子大的,指指點點,悄聲說笑。 太子的正殿沒有亂人,他也沒有端坐在上面等駱晟拜見,而是親切地走了幾步要迎接。祝纓掃了一眼,認為他有心事,還是現在上去說一句:“我觀閣下眉間有黑氣?!逼鸫a能騙個二十貫錢的那種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