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節
祝纓道:“哪里哪里,請坐?!?/br> 兩人就對了這么一句話,祝纓還沒來得及喊上茶,更沒有來得及問他的來意,荊綱突然哭了! 痛哭流流,痛心疾首,一旁的牛金都要擔心他是不是心疾要發作,是不是得請后面大娘過來看一看,就怕再晚得出府找江娘子了。 荊綱不但哭,還跪下了:“府君!慚愧??!無顏見父老??!舍弟竟然鑄下這等大錯!都是下官管教不及,才叫他這么不知進退!家父家母年邁,精力不濟,又管不得他。還是下官的錯呀!” 他哭到最后癱到了地上雙腿連蹬了好幾下,就差打個滾兒了…… 不,他接著真的躺地上來來回回往左右滾半個滾兒,項樂目瞪口呆。 荊綱口中也沒停絮叨:“下官離家時,鄉親以下官為榮,如今舍弟如此做派,是為家鄉抹黑,毀了家鄉清譽呀!” 祝纓深吸一口氣,大步上前要扶他起來:“你這是何苦?”說著說著,她也感傷了起來,“我到南府就聽到你的美名,南府出一個你這樣的人材不容易呀!本來同鄉能夠互相幫扶的就少,家里又出了這樣的事,很難過了吧?” 項樂呆滯了,他看到祝纓也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好好兒地在外為官,為家中打拼,忽地就聽到了這樣的消息。父母年紀又大了,怎么能不擔心呢?可身上又肩著朝廷的使命,須得將轄下治理好方不負圣恩,一時又走不開。你這些日子,也實在是煎熬。想哭就在我這兒哭吧,出去了,還得做家里的頂梁柱,不能叫人看到你憂慮的樣子?!?/br> 荊綱不嚷嚷了,又左右滾了兩下,然后連滾也打不動了。祝纓把他要說的詞兒都搶光了! 到底臉皮薄,不好繼續賴在地上,他吸吸鼻子,爬起來繼續坐在地上,舉袖試淚,祝纓道:“外面有人在么?打水來?!?/br> 丁貴時刻留意著里面,也被弄懵了。他們小吏家,長輩們見過許多貴人一些不雅的情態,運氣好的時候還能見到許多高官未發跡時的青澀表現,他自己卻是太年輕,從來沒見過。 這回我可算是開了眼了! 丁貴深吸一口氣,將茶拿了回去,重換新茶。 那邊牛金等人取水、拿毛巾、找拂塵……終于把荊綱給收拾了個干凈。 荊綱跪得十分徹底,哭鬧完了,收拾干凈了自己,往下面的椅子上一坐,喝口茶潤喉,再開口時就很正常了:“下官實在慚愧,確是下官疏于管教。以后必設法教舍弟懂些事理,朝廷官署,豈容他一個黃毛小兒插手?又年輕,不懂事兒,風流罪過!” 祝纓情知他這個樣子未必就不怨自己了,開口道:“也不年輕啦?!?/br> “是是,再不改就晚了?!?/br> 祝纓道:“還不怎么上進,也虧得是這樣,禍闖得還不大。要再長進些,闖的禍就不止是這樣了,你未必糊得住?!?/br> 荊綱唯唯,心里也確實不是很服氣。但人在矮檐下,只能低頭。 如果可以,誰不往府門里安插點勢力呢?況且這又是他的老家,本來就與本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怎么躲得開呢?且一個女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倒是讀書未成就私養外室實在該打! 這也不值當參他的吧? 可是被參了,吏部那里順手下了個文責問他,文到之日正在秋收,荊綱嚇得趕緊寫個請罪的折子。秋收一過就向上司請假,奔命一樣的奔了回來。先回家里,爹娘弟妹都跟他哭訴受了欺負。 荊綱才聽的時候心下也是暗怒,轉念一想,家人這樣的態度是不可以的。他又詢問了祝纓這些日子以來辦的事,聽他父親說的“就興大牢,一個買田的案子,他抓了好有五十來人!說人家聚賭!” “等等!”荊綱聽出不對味兒來,“仔細說來,前因后果,爹要說不明白,我問別人了?!?/br> 問清了始末,荊綱當即決定現在就去跪著哭一場! 他回來本來就是要跟祝纓請個罪,穩住了祝纓,順便收拾一下家里的。他也是做地方官的,當然知道地方官的心態,跟本地官宦人家有親切之感是真的,反感別人插手自己的地盤也是真的。祝纓這手段他自認比不得,此時不跪,等著這位知府給他荊家打回原形嗎?! 所以他來了,跪了,哭了。 “這是你的老家,九族親朋都在這里,怎么躲得開呢?本地大族為人做保是常有的,一個女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倒是讀書未成就私養外室實在該打!”祝纓慢慢地說。 荊綱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雙手垂在了身側。這回他服了,至少是愿意在祝纓面前聽話一點。 服不服,得看人!不好提什么強龍不壓地頭蛇,強龍面前,什么蛇都是白搭。 荊綱道:“都是以前疏于管教!這回必不能再放縱他了!下官此次歸來,就是要處理家務事的?!?/br> 祝纓道:“誰家沒個讓人頭疼的角色呢?你心里有個數兒才好。犯錯的是他,已經罰過了,從今以后,你教好他就是了。不能成材,至少也要成人。都成家了,還要連累老父上公堂,兄長千里奔波,實在不像話?!?/br> “是是?!?/br> 祝纓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也是做親民官的,新到一地,誰不想做點兒實在的事兒?凈跟這些事兒歪纏,有什么意思?好多年沒回家了吧?回來一趟,也好好歇歇吧,這一頁在我這兒早就掀過去了?!?/br> “大人海量?!?/br> 祝纓做了個手勢,荊綱忙起身告辭。祝纓將他送到門口,讓侯五好生給送出去。 侯五因為一直在門房,沒有看到這一場奇景,神色如常。他們一離開,幾個人奇形怪狀的從四下角落里躥了出來,連項安都聞訊趕來趴在了門框上,人人驚嘆:“這荊大官人,是個人才??!” 祝纓道:“都看夠了沒有?看夠了該干嘛干嘛去!” 顧同道:“老師,從八品哭就算了,這個從六品的怎么也……” 祝纓白了他一眼。 小吳小心地問:“他在您這兒出這個丑,不會恨上您吧?” 祝纓道:“怕他怎的?” 小吳也閉嘴了,確實,不用怕。 ………… 荊綱出了府衙,深吸一口秋夜的涼風,后面又追出來一個衙役,道:“大人說,已經宵禁了恐怕路上有攔截,這個您拿著?!?/br> 給了他一個條子,這樣就不會被巡夜的給抓著了。 荊綱回到家里,他們家還在熱烈地討論著。荊綱一陣頭痛,道:“都不要吵了!” 做官的大兒子說話了,父母也住了口,都問:“怎么說?” 荊綱道:“明天都跟我去府衙道歉?!?/br> “???!”荊五一聲怪叫。 荊綱想起來剛才自己的表演,也是老羞成怒,一拍桌子:“你還敢說??。?!家里什么都給你安排好了,你全搞砸了!” 荊老封君問:“那府學……” “我才不要去呢!” “他這個樣子還配進府學?” 兄弟二人一齊發聲,說完,荊五別過頭去慪氣,荊綱也被氣個半死:“我就是太縱容你了!早打一頓早改好了!”說著就要拿板子打弟弟。荊五滿屋亂躥:“你就知道在家里耍官威?!?/br> 荊綱滿肚子都是苦,祝纓說得沒錯,南府老鄉熬出頭的少,他自己也未能投入什么名師門下,真沒幾個幫手。虧得入仕比較早,娶了個好娘子才讓自己輕松了一些。結果兄弟給他闖禍! 荊老封君喝了一聲:“把五郎拿下!你個不爭氣的東西!全家跟著你受氣。五娘,你說他?!?/br> 荊五娘子又不大敢說話了,這些日子,她在家里也跟個罪人似的,都說如果不是她鬧得那么大,嬌嬌的事揭不出來,折了幾件首飾破財免災就得了。 荊綱長嘆一聲,泄氣地道:“五娘,你領他回房休息吧?!睂⑵渌硕贾ё吡?,只有他夫婦二人與父母在場,荊綱道:“爹,我能有今日,是家里供出來的?!?/br> “是你爭氣?!?/br> 荊綱苦笑道:“是,爭氣,學里、街坊、乃至城里,誰不說我好?我如今這個年紀,已經是從六品,爹娘也有封贈?!备改付键c頭。 荊綱道:“也不過是從六品而已!知府大人,還不到三十歲,已經是正五品了。我與他,已是天差地遠?!?/br> “怎么,不就三級……” 荊綱真的哭了:“這哪是三級???!以往不與你們講,是不必講?,F在得說明白啦。六級。唉……” 見丈夫開口困難,荊娘子道:“由六品升五品,是一道大坎兒,許多人在正六品上蹉跎一生,終身不得著緋衣。這位知府大人,確有過人之處。夫君也不必氣餒,大器晚成,苦盡甘來?!?/br> 荊綱搖了搖頭,勸父母道:“眼下還要服府衙的管?!?/br> 一看一直以來倚仗的大兒子都哭了,荊家老兩口也泄氣了,道:“好、好,你別這樣,都聽你的?!?/br> 荊綱道:“明天無論如何也要五郎認錯,或還有轉圜的機會,不要向大人再討什么好處,府學的事兒你們都不要提。能提時我自提,不能提時,不要自取其辱?!?/br> 荊老封翁道:“以往府衙里都客客氣氣的?!?/br> “那是叫咱們不要給他們惹事,不是怕了咱們。新官到任,正是立威的時候,咱們不給他做臉,還等著他敬你?自己做錯了,就要認。否則,我這一回去,你們還在這里,五郎再出言不遜又或者做出什么錯事來,救命都來不及!” 一番話說出來,荊老封君又擔心起自家來:“那,要不出去躲躲?” “不用,他如今要干的正事也多,沒那功夫與咱們家多計較。只要咱們家別再生事?!?/br> “好,聽你的?!鼻G老封君說。 荊綱接著就要收拾弟弟,他此番回來,最要緊的就是這一件。朝廷的追責,他已寫了請罪的折子,一般這種情況不至于罷他的官。但是,弟弟再不管,真要作死了,還會連累父母和家族。 然而荊五一向是家里最寵愛的老幺,寵得多了,再想管就很難了。 荊綱也不跟他廢話,連夜將人捆了起來,先打二十板子。一頓板子下去,荊五又要鬧,荊綱將他扔到了柴房關起來。 第二天一早,也不說要帶他去府衙請罪,將人撈起,再打二十,不許父母講情。荊五這才知道大哥是認真的,他突然就知道害怕了:“哥,哥哥,我錯了!” 荊綱道:“哪里錯了?” “我不該跟嬌嬌……” “你還是沒懂!再打……” “別打了?。?!” 荊綱逼近了弟弟的臉,道:“書讀不好,做人也糊涂!竟不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更不知道什么時候該老實認錯!”他將弟弟又好好地訓了一通,再次攜全家拜訪祝纓。 這一次就比昨天像樣多了,禮物備齊,全家打扮整齊,都遞了帖子。 祝纓前衙事務分派完畢,也正式地接見了他們。本來,祝纓接待官客,后面張仙姑接待女眷,荊綱全家卻先一同拜見祝纓。 項樂驚奇地發現,之前滿地打滾的荊大人,今天人模狗樣的坐那兒與人話家常,他們全家都順著荊綱的話說。 荊娘子是個很穩重的婦人,說:“大人一片慈心,才沒有追究他?!?/br> 祝纓也表現得十分寬容:“五娘子說,失竊的首飾都是娘子賜的,娘子為什么給個年輕媳婦這么貴重的東西?不也是看在丈夫面上,為了這個家么?” 荊娘子本是想借著婦人的軟話和緩一下氣氛的,被祝纓一句說到了心坎兒里。很禮貌地客氣了好幾句,顯然十分受用。 荊老封翁道:“是呢!家里給這個小畜牲娶妻成家,就是為了讓他走正道,他倒好,不學好!” 祝纓道:“人有五倫,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師生。賢父子是父、是兄,以尊御卑教導二十年,五郎尚有不足。讓五娘子以妻子的身份,以卑御尊?新婚數年就要將他教導成人?你這道理不對!不該推卸自己的責任?!?/br> 五娘子忍不住啜泣了起來。 祝纓又說荊老封君:“您做母親更是不容易,他但凡心里有您,就不該叫您擔心??慈坏拿孀由?,我不與他多做計較,這一頁翻過去了?!?/br> 荊綱忙道謝。 祝纓問道:“你在南府還能住多久?” 荊綱忙說:“秋收已畢,縣里也無大事,正好多住兩天,住滿了假。掃墓,會會師友?!?/br> “不去府學看一下嗎?” “只怕打擾了他們?!?/br> “不怕,我正想整頓府學,你與我同去,也給后輩們講講學。南府的情形你也知道的,正缺些有學問的人指導。正好,府學還有些空額,各縣可選送學子來考試。五郎也是南平學子,一同來考吧。我是讓他考,不是就點了他。你可輔導他功課,試一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