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節
項樂心道:咱們上等的橘子往遠一點賣,一個不止五文呢!不過若黃十二郎是這個作派,那這個人確實該打。 他與村長又打聽了一陣兒黃十二郎,村長道:“你怎么還認準他了?我說了你別不信,他家有水牢,給你投進去泡到身上長蛆!” “你又知道了?” “嘿!見過呢?!?/br> “縣衙不管?沒人告他?” “縣衙哪是那么好進的?狀哪是那么好告的?”村長說完就閉嘴了,他看項樂年輕,心道,年輕人都好唱反調,再說下去他真個去找黃十二郎,他自己吃虧也還罷了,萬一將我也說出來,說我講過黃十二郎的壞話,我豈不要壞事? 項樂再問,村長就死活不肯再說黃十二郎一句了。項樂于是不再問黃十二郎,又問村長還有什么別的土產沒有。東拉西扯一陣,村長也不敢留他住宿,他也想趁天明趕路,很快離開了這個村子。 他一路上東游西蕩,也路過了黃家有田地的地方,也路過了不跟縣里繳稅的村子。無論是項樂還是各地的鄉紳,他們對“隱戶”內心是很能接受的,項樂也不將這個當成自己要查的東西。聽一句“每年給黃大官人繳租子”,問明是哪個黃大官人,如果是黃十二郎家的,他就再多打聽一點。 童立到思城縣衙去投書求見的時候,項樂還在一個村子里問黃十二郎是怎么“斷是非的”。 當地一個閑漢跟他說:“他老人家平日里也不過來,都是他的管事給斷,誰是他的親戚、誰給他的錢多,誰就占便宜。上回有個運氣好的,沒給管事的錢,遇著了黃大官人,咬牙去請他主持公道,趕上他心情好,還真給管了?!?/br> 項樂便問如何管,輸贏分明之后怎么辦。 閑漢道:“照他說的來唄。也有打嘴巴的,也打板子的?!?/br> “都服?” “給你捉拿到他那莊子里,看你服不服!” 項樂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問了黃家的莊園的方向,便往莊園那里去。 黃家的莊園不在縣城,卻又儼然是思城縣的另一個中心了。莊園內一片繁忙的景象,黃發垂髫,并不能怡然自樂,倒也不“生人勿近”。 項樂還是以打聽收購橘子的名義,號稱是要踩個點兒,到了秋天的時候有個數好收購?,F在身上雖然沒有帶什么錢,但是如果生意合適,秋冬他再背了錢來買。也有人信的,也有人不信的,也都圍觀他一下。連莊園里正經的黃家小管事也不是時刻都兇神惡煞的。 項樂走南闖北,雖然只是附近幾個州府,見識到底廣一些,說起一些物品的價格也是頭頭是道,連與瑛族貿易的利潤也能說出一二來。又說自己也倒賣山貨。 小管事與他聊兩句也覺得他談吐不凡,也愿意與他多說幾句。項樂塞給他一把錢,小管事在主人宅外給他尋了一處借宿,沒引他到主宅那里去。 項樂也不著急,拿出點錢來數著數兒給借宿人家算房宿錢,花錢也不大手大腳。莊上人家看他一個銅子兒一個銅子兒地數,心道:真是個買賣人。 項樂在主宅外面蹓跶,見這宅子內還有幾棵很大的樹,看那樹干樹冠得有個幾十年了,黃家在此少則幾十年,多則上百年。 住到第二天,他又尋那小管事,詢問他:“能否為小弟引見莊上主事的人?” 小管事道:“這可不太好辦?!?/br> 項樂知道這要用到錢,忙說:“只要事情成了,分成的時候好說?!?/br> 小管事但笑不語。 項樂嘆氣道:“不瞞大哥說,我也是個跑腿兒的,手上是沒現錢的?!毙」苁碌溃骸斑@樣吧,你與我去那邊門外等著,要是運氣好遇上了呢,我指給你,你自己上前。遇不著,你可就不要再來找我啦。你不與他些財物,他哪有功夫理你?現今我們主人家正有事忙呢!” 項樂問道:“好吧?!?/br> 兩人到了主宅外面,項樂由遠及近地打量這處宅子。還沒進宅子的偏門,他看到樹冠上有幾個小人影兒,喝了一聲:“誰家的孩子?小心!快揪下來!” 小管事吃了一驚,抬眼一看,笑道:“不用怕,他們常這么爬的!這兒旁的地方的墻和樹不許爬,爬了腿打折,獨這一處是可以的?!?/br> “咦?那是什么地方?” 小管事神秘一笑:“想看看?” “能行?” “走著?!?/br> 大管事見不著,倒能進這個地方?項樂心中充滿了好奇。那棵樹在外面看著挺近的,走起來卻穿過了兩重院落,才到一處比較寬闊的院子里。項樂心里記著路徑,這個主宅分左中右三路,中間不必說,必是主人起居之處,左右兩路也各有用處。 前面從門房開始,有賬房等,后面居住之處也不是他能進去的。 小管事帶他進了左路,一條夾道往北走,路過第一重院落,小管事沒理。 第一重后面、從夾道右拐是條小道,進了小道,走不數步,后面第二重院落座北朝南兩扇門,小管事推開關著的門,招招手:“來?!?/br> 項樂進去之后大吃一驚:“這是?” 這里的陳設他有點眼熟的感覺,院子還挺大的,北邊正房三間,廊前左邊立著一面鼓,院子里放著老大一個站籠——里面現在還有人站在里面。人已經曬得脫皮了,小管事不經意地說:“手腳不干凈,就罰他站在這里?!?/br> 正房三間,也關著門,一旁有廂房三間,一個看守的家丁循聲出來:“二伯?!?/br> 小管事道:“沒事兒,忙你的?!?/br> 把正房的門推開,項樂看了一眼更是吃驚!這里正面對著面擺著一張做考究的長案,案上也放著塊醒木,還有簽筒等物。只是這樣還不如何,往兩邊看,有木柵,也倚著一些長度一樣的棍子,棍頭漆了黑漆。主座左手邊還放了一副桌椅。這就是個仿制的縣衙大堂嘛! 項樂背上一涼。 祝纓讓他查訪“私設公堂”的時候,他是有點兒意見的。大戶人家如果是罰個仆人,通常不愿意拿到外面去說事兒。就算是自己人,譬如兄弟姐妹的鬧上公堂,也要被人指指點點的笑話。再者,一旦進了衙門,也就祝纓這兒不用傾家蕩產打官司,她斷案的時候是不收禮的。其他的衙門,你進門得孝敬紅包吧?一路紅包塞下來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了。又有上下打點的錢。這還是在官司打贏了的情況下,輸了的就更慘。 所以,許多人家有事是喜歡自家解決的,不是因為藐視官府,純屬為了不被壓榨。比如他家。如果拿這個說事,就有點苛責普通人了。 項樂乃是因為相信祝纓,才接了這項差使。打聽了一路,也打聽到了一些欺男霸女的事兒,想:憑他干的這些個事兒,收拾他也不冤! 這才更加賣力地打聽。 直到他看到這處院落,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私設公堂”。不是自家事自家結,是真的要耍這個威風。 其實古往今來的人都有一個愛好——好仿官樣。 從稱呼,哪怕是個白身的土財主,也要自稱“大官人”。再說衣服,只要有幾個閑錢,商人也要穿綢緞。又或者房屋,不許裝飾還要偷偷的設置一些超過品級的裝飾。從漢代開始,京兆尹厲害的時候,就天天在京城的大街上抓一些走皇帝專用御道的皇親國戚。 就算是普通人家的男主人,也好在正房正中坐著,叫兒孫在下面排隊。 但是,項樂從來沒見過有一處私宅這么地像公堂。 見項樂被震住了,小管事帶著一點得意,指著一旁的樹說:“咱們這兒斷事的時候,常有爬上去看的!” 項樂擦了擦汗,心說:到底是大人!怎么能猜得到的?! 他裝作被嚇到的樣子,又塞一把錢給小管事,詢問站籠的事兒。小管事道:“這算輕的。再帶你看個好的?!?/br> “你帶我一個生人來,行么?” 小管事微有得意:“大官兒有事不在家,這兒看守的是我侄兒?!彼€有一個想法,這也是慣用的手法,將人嚇住了,以后有什么事都好談條件了。是商人就能低買高賣,是農夫就能多收租子。 這處“公堂”的后面是牢房,上面是刑房,里面有許多刑具。 福祿縣衙里刑具不多,也就是些枷、鐐、鎖鏈、棍棒。前三樣是抓人、關人、押送犯人用,后面一樣是行刑。相當的簡單枯燥,縣令大人做事毫無新意,就知道“二十板子”“再來二十”。 這里的“仿官樣”就不同了,什么皮鞭、夾棍、錐子、房頂垂下來的繩子、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項樂都認不出來。 水牢是石砌的,隱在半地下,里面有人□□。也有地牢,黑咕隆咚,只有兩盞鬼火一樣的油燈。項樂拽著小管事的袖子,道:“咱們回去吧?!?/br> 小管事道:“這些都是賊皮,你好好的,進不了這里?!彼X得這一趟很劃算,這小子看起來是真的經過一些事的,商人不假,也應該是能實干的。拿捏一下,“以后”繼續會有油水,黃大官人也會夸他能干,到時候他興許還能多管幾樣差事呢! 兩人又繞到前面的“公堂”,從門里出來,拐到夾道上,正遇到幾個人抬著谷子進前面那一重院子。項樂心道:原來是個收租院,可都這個時候了,哪里還有谷子來交呢? 如今都是夏天了,窮人正是挨餓的時候。窮人是常年挨餓的,能夠有糧交租都得是秋收之后,接下來是越來越沒糧?,F在這個時間,就是著名的“青黃不接”。他不問也知道沒有好事,目光跟著幾個抬谷子的身影往里面看了一眼。 幾人抬了谷子進去,項樂再看一眼小管事,見他臉上掛笑,心道:這幾個人必得遇上大斗。 繞了一圈兒,他沒再停留,第二天就跑到思城縣的縣城里去,心道:雖然大人說不急,我還是須得將事情打聽全。 ………… 祝纓是真的一點也不急的。 項樂一走無音信,童立那兒倒是明面的,奈何遇到了思城縣,童立想快也快不起來。黃十二郎要遷戶籍、搬家,思城縣百姓是樂意的,衙門反而不大樂意——黃十二郎在,能多給他們一點孝敬,不在,就要少一些。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荷包,書吏們的手上就更慢了三分。 童立只能在思城縣熬著,他有公文,可以一路驛站到思城縣。到了思城縣之后,就不能再住在驛站里了,他得自己投宿個客棧。虧得事先支取了些盤費,否則一天天地花著自己的錢他得急死。 兩處都無訊息,祝纓卻穩坐釣魚臺,她又喚來了項安與江舟,囑咐二人:“看好李福姐,她在牢里不能出紕漏?!?/br> 祝纓拿出了“正?!钡墓俑俣葋韺ΥS十二郎的案子,不再是頭天報案,當天下鄉,第二天查完了,第三天回來就把案給結了。 她每天以她自己的正常速度干著手上的其他公務,獨將這件案子慢慢地走流程。童立等人被思城縣的人磨時間她也不生氣,更不派人催促,就由著他們在那兒耗著。 如此過了十天,天氣更熱了,黃十二郎還不覺如何,以他的經驗,官府辦事就是這樣的。即便在思城縣,縣衙維護他,最快的辦法就是對告狀的說“滾”。次一等是接了狀子罵一句“刁民誣告”,打一頓再“打出去”。如果是其他人的正常官司,從接狀子到查訪、斷案、判決,多久都不意外。 他發誓,以后絕不再讓福祿縣辦他的案子也辦這么慢!得跟思城縣似的! 但是福祿縣里的其他人就有些坐不住了。 林家母女再次拜訪了張仙姑,得到一個:“她說派人去思城縣問了,人還沒回來呢,不問清楚了怎么斷呢?” 張仙姑跟這母女倆也沒有太多的話可聊,張仙姑愣是不明白,缺兒子也有兒子了,怎么還扣著人家姑娘不放去跟人家爹娘團聚。林氏說了好幾次“情愿陪著嫁妝”,張仙姑聽到第三遍回過味兒來:“你現在說這些,早干什么去了?早早給人一條活路,也沒有現在的事?!?/br> 林氏心比黃連苦,有理由也說不出來,只能含羞告辭。 回到娘家先向父親哭訴,林翁便去找女婿:“這一回官司縱贏了你也將那個女人打發了!” 黃十二郎有點小興奮地問:“怎么?判了嗎?贏了?” 林翁道:“判什么?拿證據的差役還沒回來呢!我說的你聽進去了嗎?” 黃十二郎有點泄氣又有點焦躁:“知道了?!?/br> 林翁道:“你那個妾,我以前可一句也沒抱怨過,現在弄出官司來了,我不得不說了。孩子留下,她愿走就走,留下來也是個禍端?!?/br> 林翁與妻女的想法是一致的,林氏沒兒子,丈夫死了就守不住家業,那不行,得有一個。妾生的也行,但是確實不太愿意兒子再多一個別的娘,妾老實識趣最好,李福姐愿意走,林氏是打心眼兒里愿意“禮送出門”的。林翁也是這樣的。 以往,黃家在思城縣,林翁也管不著,如今搬了過來又吃了官司,林翁也就說起了女婿。 黃十二郎道:“我不是好色,我是為子嗣?!?/br> “不是有了嗎?” “一個哪兒夠???” 林翁道:“幾年了,不是也只養了一個?見好就收吧?!?/br> 黃十二郎猶豫半天,嘀咕一聲:“罷,不要便不要,也不是什么美人?!?/br> 林翁松了一口氣,道:“我再托人打聽打聽?!?/br> “有勞岳父大人?!?/br> ……………… 林翁托的人是顧同,他沒有找顧翁,使自己的兒子林八郎找了縣學的同學顧同。 顧同道:“老師斷案,哪能被我左右呢?” 林八郎道:“我那姐夫,要不是看我jiejie面上,我早打他了!是我爹叫我找你打聽的,你能問就問一句,不問就罷,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兒。哎,你不覺得,大人這回斷案有點兒慢么?” 顧同道:“你沒發現童立還沒回來么?那是老師慢么?是思城縣那邊的人慢!” 林八郎道:“對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