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節
聽到驛丞也叫他“大人”,小吳感覺頗佳。站到章炯的門外,他又是一派恭敬了:“章大人,下官是南府司倉,奉知府祝府君之命前來迎接大人?!?/br> 里面門打開了,小吳抬頭一看,只見一個端正的男仆走了出來,道:“司倉大人?我家大人有請?!?/br> 小吳讓身后的衙役在外面等候,他們也帶來了一些禮物,小吳掌握了一個送禮的分寸:咱們都是清廉的人,熱情,但是清廉,所以人來了厚禮還是沒有的。 小吳對驛丞道:“辛苦你啦?!倍抖额I子,邁步進了屋內。 先作揖,口稱“下官”,等上面一個渾厚的男聲說:“請起,不必多禮?!辈耪局绷松眢w正式打量這位章司馬。 章炯是個須眉丈夫,身材不算特別的魁梧,卻也有些威嚴的樣子,國字臉,鼻直口闊,目光炯炯,須中雜了幾根銀絲,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這副相貌夠他再用個幾十年,有朝一日身著朱紫,模樣也不顯寒磣。 小吳道:“大人好風采!” 章炯一笑:“過獎啦?!?/br> 小吳道:“下官姓吳,大人喚我小吳就是,他們都這么叫我。聽說大人要來,祝府君歡喜得不得了,說,總算又來了個得力的人!只可惜不知道您什么時候才能到,還沒去州城之前就念叨著,吩咐咱們給您修葺住所呢。哦,咱們本州的規矩,打從前頭魯刺史時就說,每年兩次、半年一回,要到刺史府去面見陳情?!?/br> 小吳絮絮地說著:“啊,下官見到大人這般模樣,實在心生歡喜,話多了些?!?/br> 章炯道:“哪里,我還有事要問你哩。你官話很好?!?/br> “大人過獎了。不知大人有何事垂詢呢?” “未知府君明日可在府中?” “本要出巡的,您知道的,這時節南方就要秋收了,不出去看看不放心。聽說您到了,便止了行程。未知大人攜了家眷否?也不知道準備的住處夠不夠?是一處二進的庭院,有偏院的,也帶仆人的住處、馬廄等處?!?/br> 章炯道:“足夠了,我并未攜眷赴任?!?/br> “啊喲,那您的起居……那倒也不礙的,府衙里還有小灶呢!” “哦,是嗎?” 小吳給祝纓說了幾句好話:“是,府君一向關愛我們,寧可自己儉省,也要咱們過得舒服些。大人見了就知道,祝府君是最好相處的一個人了。大人又是這般的和氣,你們一定處得來的?!?/br> 章炯笑笑,問道:“府里其他人呢?” 小吳道:“府里還有六司,司倉便是下官了。司功姓王、司法姓李,他二人最忙了。司工姓彭,他接下來就要忙嘍,秋收一過,就是整修水利工程。司兵略清閑些,因本府防務尚有梅校尉擔當。司戶祁先生不太愛說話,您要是遇到他不答話,一準兒是害羞了?!?/br> “諸位各有所長??!真想早些領略諸位的風采?!?/br> “大人過獎了,”小吳道,“那下官就先不打擾了,明日下官陪您一同去去府城?!?/br> “如此,就辛苦你啦?!?/br> “大人哪里話?”小吳笑著退了出去,“大人一路奔波才是真辛苦,您再勞累一天,等到了府城安頓下來就好了?!?/br> 他已對章炯有了點數,他見過的官兒不少,這個章炯看起來是有心氣的。一見面也不給他下馬威,也不特別急切地打聽府衙的底細,就是有點城府的,有小算盤,不太好對付啊。明天得找個機會將自己看到的都告訴大人才好! 小吳觀察章炯的時候,章炯也在觀察他。章炯怎么看這貨,怎么覺得他身上帶著一股油味兒。心道:怕是個從小吏升上來的官兒。這也難怪,煙瘴之地,官員選拔原就難些。那位祝府君已是個難纏的主兒,再添上這樣的下屬…… 章炯嘆了口氣,暗想到任之后恐怕要花上些時日來探探這些人的底,光知道個姓有什么用? 不是所有的地方官赴任前都能拿到自己想要的訊息的,有些人職位太低,甚至不必進京,京城那兒一紙公文給他,就打發上任了。章炯介于兩者之間,他未能像祝纓那樣從吏部將所有的檔案都看到,更不知道上司祝纓的履歷。 不過祝纓此人還是小有名氣的,章炯多少有些耳聞。 他看了看自己帶來的人,一個小廝、兩名健仆、兩個腳夫,都比較年輕。只恨自己不能將自己之前得用的下屬帶一兩個來。 第二天一早,章炯和小吳都早早地起身,小吳又早早穿戴整齊站到章炯門外等著。章炯不經意地問道:“你便日日這么侍奉祝府君的嗎?” 小吳笑道:“府君可不歸我伺候,他自住后衙里,與老封君她們住一塊兒?!?/br> “府君家眷都在這里了嗎?”章炯有些吃驚地問。 小吳道:“正是?!?/br> “那可真不容易??!身體都康健嗎?” 小吳道:“都還好?!?/br> “哦。那便好,那便好?!?/br> “大人,請。這會兒府衙里應該已經分派完差使了?!?/br> “每日都先分派嗎?” “是啊?!毙遣恢罏槭裁匆@么問。 他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地方官署都像祝纓這么辦的。祝纓這兒,是延續自大理寺鄭熹主事時的規矩,鄭熹又是接手龔案時養成的習慣。大部分的官署,大概十日一休沐,休沐日轉天到衙門里應卯的時候主官或者代理的官員大致說一下要干什么,然后就散了。也就是十天安排一次,如果沒有突發的事情,大部分沒有訓話癮頭的主官是不會召集人的。懶惰一些的,或能一個月都不會將整個衙門召集一次。一般是在春耕、秋收、征繳這三個時段才會頻繁一些召集官吏安排事務。 只要想干活,就永遠有活干,如果想“無為而治”,也總能有“垂拱”的辦法。許多地方“垂拱”反而是件好事,官員瞎折騰反而勞民傷財。 章炯心道:是個愛生事的主官。 ……—— 二人一同往府城去,小吳也看到了章炯的隨從,五個,都年輕。再看他的行李,也就兩車。小吳估算了一下,如果刨去鋪蓋、衣物等,章炯的行李并不多,甚至有些寒磣。 一行人半天就到了府城。 章炯看著這座府城,除了其規制是按照朝廷要求修建的,其他的都稱不上好。 路上有好奇的人圍觀他們,指指點點的,仿佛在說些什么,章炯的臉頰抽搐了一下:他聽不懂這個! 一路上走的是驛路,多是與驛丞打交道,各地驛丞說出來的官話雖各有口音,都還能分辨。章炯也在外地任過官,對方言有心理準備,但是沒想到這世間還有地方是一句土話都不肯讓人聽懂的!雖然這些人臉上的表情像是對他有好評。 他不動聲色,又看了小吳一眼。 小吳將他引到了府衙前,章炯看這府衙,見這里應該是新修葺過的樣子,門口已列了四名衙役。小吳說一句:“章司馬到了?!彼娜她R齊行禮,小吳道:“司馬稍待?!贝蟛酵镒?,里面又一聲一聲地往里傳:“章司馬到了!” 章炯下了馬,衙役接過馬韁繩往一旁拴住,章炯走到門房前,便見遠遠有一群人往這里走來。他站住了垂手等著——他看到了一個紅色的身影! 二人離得比較近了,章炯又搶上幾步行禮:“下官章炯,新任南府司馬,拜見知府大人?!苯又銖男渥永锶〕隽烁嫔?。 祝纓接過了,核對了上面的信息,道:“不必多禮,里面敘話。司馬攜帶家眷不曾?” 小吳忙說:“大人,司馬未曾攜帶家眷,有幾個仆人,又有行李,下官這就安排人送去司馬的宅子里安頓?!?/br> 祝纓道:“去吧?!?/br> 章炯還要客氣,祝纓道:“讓他們去辦,咱們還有正事呢!請?!?/br> 章炯看到了傳說中的祝纓,這也未免太年輕了!心里也是感慨,瞧瞧人家,這就有緋衣了!兩人到了簽押房里,祝纓在上面坐了,章炯就理所當然坐了下手第一的位子,接下來六司官員也都入座了。 祝纓道:“你我都是新任。我比司馬早到幾個月,有事些事兒就當仁不讓啦!” 章炯道:“下官只是輔佐,聽大人的令,唯大人馬首是瞻?!?/br> “你我同朝為官,是同心協力。我便不說什么客套的話來,咱們先認認人?來,見過章司馬!” 六司都先見司馬,祝纓一一給他介紹,然后說:“司馬今天就算是報到啦,新到一地,我給司馬三天假,安置一下??v使沒有家眷,也該歇歇腳,明日我在府衙設宴,為司馬接風。一應事務等司馬安頓下來再細說,以后少不得要司馬出力呢?!?/br> “下官職責所在。下官駑鈍,萬事聽府君號令?!闭戮颊f。 他之前是做縣令的,現在調過來做司馬,小升了半級,卻又是由主官一言堂而變別人的下屬,小有不得勁兒。 祝纓道:“司馬如此客氣,府衙里大家都是自己人,放輕松些才好。叫他們過來吧?!?/br> 不一會兒,府衙的差役也輪班過來拜,認一認章炯,又給了章炯兩個腰牌。丁貴端著一張托盤過來:“大人,這是您的,這個是給您一個仆人進來聽差的。這邊兒這些簽子、票子是您領東西的表記。前番府衙里出了點兒事,門禁管得嚴些?!?/br> 章炯點了點頭,丁貴便將托盤放到他身邊的小幾上,將襯布四個角一攏,結了個小布包,一并遞給了章炯。 祝纓道:“我讓他們送司馬去住處?!?/br> 章炯道:“有勞。下官盡快安置了再回來拜見大人?!?/br> 兩人的會面就這么客客氣氣又風平浪靜地結束了,章炯注意到了祝纓身后有兩男一女,但是祝纓沒有介紹他們。祝纓也留意到了章炯身上的種種痕跡,與之前知道的訊息一一對應。 祝纓將章炯送出了簽押房,小吳又接著將章炯送去安置。章炯到了新居,發現自己做了司馬之后居住竟不如做縣令時,以前既可住在后衙,地方還更寬敞。小吳又給他介紹了不遠處是王司功家等等,接著又給章炯的仆人說:“柴米水草料都備齊了,用完之后就要你們自己留意啦!府衙每月都有料錢發放,你拿簽票去領就得?!?/br> 都囑咐完了,小吳就離開了。 章炯將這宅子都看了一遍,只見都是翻新過了的,也打掃得十分干凈,屋內甚至有干凈的鋪蓋、帳幔之類。連花都給他養了兩盆。 章炯心道:這可厲害了! ……—— 另一邊,小吳著急跑回了府衙,正好與顧同等人都在祝纓面前。 顧同臉上微紅,說著:“這位司馬看著……看著……”看著真是一表人材!他有點想收回之前忌憚司馬的話了。 祝纓屈指彈了一下他的腦門兒,小吳躥了上來,說:“大人,剛才我沒說仔細呢!顧小郎君,這位司馬也不太簡單呢?!北銓⑺^察的又細細地說了出來。 祝纓道:“你們管那么多干什么?早告訴過你們了,先做好自己份內的事。都不許小瞧了他,他是正經科考上來的官兒!顧同,自己掂量掂量這個份量?!?/br> “是?!?/br> 第二天,王司功一大早便到了府衙,到了便先到簽押房找祝纓匯報:“大人,咱們這位新司馬,他好像聽不懂話?!?/br> “哦?” “下官說著官話,他似乎……”王司功指了指自己的太陽xue,示意章司馬反應不過來。他倆鄰居,昨晚本想多聊聊,哪知章炯是勉強聽得懂他的話,聽完還要反應半天。最后通過書寫完成的交流。 祝纓失笑:“是聽不懂方言吧?不急,能看懂公文就好。今天咱們先為他洗塵?!?/br> 這一天府衙里設宴,除了當值的,普通的衙役也有酒食。 祝纓不飲酒,先向章炯做了說明:“我不善飲,喝酒會鬧笑話,你們不必管我?!?/br> 章炯攏共也就喝了三杯便放下了杯子,同樣要了茶水,司功等人便也不好暢飲。唯祁泰該喝多少還是喝多少,看得王司功一陣羨慕。 席間大家都還客氣,祝纓看著章炯的反應確認他確實聽不大懂方言,她也不戳破。只是與章炯交談的時間卻變長了,有人過來敬酒就細細給他介紹在座的人。又說了一些在南方生活的細節,說:“你孤身在此,生活上的事兒只好自己多留意啦?!?/br> 章炯十分警醒,將祝纓的話記了下來。 接風宴過后,第二天章炯就命人帶了禮物到府衙去拜見張仙姑和祝大。 老兩口早就準備好了行頭,一看章炯的樣子也都一怔:“司馬生得好氣派!” 章炯忙謙虛,說祝纓才長得好。張仙姑不想人家提她女兒這個話題,道:“不說她,不說她?!弊4罂此駛€官樣兒,戒心就升了起來,問道:“司馬是來干什么的呀?” 祝纓道:“是來做司馬的,府衙的事兒他也管,回來我再給爹細說?!?/br> 章炯看這老兩口,說有架子也不太像,說沒架子又有點端著,不大像能養出祝纓這樣兒子的人,也有點犯嘀咕。又想:這家人丁也太單薄了吧? 張仙姑努力岔開話,說章炯也太客氣了,大老遠的過來還要帶禮物,自己日子怎么過呢?章炯道:“禮數是不能虧了的?!?/br> 雙方到底說不到一塊兒去,不多時章炯就要告辭。張仙姑苦留他吃飯,章炯與王司功溝通不暢,一時大意留下來嘗了杜大姐的手藝,悔不當初。 三日一過,章炯就正式到了府衙里來,他特意吩咐了仆人:“將我的午飯送過來?!?/br> 見祝纓大清早就分派活計,暗想:我所料不差,他果然是勤奮好事之人。 章炯已做好了坐冷板凳的準備,他當主官的時候,對副手也是先考察的。不意祝纓吩咐完了別人,就問他:“司馬是想先看卷宗呢,還是咱們一邊議事一邊慢慢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