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節
林翁心里升起不妙的預感,祝纓從不故弄玄虛,說不告訴就不告訴,能說的直接就說了,要干的直接就干了,說的話都要應驗的?!安辉摯蚵牎?,聽著就不對味兒。 林翁道:“小人就這一個女兒!唉……請大人垂憐,他一個婦道人家,什么都不懂,平白遭到災禍,是我做父親的沒有安排好?!?/br> 林氏道:“爹?” 林翁把女兒推到妻子的懷里,道:“你們回家去。大人,小人回家就寫狀子,告與黃十二郎離婚?!?/br> 林氏還不甘心,林娘子也猶豫得厲害,林翁急得站了起來將二人推出去給自家仆人:“帶她們回去!” 自己重又回來向祝纓請罪:“小人心急失態了,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天下父母心……嗚嗚……” 他哭得十分動情,祝纓問道:“父母愛子女,怎么給閨女選了那么個東西?以后長點心吧?!?/br> 林翁聽得越發覺得不妙,忙哭訴:“不是因為貪圖他家什么,就為她夫婿不用跟兄弟分家產?!?/br> “哦?!弊@t說。她饒有興趣地看了一眼林翁,心道,他有八個兒子,一分家產,嚯!有意思…… 祝纓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了,你也別再這兒哭了。官府斷案不是你該過問左右的,你只管做你該做的事情?!?/br> 林翁無奈,只得返身再叩首,問道:“那小兒八郎?” 祝纓道:“我自有安排?!?/br> ………… 林翁一家一鬧,夜審的時間又推遲了一點。 夜審審的是思城縣的官吏們,地點是在福祿縣的縣衙,他們關在原本李大住的地方,跟黃十二做鄰居??h衙牢房沒有大理寺獄那么大,單間也少,祝纓也知道不能完全杜絕串供。只好把官員一人一間,黃十二郎單間,其他人只有通鋪,再派典獄看著,留意不讓他們交頭接耳而已。 冷云也酒足飯飽,過來旁聽夜審。 最先提審的是裘縣令。 裘縣令臉色灰敗,道:“禮法律條我都懂,是我失察?!彼睦餆o論怎么想,也是不能在這上面再嘴硬的。黃十二郎的“仿官樣”擺在那里,狡辯是無用的。不如揀最輕的“失察”給認了,總好過“同流合污”和“放任自流”。 再有“賄賂”一事也是如此,縣衙收了錢,他也只認“失察”。反正不是他主動索取的。 無論冷云還是祝纓又或者是上司都知道他這么說的意思,冷云道:“還不老實,我看你也想挨打!” 雖說“刑不上大夫”,大部分時間也是給官員面子的,某些時候卻要看主審官的素質和心情。冷云的心情顯然不太美妙,他用眼神對祝纓示意。 祝纓道:“大家同朝為官,裘令說是失察,那就當是失察吧。您現在還是官員,具本自辯吧。我給您準備筆墨,如何?” 裘縣令道:“好?!?/br> 冷云又看了一眼,祝纓派人把裘縣令給帶了下去,接著審其他的官吏。對官員,也是讓他們“具本自辯”。對文吏就沒有半分客氣了,拿過來先打二十板子。 冷云精神一振:“說!” 祝纓道:“且慢!拿簽來?!?/br> 她命人拿了一把竹簽來,讓他們抽簽,一輪抽出一人紅簽。各人回答問題,有對不上的,由紅簽者挨打。一輪打完,再抽下一輪。不愿意抽的,祝纓代他們抽。她問的問題有時候是與黃十二郎無關的,有時候是突然問某一天誰干了什么事、甚至會是問剛才自己是哪只腳進的門,之類。 冷云一面覺得新奇,一面覺得不對:“這是要干嘛?” “防止串供?!弊@t說。是黃家給思城縣報的信,不是她的人去把人騙過來分開審的。思城縣衙有足夠的時間結成攻守同盟。如果他們公推出一個人來頂缸,什么事兒都是他干的“汝妻兒吾養之”,其他人頂多是雞毛蒜皮,一頓板子,繼續魚rou百姓。這個時候,一般管賬的、管事的出來扛死罪。 “當年邵書新受罰幾乎要流死,就是充的這個角色,”祝纓向冷云解釋,“不過他不是自愿。在這里,世代為吏的都住在這兒,呵,更容易‘自愿’?!?/br> 所以先不審,先打,還是抽人來打,擺明不講理,如果有串謀,就是打亂步驟,讓他們不得不一直更換替罪羊,一直打下去,總有開口的。如果沒有串謀,那也不冤枉,那不能拿了錢不給朝廷干活還不挨揍不是? 干活和挨揍,總得選一樣。 當然啦,憑著黃家和縣衙抄出來的賬本可以定一部分的罪,但是誰都知道,有些事兒是不可能記在縣衙的明賬上的。時間又緊,祝纓打算在裘縣等人寫完自供狀之前就先把這些口供都拿到,再和冷云寫個奏本有理有據結結實實地搶先告一狀。 不能讓裘縣令等人的奏本先到京城——雖然這玩藝兒什么時候送是她決定的。 冷云再次感嘆當年自己在大理寺荒□□春,興奮地看祝纓夜審。 接下來他就笑不出來了。 文吏們受打不過,又實在扛不過祝纓太會“玩”,不知道下一板子會不會落在自己身上。貓捉老鼠一樣,完全不像是要審出什么來,倒想是沖著打死他們去的!最先是有父母的年輕人繃不住了,一開始哭著招認,只求速死。 他們供出來的東西讓冷云越聽越不對勁兒。什么“大人要下鄉,咱們先給他安排好了,會告狀的刺兒頭就安排在后面,只安排些看著和氣的憨厚長者,或者嘴甜的孩子,老實的夫婦,問什么都說還好?!?/br> 什么“到一處安排吃酒,要是大人生氣了說要簡樸,就安排一處整潔的人家,預先給他家安排好酒食?!?/br> 裘縣令也是現世報。他們怎么糊弄冷云的,底下人就怎么糊弄裘縣令。場面給足,賬上的錢糧也交了,賬面下的不讓他知道。 冷云還有幾個厲害的幕僚,裘縣令手下就沒這么厲害的人物了。冷云手下有個肯親自干事的祝纓,裘縣令手下同樣沒有這樣的人。裘縣令比冷云更通庶務一點,但是這個官兒做得,只要上司那里能過得去,也沒必要去費那個勁大力整治。能整治出個什么樣子來呢?不如維系。 他也照樣發布政令,何時春耕、何時秋收、何時收稅,照著他的命令辦,一切也都井然有序的。他接著前任的攤子,拿著縣城的賬本核對著稅收、庫藏,經營著到手的攤子,也經營得有聲有色。只是不將眼神往賬本之外的地方投注。 沒有意外發生的時候,思城縣的一切都運作良好,一旦有事,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外面雞鳴聲起,冷云起身抻了個懶腰:“接下來干什么?” 祝纓道:“看好了,別叫他們自盡了,告訴他們,是黃十二郎私設公堂事發了。剛才聽他們的口氣,只有裘令知道,別人是不知的?!?/br> 冷云道:“他們不得都推到黃十二頭上?” 祝纓揚著手里厚厚的一疊口供,道:“所以先審呀。等會兒叫他們拿著這個跟賬本兒核對。核完了,明天判了離婚,咱們再去思城縣?!?/br> “離婚?” 祝纓說了林氏的事兒,冷云道:“你倒好心?!币话?,不拿老婆孩子當整個兒的人,只能算半個,所以丈夫砍頭,妻兒就是流放或者沒為官奴之類,通常不一起殺,龔劼的妻子那是特殊情況。祝纓要給林氏一線生機,冷云也不覺得不對。 兩人略聊兩句,天漸漸也亮了起來。冷云道:“那些事兒我就不管了,咱們后天再動身吧?!?/br> “是?!?/br> 次日,祝纓接了林翁申請給女兒離婚的狀子,寫的是女婿“兇頑”不服管教,對他惡言相向還“毆打”他,要求根據“義絕”來離婚。 祝纓看了一眼,也沒有公審就判準了。 林翁拿到了判準離婚的文書,心中一片茫然,顫巍巍地離開了縣衙?;氐郊抑?,將嫁妝單子翻出,命人往縣衙里送,請祝纓將嫁妝也發還。 祝纓收了他的帖子,說了一句:“知道了?!绷质蠜]有陪婚土地,有陪嫁的丫環,也有些財物。命人去清點,發現有些東西不在福祿縣城,應該在思城縣黃宅。祝纓原本想說“折算”,轉念一想,讓林翁帶著兒子女兒和家丁一起去思城縣黃宅辦交割。 兩個女兒嚇得哇哇大哭,林氏抱著兩個女兒坐在床上發呆,她的身后是一個趴在她肩上的哭泣的小男孩。她是個有成算的婦人,不能說多么的善良,倒也大度,此時卻是完全的束手無策了。黃家家財被封,她很有點懷疑是官府要謀財害命了,則此事無解,還要感激祝纓沒把她和兒女也一塊兒填里面了。 可接下來,要怎么辦呢? 外面的鑼聲響起,是有官差宣諭:黃十二郎私設公堂、殘害百姓,現在已查實證據,不日押往思城縣公審! 林氏忙擦去了眼淚,跑到街上去看,只見以前威風八面的夫君正被關在一輛囚車上,囚籠很高,他將將站在里面,在上面露出個頭來,仿佛是東院堂院里被關在站籠中的無賴一樣。 林氏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第189章 拆了 黃十二郎只有一個囚車的待遇,與他相比裘縣令等人要好得多,裘縣令能有一輛馬車,其余文吏等是步行。 這一次再去思城縣又與上一次辦案不同,他們并不著急趕路。祝纓也要將黃十二郎拿來殺猴儆雞,在福祿縣讓福祿縣的鄉紳看一看,繼續老實趴著別生事,到了思城縣是讓思城縣的苦主們看著,踴躍報案。 辦了一樁大案的州、府、縣的衙役們沒有功夫去同情思城縣的衙役,福祿縣的衙役尤其的興奮——會有賞。他們甚至希望隊伍能夠走快一點。 冷云卻不這么想,上一趟光顧著“疾馳奔襲”了,沒有認真地走一回路,他一會兒坐在馬上慢跑,一會兒坐到車上休息,真如郊游一般,比之前從州城到福祿縣這一路還要輕松。 他在車上嫌董先生念叨得有點煩,又跑出來騎馬與祝纓并轡而行,回頭看了一眼,拿馬鞭指著隊伍后面,道:“帶上他們干什么?” 祝纓扭頭看了一下:“去領嫁妝?!?/br> 冷云道:“原來是這樣。那些呢?” 除了林翁是自己帶著女兒過來的,還有顧翁派了個次子,又有其他幾個人人也或派子弟或派心腹管家跟著。也有心里實在癢癢,就自己跟來的。他們的借口極正當——他們的子弟被祝纓召到思城縣辦差,一個多月了還沒著家,就算放心安全,也得送點換洗衣物了。 他們是想聽點兒消息,祝纓想的是,讓他們跟著看一看,也好更老實一點。于是勸說冷云也答允了。 再回思城縣的計劃里原本沒有冷云,現在他來了,祝纓也就人盡其用,與他再敲定一些細節,尤其是給朝廷的奏本里要怎么寫。按理說,她和冷云要各寫一封奏疏,然后她還得單就案子做一個詳細的陳述。想也知道,這份陳述一時半會兒是寫不完的。 一般情況下,應該把黃十二郎的案子、思城縣玩忽職守的事情都查清列明,寫好自己的審判意見,再一總上報。 冷云道:“那為何不等查明?” 祝纓道:“黃十二在此地為害多年,只怕一時半會兒審不完。到時候別人先上表了,咱們容易說不清。裘令又是朝廷命官,扣下了他,得向朝廷通報的。只有朝廷允了,咱們才能辦接下來的事。誰先向朝廷奏報,誰就能先向朝廷提些條件?!彼运F在對裘縣令還得是客客氣氣的。 “什么條件?” “賦稅啦、新的縣令的人選啦之類的,只要是您能想到的?!?/br> “你有新人選?”冷云問道。 祝纓搖搖頭:“我知道的地方官有限,人家也不愛來這流放之地。但是您可以跟朝廷講,要個什么樣的人,不是么?” 冷云大受啟發。 祝纓又說:“賦稅那里,新丈量的土地,下官還是建議大人同朝廷講,此地百姓深受荼毒,請朝廷宣示愛民之意,可免今年錢糧,又或者減半??傄屗麄冦逶』识鞑拍茱@出仁德來?!?/br> 冷云道:“來年再征賦稅的時候,也能顯出比今年多來,是不是?” 祝纓笑道:“那都是后話了,要說多,只要官員用心經營,多出來的這一份是每年都有的。這才是長久基業呢?!?/br>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冷云又問了秋收的事情。祝纓這才說:“大人還是需要早些回去,思城縣的案子還沒定下來,也不宜在全州宣揚,這兩個月不好拿這件事情震懾他們,就需要大人回去坐鎮?!?/br> 冷云道:“也好?!庇謫栕@t打算怎么審手上這個案子。 祝纓道:“先將黃十二游個街吧……然后……” 比起讓人敲鑼打鼓的喊“黃十二郎被抓啦”,不如將此人一路招搖帶到思城縣衙展示給大家看。如此這般,接下來辦案就會更容易了。 這個案子,可能還得一個月才能有個大致的眉目。 冷云掐指一算,那就真要到秋收了,遺憾地道:“我是不能在這里等到那時候啦!” 祝纓道:“下官審完了,會同時行文刺史府、上奏朝廷,您肯定能早早知道?!?/br> 兩人一路上套好了詞,是祝纓請示冷云以刺史的身份來協調全府的宿麥種植,冷云先到了福祿縣,遇到了李家的案子,于是下令祝纓去辦,祝纓在辦案的過程中發現的黃家的“私設公堂”的問題。又在辦案過程中被黃家莊客“聚眾圍攻”,事態擴大,不得不請裘縣令暫時避嫌。由冷云下令,祝纓查清一系列的案件。又因為思城縣上下官吏涉案,所以不讓他們參與,調其他地方(主要是福祿縣)的官吏來辦案。 之所以沒等查明一切就上奏,是因為需要朝廷的授權,畢竟裘縣令也是縣令,而南府離京城兩千多里,無論是本地官員的“自辯”還是本地的人證、物證都不容易傳遞,如果案情有個反復,再來回傳遞文書等十分耽誤時間,沒個一年半載定不下來,那就誤事了。因為思城縣的官吏們現在還是個戴罪之身,關著,沒人干活。放出來干活,他們顯然是干不好的。得請趕緊定案,重新派員,別耽誤了農時。 如果朝廷不放心,就請再派個人過來,好看一看這個“仿官樣”證明沒辦錯人。他們也好將黃十二郎的案子都合并處理。早點結案也好早點干正事去。 冷云道:“大理寺恐怕沒人愿意來這個地方哦!”又窮又偏的。 祝纓道:“不來正好?!?/br> ………… 他們套好了詞,冷云還想再問祝纓一些州里的事務,譬如他當了刺史之后,竟然還遇到了京城權貴派過來采買的跟他訛錢。 進了思城縣之后話題就總是會被打斷。因為李大一家見著人就會喊:“都來看!都來看!黃十二這個畜生被問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