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節
“梅花樁!” 祝纓白天在前衙里翻閱卷宗、研究輿圖、方志等等,晚上回到后衙吃飯時,后衙已煥然一新。 后衙兩進,第一進有一道門與前衙連通,平常不開。前廳是日常見客之所,祝纓在這兒設一內書房,顧同把梅花樁給立到了這個院子里,順手設了箭靶之類。祁家父女、顧同、小吳住在這一進東路的屋子里。西路是項安、項樂以及幾間客房。 二進是祝家人住的地方。 這里比縣衙更寬敞,幾乎與京城的宅子一般舒適了。正房五間進深三架,極寬敞,雖只有一層,房間卻很多。正中客廳、東間住人,西間是書房、起居之處,青竹家具做工用料都扎實,上面掛著青色的紗幔。張仙姑老兩口、花姐住西路,小江住東路。再往兩邊擴展,就是男仆房、馬廄、廚房、柴房等處。張仙姑把錘子、石頭放自己院子里,給兩人安排在廂房住著。 從正房后面繞過去,又是一道門通向一個小花園。地方不大,花木不多,有一塊空地,顧同把秋千架放這兒了。 至此,祝家的住處終于可以稱為“府”了。 顧同道:“仆人還是太少了,園丁也至少得有一個。廚娘、燒火丫頭也得有……”以他鄉下財主孫子的眼光來看,老師的生活太簡單了,不像個五品官。 祝纓道:“不急?!?/br> 張仙姑喜滋滋地催她去后面換了衣服吃飯,祝纓換好衣服出來,大家到前面廳里吃飯。今天才算安頓好了,故而一起吃個飯,依舊是祝家的風格,男女也不用分開,大家都一張大桌子坐了。仆人們另開一桌。 小吳伸腳往侯五一桌去坐,被侯五笑著往前一推,將小吳推到了主人桌。小吳挨著顧同在祝纓左手邊坐下了。 祝纓道:“終于安頓下來了!以后咱們就要在這里過活啦!都看了自己的屋子了嗎?” 顧同道:“都看啦,沒想到竹器也挺好的。這兒比在福祿還寬敞呢?!彼男P在仆人桌上附和他。到了這里,比在老家還好,小廝都能另得一張屬于自己的竹床而不是打個地鋪。不但有床,還有新帳子,好歹不用被蚊子叮了。他以前用的帳子是主人家用舊了的,上頭破了兩個洞,補了之后依舊覺得有蚊子。 祝纓道:“那就好。都歇兩天再干事吧?!?/br> 眾人連日奔波忙碌,都歡呼了起來。 顧同心道:休息?才過來,不干活了? 他留神著,等吃完了飯,張仙姑她們起身去后面,他不好跟隨過去,緊跟著祝纓身后,祝纓察覺了,站住了問:“有事?” 顧同道:“老師,真要休息?” 祝纓道:“過來說話?!?/br> ………… 后衙第一進也是五間,中間的廳是他們剛才吃飯的地方,左邊是祝纓當擺設用的書房。小吳和顧同的住處都是從第一進這里往東去,小吳回頭看顧同沒過來,他腳跟一轉,也小心地跟了上來。那邊祁小娘子見二人都留了下來,將她父親也推了一把。 侯五剔著牙,原想好好休息的,見狀也跟了過來。丁貴等人不是曹昌這樣的老實人,四個人也過來了。 錘子留意祝纓,跟張仙姑說一聲,拖著石頭跑過來移蠟燭、排椅子。見祝纓沒趕他,他高興了,拉著石頭站在一邊,又打量這屋子。 他和石頭的小廂房里有床有桌有書柜,屬于他的書本并不多,只有一些識字歌的抄錄、幾本簡單的課本。錘子現在讀不了太多的書,但是很喜歡這里的擺設。 那一邊,張仙姑道:“哎?這都怎么了?出什么事兒了?怎么又都往前跑了?不休息了?” 祝大道:“你跟過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兩人又要往前,帶著花姐等人也跟了過去,吃過飯后,幾乎所有人又都聚到了外書房里。 祝纓愕然:“這都是怎么了?” 顧同也不明所以:“有什么事嗎?”不能夠??!他這一天忙里忙外的,還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嗎? 祝大不客氣地說:“你們怎么都在這里了?” 幾人對了幾句,才發現是一個看著一個都留下來的。 顧同道:“我是想請教老師些學問上的事兒?!?/br> 張仙姑道:“哎喲,你瞧瞧這事兒鬧的,花兒姐啊,咱們回去休息吧,她們有正事兒要說呢?!?/br> 祝纓道:“都這樣了,還說什么?罷罷,我也歇著去了,阿同,有事明天再講。歇了歇了。這幾天都在衙里休息,有事我再安排你們?!?/br> 待所有人都散去,祝纓也背著手,跟張仙姑她們往后衙去。 錘子站在張仙姑的院門口等著她,見她回來了,跟著她進了房,把燈燭給點了,見她坐到了西間書桌后面,踮著腳尖過來要磨墨。祝纓道:“你那個頭兒,甭忙啦。我問你,字認得怎么樣啦?” 錘子道:“識字歌上的字都認得了?!?/br> “意思都懂嗎?” “還有一些不懂的,不過我都背下來了。大人,您什么時候教我讀這些書?” 祝纓道:“你呀還早呢!那些個東西讀太早了不好?!笔裁淳几缸拥?,從小讀傻了怎么辦?先放著吧。 錘子低著腦袋出去了,又拖了石頭去給祝纓打水。杜大姐道:“你們放下吧,我正燒著水著?!边@個家人雖然從了一些,杜大姐現在多的事兒也就是打掃的屋子大了一點。平日里,于貴等人因為補了衙役的差使,是在府衙那邊吃飯的。府衙管飯。 祝纓這一晚睡得比較早,顧同那兒就沒心思睡了,輾轉反側,將一張做工頗佳的結實竹床搖得吱嘎亂響。 ………… 這一夜,睡不好的人多得是。 司功姓王,才回來便被南平縣的郭縣令給請了去。到了郭縣令那里一看,郭縣令正在那兒急得打轉呢,郭縣令問道:“怎么樣?怎么樣?” 他是所有人里最愁的一個,縣令,跟知府在一條街上,就在上官的眼皮子底下,日子要多難熬有多難熬。前幾年,府衙里住的是副職還好些,現在是正經的頂頭上司。郭縣令比所有人都擔心。 王司功道:“不得了!比咱們之前打聽到的都厲害!” 郭縣令道:“怎么說?” 王司功道:“從思城縣到福祿縣,一路都有百姓迎過來、送過去,人還很多!男女老幼都有,貧富都有。還有追到這里來的,你不知道么?” “這兩縣都是他舊部,又蒙他的恩惠得以高升,當然要好好迎送啦?!?/br> 王司功搖搖頭:“據我看,竟不是他們底下人安排的,竟是百姓自發的。咱們這位知府大人呀,別看他年輕,還真有些本事哩?!?/br> “這還用說?咱們之前不是已打聽過的嗎?再者,當年魯刺史何等樣人?不還是拿他沒辦法?只是沒想到,他竟成了咱們的上司!” “是啊……”以前祝纓再能干,跟他們有什么關系?就算祝纓扳倒了思城縣,能將他們府城的官員怎么樣?越能干祝纓升得越快,直接能干得調走! 郭縣令道:“你別總是啊是啊的,倒是出個主意呀?!?/br> 王司功道:“你別轉圈兒了,轉得我頭暈。還照原來商量的辦!交割已然辦好了,司戶、司倉都換了人,還能怎么樣?你那兒還有冤獄?” “那沒有,都放了!”郭縣令說,“本來也沒幾樁大案子呀。他是大理寺出來的,聽說是他,我還不連夜把案子結了?” 王司功道:“我在福祿縣城看了一圈,看到識字碑了,對了,他們又說了些宿麥的事兒。你看,他到福祿縣這些年,功勞就從那幾件事情上,獠人、宿麥、識字碑、斷案。案子你都結了,獠人,咱們不好下手,就宿麥和識字碑兩樣!宿麥已經開始種了,我瞧著還行,你就聽他的令,讓種多少你就下令種多少就得啦。再把識字碑給弄好,他好什么,咱就弄什么唄。我也得將本縣女吏再整頓整頓了?!?/br> 郭縣令又開始抱怨起已經升做儀陽知府的前上司:“他就只顧支使我們糊他那一攤子事兒,竟沒給我們多少時間準備咱們自己的事兒!如今還得現干!” 留給他們應付祝纓的時間就只有這么許多,丘知府彼時不知道自己要走,著重就在錢糧上。最重要的就是這個,別的事都沒大顧得上。 兩人又議了一回,郭縣令總是問王司功。王司功道:“你總問我,我問你,你看出些什么來沒有?” 郭縣令道:“他到了這里,還去了育嬰堂呀……” “嘖嘖,那不是我管了,是走了的那位的事兒?!?/br> 郭縣令問道:“咱們這位新知府大人,有什么喜好沒有?” “還真沒有?!?/br> “別騙我!” “真沒有!連家具都是竹器,餐具都是瓷的也不用金銀。哦,對了,衣飾上頭看著倒是講究,可是老封君和老封翁又都很隨意。這個你是使不上力的,人家都是用的京城的貨??此€有什么別的花銷沒有?” 郭縣令道:“沒用,他家要換家具,我派人去那家具鋪子里,給了錢。你猜怎么著?那家人從上到下都是鬼精鬼精的,說數目不對!定價低了。居然有人知道行情!他們找上了鋪子付錢,掌柜的好險沒把我給供出來!” “哎?他家里仆人少。也沒幾個女仆?!?/br> “看出來了,正搜羅著呢,不知道他喜歡什么樣兒的。唉,老王,你這些日子瞧出來咱們這位大人有什么……” “嗯?” “不能對人說的東西,又或者是什么……嗯,你懂的?!?/br> 王司功仰臉想了一下,道:“倒是有一件,我不說過兩天你也能看出來的。他好好兒的,把個瘸女人放到后衙里,還說補的女差?!?/br> “原來好這口!” 王司功道:“那小娘子生得確實不賴。對了,我們在外面這幾天,有沒有邸報來?新司馬,有沒有消息了?知不知道是誰?” “還沒有呢。福祿縣令也還沒有消息。有沒有的,什么相干?咱們這兒什么時候人齊過了?” 兩人直說了大半夜,除了他們,隨行之李司功亦有好友、心腹等,各人都是又猜又估,著意想應付好這位上司。 ………… 第二天一早,顧同頂著兩個黑眼圈爬起來,想到二門那兒守著祝纓出來好問事兒,這回可不能叫一群人又跟了過來攪局了。 才出了屋子就止住了步子——祝纓正坐在最高的一根梅花樁上,垂下一條腿,另一條腿屈在身前,胳膊搭在膝蓋上,一副在思考的樣子。 顧同跑到梅花樁下站著,仰頭問道:“老師?” 祝纓低頭問:“我升了,大家高興不?” “高興的!恭喜老師終于可以大展鴻圖了!可是為什么現在又要歇著了呢?好些事兒還沒辦呢,眼見六月末,您又要去見刺史大人了……” 祝纓道:“現在啊,難的事兒才剛開始?!?/br> “咦?” 祝纓盤算著自己現在能夠信得過以及還算可用的人手,慢慢地說:“知府,聽起來比縣令要大,現在我手上卻沒有了直屬歸我管的地盤?!?/br> 顧同張了張嘴巴,道:“怎么會呢?” 祝纓道:“南府四縣,南平、河東、思城、福祿?,F在,哪個是我的?我能直接管著的,也就府城外頭那點兒公廨田了?!彼贼敶淌樊斈瓴拍敲丛谝馐帐笆窒碌拇虄侯^,一不留神底下就出溜了。 顧同仰著臉,呆住了。這是他沒有想到的情況。 祝纓俯下身子看看他,項樂、項安兄妹也已裝束停當,正往這邊走,邊走邊說:“小顧郎君立這個梅花樁著實體貼,我也想試……咦?大人?!” 祝纓從梅花樁上一躍而下:“嗯,是我。收拾收拾,準備吃飯吧?!毙置脗z也是補的府衙的吏職,不過時常與祝家一同用餐。 吃完了飯,祝纓換了衣服到前衙去。 自王司功往下,凡還在職的官吏都到得十分整齊。王司功特別留意,見小江主仆二人果然不是從前門進來,而是從后面繞過來再與本府仨瓜倆棗的女差們站到一塊兒聽訓示的。 祝纓高坐于上,一眼便看到了王司功的小動作。再看本府女差,就有點歪瓜劣棗。南府幾個女典獄看著就不像是正經當差的樣子。凡干衙差的,身上都有一股味兒,或輕或重,所以京城老馬一看她身后的人就問是不是來拿他的,而沒有將衙役當成白直或者仆人。有經驗的人賊看一眼就能猜個八九分。祝纓時不時換身破衣服往集市路邊蹲著,既是想聽些新聞,也是想沖淡身上的那股官味兒,至少偽裝的時候能夠不太顯。 這幾個女人七長八短,黑白美丑,老的少的都有,身上沒那股味兒,幾個人有一股老油子的勁兒。如果猜得沒錯的話,個個都得有點來歷。要么是某吏的妻子,要么是某人的親戚。南府能湊出這幾個人來,也怪不容易的。 她們也好奇地看著小江,眼神里帶著評估。 王司功看了一眼就回頭,上前一步道:“大人,南府上下都到齊了,請大人訓示?!?/br> 祝纓辦完交割就宣布了自己的紀律,眼下是安排一天的工作。她說:“各司其職,用心當差,不可疏忽?!?/br> 眾人齊聲應了。 祝纓見王司功沒有動,問道:“還有什么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