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節
學生們面面相覷,低聲道:“他,回家了?!?/br> “沒去叫他嗎?我這兩次回來都沒見到他?!?/br> 一個學生低聲道:“還是為的他姐夫的案子,哦,為的黃家的案子。他……他jiejie死了?!?/br> “嗯?” 另一個學生小聲說:“回娘家沒幾天,想不開,上吊死了?!?/br> “去喚了他來?!?/br> 學生里一個人趕緊起身,跑到林家,將林八郎叫了來。林八郎比之前看著委頓了不少,蓄了須,看著比實際年紀大了一點。他低著頭,向祝纓行了禮。 祝纓讓他坐下,又問:“你如今在做什么呢?” 林八郎小聲道:“學生家里世代務農,如今便在家里幫忙?!彼@幫忙也不是下地,就是收個租管個賬,再給家里侄子開蒙等等。 祝纓道:“有沒有別的打算?隨我去州里,如何?” 林八郎猶豫了一下,仍是搖頭:“學生習慣在家了?!?/br> 祝纓又問:“你愿出仕為官嗎?” 林八郎小小激動了下,內心掙扎,猶豫的時間更久,最終還是搖頭:“學生自知資質不佳,又駑鈍,情愿耕讀傳家。教家中子侄奉公守法?!彼膉iejie到底是死了,他參與了辦理那個案子。姐夫是錯的,甚至外甥們的下場也有jiejie大鬧驚動了天使的緣故。但是畢竟是他的親人。如果jiejie還在,他也愿意出仕。jiejie死了,那就不行。 祝纓也不勉強他,命人將他送回。 清風樓里,眾人一陣嘆息。 祝纓道:“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說回你們吧,讀過的書、學過的本事都還記得嗎?” 學生們已隱約有了一點預感,都說:“時常溫習?!?/br> 祝纓道:“當年辦黃十二郎的時候,你們都是出過力的。你們的名字也都報上去過,當時朝廷自有考量,沒有全準。如今你們大好年華,又讀了這些年的書。就這么埋沒了也是不應該?!?/br>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本來已熄得差不多的灰堆里又躥出了小火苗。 祝纓道:“當時雖然沒批,我的奏本上都錄有你們的名字,也算留了底?,F問你們一句話——是要背井離鄉的,愿意離開嗎?” 已離校的學生中一個最活潑的說:“只要大人吩咐?!?/br> 祝纓道:“朝廷推廣宿麥是我向朝廷建言的,如今福祿宿麥已計入糧稅,是時候推廣了?;蛟S需要人,官職不會高,以后晉升也比經過考試的要慢、要難,還愿意嗎?” 離校的前學生們有點小激動,音調也有點變了:“是!” 祝纓道:“別答應得太早,如今沒做官,聽說要做官就恨不得立時答應。一旦有了官身,所思所想就與白身不同,又要想著這樣的出身升遷不如人,悔不當初了?!?/br> 前學生們爭著表白:“何敢如此?”“大人造福一言,是我等表率,我等怎么敢只想自己官祿,而忘卻百姓?” 祝纓道:“奏表我上了,朝廷能批幾個,都要感恩。能出仕的,都要用心辦事。運氣不好的,也不許怨天尤人!” 前學生們都說:“是!” 祝纓又看向了仍然在校的學生,這些學生的年紀都不算小了??忌峡h學的時候就得二十上下,如今又過了幾年,都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又還沒考上州學,再過兩年也得回家吃自己了。但是他們又確實是能夠做事的。 祝纓問道:“你們呢?有什么打算?” 學生們互相看了一眼,由其中一人發言:“學生們全聽大人安排!” 祝纓道:“說心里話。不要因為是我在安排你們就都認了。若有自己的安排,只管講,我不為難你們。不要彼此留埋怨?!?/br> 學生們在她面前比州學生還要放松一點:“學生難道會比大人還高明?要是自己沒個主意,不如聽有主意的人的。咱們信得過大人?!?/br> 祝纓笑罵一句:“馬屁精!”然后又說,“如此,你們也與他們一樣?!?/br> 學生們也高興地答應了,且說:“讀書做官,也是為了造福一方,如今提前有了機會,一定用心?!?/br> 祝纓道:“書還是要讀的,萬一誰的名字被漏了,書也誤了,以后可怎么是好?要沉得住氣。設若這次不成,竟或沒了心氣兒,自暴自棄,則這樣的人以后有機會我也是不會用的?!?/br> 學生們忙垂手道:“是?!?/br> “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告身下來之前,雖父母妻子皆不可對他們講。今天的事情,誰傳出去,誰就沒有‘以后’?!?/br> “是!” “去吧?!?/br> “是!” 他們小聲嘀咕,串通著回去要怎么說,最后都說:“大人想起之前辦案子時的事,叫我們敘舊?!?/br> 莫縣丞仍留在了清風樓,低聲說:“就怕朝廷不答應?!?/br> 祝纓道:“那是我的事。你且想你自己吧?!?/br> “下、下官?” 祝纓問道:“邸報看了嗎?” 莫縣丞忍氣吞聲:“是?!?/br> “新縣令就要到了?!?/br> “是?!?/br> “要辦好交割,不許給他挖坑?!?/br> “是?!蹦h丞答應的聲音都快要哭了。他當然知道自己從主簿升到縣丞也是搭的祝纓的車,然而在福祿縣做主久了,頭上降個頂頭上司他還是難過。 祝纓道:“難過哦?” 莫縣丞抬起臉來,一張老臉苦得能擰出汁來:“下官不敢?!?/br> 祝纓道:“你難過什么?他做他的福祿令,你自有你的安排?!?/br> 莫縣丞還要哭訴,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學生都安排了,難道我也?大人真是有本事??! 他還真猜對了。 祝纓向來是個不吃虧的人,戶部找她往外發宿麥,提供附近各州的種子,她就向朝廷舉薦一些人做官。都不是什么要職,一些縣尉、主簿之類正九從八的低階官職,放到縣里也能干活。祝纓敢說,經她手里使過、有經驗的縣學生,比一些不知道哪兒出來的人可靠多了。 梧州這兒繼續出種子,那梧州的人就得能做官。很公平!她熟悉梧州,做官人員的推薦名單由她來擬也很合理對吧? 她推薦的梧州人,到了地方上直接就能使,尤其是“種麥”這件事。讓他們去外地做官,且有種麥的任務,他們自己就會想辦法從福祿縣找熟手去種了,比朝廷再費勁巴拉地分配種田人手教授省事得多。辦事也盡心。 福祿縣是最早種宿麥的地方,莫縣丞是老人了,在她手下干活也賣力,代理福祿縣期間也兢兢業業沒有紕漏,給升個縣令,不過份吧?至于哪個縣,如果能做南平縣的縣令就好了。 再來,郭縣令在南平縣也有些日子了,南府變梧州,刺史府的官員沒功勞還有苦勞,都升了。府城的縣令在其中也出力了,并且做事也比較可靠,推薦一下也是正常的。 以上人員,除了莫縣丞升做南平縣令是她特別要求的,其他人具體到哪兒,都聽朝廷的安排。 奏本的口氣客觀平和,通篇都是為朝廷大局考慮,尤其是啟用這些學生的理由,絕對能讓朝廷省心。且此舉也可彰顯朝廷公平。 這一份奏本,她認為被批下來的可能性比較大。莫縣丞這個“指定”,或許她會落幾句埋怨,其他的應該都沒問題。 對,她是一次推薦了好些人,但是請政事堂明鑒,朝廷里有多少南方的官?不多。無論什么事,如果你不參與,對他是不會有很深的感情的。如果沒有更多的南方人參與進來,南方人對朝廷的感情就不會很濃厚。如果讀書空耗時間而沒有收獲,官學就會成為擺設。 煙瘴之地的學識確實有所欠缺,暫時離國家棟梁是有些距離,做些基層的實務本事還是有的。那就得稍做鼓勵。同時,調了北方人來,路上損耗有點兒大。 奏本都已經寫好了,將當事人一一問過,無人有異議,她便將這一份奏本發了出去。 ………… 祝纓所料倒也不差。 如今政事堂主政的想法還比較正常,她寫的理由也是充分的,她的某些想法與王、施、鐘等人還算合拍。 王云鶴笑罵一句:“瞧瞧,不愿吃虧??!就他事多!” 政事堂倒也無異議,三人都看得出來此舉對推廣宿麥是有益的,而這些人既由祝纓推薦入仕,以后也要承祝纓這一份情。 誰又不是這么過來的呢? 他們自己,縱經過了考試,做官的時候也是有個歸屬的。哪怕是蔭封,也得有個老上司。他們自己做上司,也要發掘手下的人才。 大家都一樣。 三人一看祝纓聯系的這些品級,頂天了是郭縣令,給他稍調高一點,換了個中州做司馬,正六品。下面的學生,縣尉主簿的,八品九品。 王云鶴道:“這幾個名字我瞧著眼熟!”一看是福祿縣的人,便將時間鎖在了祝纓在做縣令時寫過的奏本上,很快想起來了——黃十二郎的案子。 這個案子的奏本,隨附了各人做過什么事,從上面列明的數據來看,甚至能分辨得出各人的能力小有差異。鐘宜指著一個人說:“這個名字怎么不在其中呢?” 王云鶴道:“哦,他,姓林?是犯人的親屬?!彼址朔?,還記得黃十二的妻子姓林,判的和離。 果然,翻到了。 施鯤道:“先是析產別居,現在又弄這一串小鬼兒。祝纓確實事多?!?/br> 王云鶴道:“不干,就沒事,一旦動手干事,就會有事。多干就多事?!?/br> 鐘宜卻突然感慨:“還有不動手干事,仍是多事的……” 其他二人沒接話,這種人他們懶得理,但是皇帝的兒子里就有這種人。不提了,不提了。 王云鶴道:“讓吏部辦吧。至于析產別居,要盡快斷出個例子來?!弊@t之前遞的那個案子,它主要是兇殺案,與離婚和家產沒什么關系。 鐘宜突然道:“倒是有?!?/br> 鐘宜的人際關系頗廣,親朋故舊里什么人都有。親家之間還不到拆伙的時候,小兩口已經打得頭破血流的有得是。父母能夠決定子女的婚姻,卻無法決定子女的感情。面子上又不能離,生活里又不能讓他們打死了。 這一條提得甚合鐘宜之心。 施鯤與王云鶴心領神會,施鯤道:“那就讓京兆府先斷一個?!?/br> 鐘宜道:“好,我讓他們去京兆府?!奔覄帐碌孟茸尞斒氯顺雒嬲埱?。 王云鶴道:“這小子不知道現在又在忙什么了!可別再給我找事啦!” 這句話一聽就言不由衷,施鯤與鐘宜都不愛搭理他了。 第255章 停滯 祝纓一般也不拿小事麻煩政事堂。 如果不是這一批官職略多,且學生們都還是白身,但凡略小一點的事情她跟吏部就能辦了。 比如童立、童波兄弟倆。 這兩個人是祝纓剛到福祿縣的時候親自選入縣衙的,祝纓升任南府,他們留在了福祿縣。祝纓掌梧州之后,各縣官吏的考課都在州里,由州里一總報給吏部。 國家太大、地方上的官吏又多,吏部能直接考核到的人并不太多,地方上數目龐大的底層官吏的考核、任命、舉薦之類,吏部多半是要看地方州縣的反饋建議。規定上是司功負責,實際上一般的主官權利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