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節
冷云道:“這個你怎么又不懂了?你不在其中,好處就一定沒有你的,壞處也未必就落不到你頭上了?!?/br> 祝纓道:“那是您。您不怕。我這身板兒在京里不頂事兒?!?/br> 冷云道:“七郎怎么說?” 祝纓道:“沒說什么?!?/br> 冷云道:“他要是沒叫你回去,你……唔,就等任滿吧?!?/br> “是?!?/br> 祝纓這下連京中的情勢也給避開了,只說本地之風土,勸冷云,如果想回去以后再采買本地特產就不這么方便了,要提前準備。 冷云主持開會也是越來越散漫,大家見個面,著重表揚一下祝纓。提醒一下所有人秋收、稅賦都要上心,種好宿麥,他就沒別的好提的了,直接說:“散了吧!” 祝纓不多停留,將所攜之土儀留下,再將唐師傅師徒四人的名冊勾銷,留下賞錢便去福祿會館了。 郭縣令直搖頭,這師傅四人也就是遇到府君!他們現是不用跟州府服役了,但是因為之前冷云將他們轉給了祝纓,現在這幾個人算是南府賬上的人。人落在南府得落到具體的縣里,一勾,就落南平縣了。 不用祝纓出手,哪怕她有一點不悅,郭縣令為了討好上司都能讓他們生不如死。祝纓不計較,郭縣令思之再三,沒出手,放生了唐師傅,顛兒顛兒地跟著祝纓去了福祿會館。 祝纓要用福祿會館,也是要賣糖,項大郎拖著車跟著過來了。 第228章 經營 福祿縣同鄉會館是輪值的,今年又換了一家,項家也是福祿縣人,與這些縣中的鄉紳們也都混了個臉熟。更因項樂、項安兄妹二人的關系,縣中富戶們對項家也還都客氣。即使不是祝纓帶著,他們也不至于為難項大郎。 他們對項大郎要賣糖這件事兒頗為好奇——項家一個整天買進賣出、倒買倒賣的純靠跑腿的商家,什么時候會賣糖了? 制糖原料的地理原因,糖這種東西主要是南方生產往北方賣,而本州就在南方,通常是本州進糖往外面去賣,項大郎一個偏僻縣里的商人,跑州城來賣糖? 祝大人一定又干什么了! 同鄉會館諸人分成兩撥,一撥將祝纓團團圍住,一撥將項大郎隔離開來:“項大,你這糖……哪兒來的呀?” 福祿縣的士紳們不很排斥經商,他們以前入仕的可能性極小,在祝纓手上販賣橘子發了筆財,見著有賺錢的行當,當然感興趣。如今子弟或許可能有出息做官,那也不怕,總有辦法規避的,錢,還是要的。 祝纓指指自己和縣令們,道:“我們過來看看,有事兒大郎與你們商議?!?/br> 郭縣令等人比較關心的是,既然祝纓答應了這個制糖的技術不保密,他們今年開始種秋甘蔗,明年春夏第一批自己的蔗糖就能上市了,也得用這個福祿會館的路子。新建會館不說成本,打通關節的時間也來不及。 他們就跟祝纓說這件事兒。 祝纓笑道:“那你們就入股?!币怨俑墓蒎X入股會館,各地在外的商人可以租用、在外的游子也可以投宿,同時像南府那個福祿會館似的,開發點客棧、貨棧的業務,官府收房子的租金但不直接插手干預經營,長長久久地收。 “這不比拿公廨錢放貸收不回來強?”祝纓說,“我看以往有些人拿公廨錢放貸,又不懂買賣,又收重利,高利貸一般,將借貸人逼得家破人亡,人死賬銷,自己的錢也打了水漂。不如這樣。一則本地在外漂泊之人能有個安心的住處,同鄉能聚在一起互相幫忙,二則衙門也能有個長項的收入。這分本金永不許動、房子永不許賣,大家也可以多些進項?!?/br> 公廨錢主要是歸主官支配的。府衙的分紅就歸她,縣衙的分紅歸各縣。公廨錢與公廨田一樣,都是謀外任的人很在乎的收入來源。她最早開設同鄉會館的時候沒想得這么多,是為了福祿縣能更富一點,又方便錢款的安全,不必來回背錢,只要拿條子兌換即可。辦了幾年,經驗多了,也就總結出許多條款規范。 關縣令第一個贊同:“不愧是大人,大人怎么說,咱們便怎么辦!”可不是,只要出點錢入股,就跟著知府一塊兒永遠數錢,不跟的是傻子。 他們以前還真就放個貸款給商人,經常有人還不起的。他們就以官府的強力將人家家產收了抵債,最后弄得一地雞毛,還要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有錢拿,挨點罵也不算什么,難的是催收的過程也非常的不愉快,還有折本的情況。折本,也不全是因為利高,還是因為使了官府的錢,總有官員借故向商人索要額外的好處,最后玩崩了。 現在祝纓要與他們定一下章程,如何入股、如何分紅、如何催收,年金怎么定,每年何時繳納。官府只收錢就行,不管運營。 祝纓道:“咱們不在了,后來人未必就這么老實,崽賣爺田的未必沒有、勒索百姓的也未必沒有?!?/br> 王縣令慨然道:“必有國法辦他!” 祝纓輕笑一聲:“那得到什么時候?”她的辦法就簡單了,各縣,她要盡力培養一些讀書人、一些能夠做官的人,只要來個做得過份的地方官,地方也會有勢力能夠反對。 這是一體兩面的,地方上的勢力太強,新來的官員也有可能干不過,反而被挾制。但世上沒有完美的制度,都是互相制衡??偙戎竿Ю锿獾某⑹聼o巨細、明察秋毫靠譜一點。哪怕指望朝廷,也得地方上有人能告訴朝廷、上達天聽不是? 她與縣令們就在福祿會館里商討一下細節,莫縣丞道:“大人,這個會館原是您的心血,下官不該多嘴的,可是呢……底子是福祿縣的,那是不是?” 郭縣令道:“守財奴的樣兒!給給給,咱們合伙?!边@幾個縣令身上正經讀書人的氣質極淡,由吏而熬為官的,知府又不追求“不言利”,他們也就卷起袖子來聊錢了。 祝纓負責出個大概的框架,具體的數目他們四個人開始互相爭,以至于吵,竟至于要打。祝纓抱著手看得直樂。 項大郎在那一邊被堵得滿頭汗:“才干這一行,還不知道如何呢!” 凡事沾了個“官”字,就不得不小心一點,雖然糖坊已經都交給他了。祝纓交給他的盤子很大,就是要以一個“量大”為優勢,壓低價格搶主顧。量大,也就意味著一旦疏忽他賠得也大,項大郎又興奮又緊張。 他經商是有頭腦的,同鄉會館他也算計在內了,考慮到了租用場地等等問題,也不想在外面另起爐灶。這個糖坊,它也得用原料,越是路近的原料越好,那就不得得罪鄉親大戶。要打開市場,也得會館這兒幫個忙。 “官”給的要求得做到,祝纓要求不能太高價,走的是“易得的量大便宜,不易得的可以高價”的路子,項大郎就只好把赤砂糖、白砂糖的價格壓下,而將冰糖的價格抬高,又將有新鮮造型的紅糖塊之類的價格還照原本的樣子來。 規模大,他的成本就被壓低。離原料產地近,原料運輸的成本又降了下來。即使定價偏低,利潤仍然可觀。 今年輪值的是趙翁家,趙翁道:“你說這些饞我們不是?” 項大郎陪笑道:“哪里敢?只是講一講,您還不知道大人么?我是嘗個鮮兒,好的還在路上呢。再說了,您那兒種橘子的利,我可什么話也沒說呀?!?/br> 趙翁想說他家與阿蘇縣的買賣,想到他的父親,心道:大人這是補償他吧? 轉而問項大郎要怎么吆喝:“你有好物,得叫人知道。這時節,舊年橘子也賣沒了,新的還沒下來。來會館的人也少了哩。你壓價賣,地頭蛇怕不要砸你的攤子哩!” 項大郎笑道:“我分賣給小販。自家也支個攤子零賣,比賣給小販的稍貴些,這樣小販也能賺著錢,也不能賣太貴。要是有大鋪子進貨呢,我也賣給他們?!?/br> 祝纓分一只耳朵聽他說,知道這位年輕的商人不必自己多管了,聽到最后笑了起來,難得的輕松。 項大郎吆喝也有一套,如何讓別人知道呢? 項大郎道:“我已帶了些糖來,天氣又熱,我請街坊們喝糖水?!?/br> 砂糖類就這么賣。便宜的東西,賺相對貧窮的人的口碑。街口支攤子,路過的一人一碗,當眾給人看,一口大鍋,投點兒料,最后加一大勺赤砂糖或者白砂糖,見者有份。連請三天的客,每天熬它十大鍋,也花不了多少錢,但是口碑就出來了。 請客的同時再將價格宣揚出去。相對低廉的價格就是最好的廣告。何況糖的品相還不差。 冰糖就不一樣了,他想拿大塊的冰糖就在糖水棚子外面放到一個大盤子里顯示一下,給大家看,這個貴。 當然,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街頭流氓之類以及本地官吏的“孝敬”。這個就需要與本地官府打好關系了,不但要求會館里的人長袖善舞,還得祝纓出面。 祝纓一只耳朵抖了抖,笑道:“等你想到哪里還來得及?我早辦好了?!?/br> 她這次過來給冷云等人的禮物里就有南府的糖,跟冷云沒打招呼,卻與刺史府里幾個管事的、尤其是司法參軍等人提了。 整個刺史府里,冷云會給她面子,其他人多半有點怕她。這點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魯刺史在日,她在刺史府里的評價就是很刺的一個人。誰掀了她的攤兒,她就拆了誰的家。當然,那種情況應該不至于發生。 她仍然讓項大郎準備一點禮物,各處送一送,同時包一些糖,也送出去。 項大郎馬上答應了。 祝纓留了一份名帖在同鄉會館,說:“如果有事,拿著名帖去見董先生。若無事,不要往前面湊?!?/br> 項大郎等人趕緊答應了。 祝纓又叮囑他們:“不要冒進?!?/br> 項大郎本就小心,這一聲答應得更加恭敬真切。 ………… 祝纓的州城之行十分圓滿,照例采購了一些東西之后便與郭縣令等人啟程回府。 路上,四人又爭了起來,祝纓依舊是輕松愉快。到目前為止,她的計劃執行得都非常的順利,她看了一眼四人,心道:你們現在說得再高興,回去還得照我的來! 她后半部的計劃還包括了定規,除了雇傭鰥寡孤獨之外,還有收購甘蔗等的規定。就像同鄉會館的章程一樣,她不給定死了,只是定個大致的框架,以免膠柱鼓瑟。 回到府城之后,祝纓道:“得啦,各人干各人的事去吧。秋收之后,咱們就開始干咱們的事兒?!?/br> 王縣令這回便不肯落后了,道:“大人,雖說各縣官糖坊要到明年才能得,現在能不能讓下官們觀摩一下?到時候現學怕晚了?!鄙虘?,他們只能收點稅和孝敬,官糖坊就……對吧? 祝纓道:“行?!?/br> 現在她正閑著,先帶人到了現在的項家糖坊里去,這些官員也只是看個熱鬧,郭縣令道:“這么大的?” 祝纓笑道:“對呀,不然能賣遍全州、全天下嗎?你們想,人喜歡吃糖嗎?讓人人能吃飽了肚子之后有心思吃糖,一個人,一年吃一斤糖,一天還不到一錢,不算多吧?我賣便宜一點,讓人都能吃得起?!?/br> 郭縣令吸了口涼氣:“這——” 祝纓笑笑:“你們要準備的地方,也不能太小了?!?/br> “就怕……路難走呀?!标P縣令遲疑地說,賣橘子鋪了好幾年才有現在的起色,也是靠的祝纓以官府的力量保護。關縣令比較擔心的是,現在糖制出來了,到外地不太好賣??醋@t這個勢頭,不定哪天就升走了。 “那把招牌打出去,就讓他們自己過來進貨?!弊@t做買賣,比項大郎只精不笨。自己拿出去賣,還得自己貼路費呢!京城人家還往這里來采辦珠寶呢,有什么不可以?別人來販買,還能賺點他們的食宿錢! 外鄉人來得多了,本地與外地的溝通就多,隔閡就少。 關縣令只好將話挑明。 祝纓笑道:“不怕?!?/br> 關縣令也就安心了:“下官回去就找個合適的地方,先將房子備下?!逼渌麕讉€也都說要去辦。 祝纓道:“糧田不能動?!?/br> 郭縣令笑道:“哪里敢?下官等也是要考核的?!背⒖己斯賳T就那么幾項,征糧是個基礎的考點,就算祝纓不提,他們也會盯著縣里的百姓不讓過份棄糧而種甘蔗的。 最為難的要數莫縣丞,他與別人爭得雖兇,卻實在扼腕!福祿縣已種了橘子了,再騰地方種甘蔗很難。莫縣丞狠狠心:要不鼓勵開墾? 又擔心自己開出荒來就走了,沒享著這個利、便宜了下一任。 真是左右為難。 祝纓將諸事吩付畢,道:“好了,都回吧?!?/br> 她先召了彭司士,因百工歸他管,官糖坊及工匠等事就正式交給了他。彭司士之前看小吳忙前忙后的,不敢怨祝纓,卻將小吳當做了競爭的對手。祝纓將事交給了他,他心中大定。道:“下官一定辦妥?!?/br> “我要驗收的?!?/br> 彭司士拍著胸脯道:“大人只管查驗?!?/br> 祝纓難得地閑了下來,到了后衙檢查一下小孩子的功課,又喚來仇文,再考一考他,又問他一些山中的情勢。仇文“一心向化”,問什么答什么,談及本族時略有些貶低,是打定了主意不肯罷的。祝纓也不指責他,又詢問他一些各族情況,與花帕族人的話相印證,同時做一些準備。 她開始學花帕族的語言了,又準備再接觸一下旁的族。各族的情況因人所處的位置不同,其描述也有些差異,多聽幾個人說總不會差的。 她這兒閑得開始學人說話,郭縣令等人忙開了。 郭縣令回到縣衙,先要準備官糖坊,糖是值錢的,這個他知道。官糖坊先辦著,民間的要稍往后放放。此時他就回憶起了:“去年府君將公廨田撥出一部來種甘蔗!我說呢!今年咱們除了種麥,也種些甘蔗,明年就自己用了!”現在就算給他個糖坊,他都沒原料呢。 忙到第二天,本縣的士紳們又來求見他。 郭縣令正在制糖的興頭上,本不想見的,但是聽說打頭的是荊老封翁,看著手里的名帖,郭縣令無奈地道:“請進來吧?!?/br> 荊老封翁不是一個人來的,自打兒子回來探親之后沉寂了一陣兒,也不怎么外出顯擺了,今天糾集了一群人過來不知道又要干什么了。 郭縣令拿眼睛看荊老封翁身后的人,這里面有荊綱的舅舅,還有那位倒霉的張富戶,以及家里鬧了“狐仙”的方家等。 郭縣令道:“諸位父老這是有什么事嗎?” 荊老封翁道:“大人,咱們是不是該修一修方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