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節
你有犯法之事,又或者牽涉到什么案子里去,指望他們一力死保著你?你就不要想這樣的好事了。你自己行事要謹慎!” “是?!弊@t心里抽氣,很少見鄭熹這么激動得長篇大論的樣子,一會兒功夫他就說了三個慎重、謹慎了。 鄭熹說了一長串,他在外面憋得狠了,長篇大論就只好沖“自己人”了。說了很久之后,他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坐回椅子上,自嘲地笑笑:“光說你,我自己也未必就辦得到呢?!?/br> 祝纓問道:“可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沒事?!编嶌湔f。他自己發xiele一通積郁的情緒之后,語氣又變得和緩而穩定了,問祝纓在福祿縣都干了什么,有什么難處之類。 祝纓道:“都還勉強應付得來。只要別總把我薅回來解釋就好了,一來一回小半年就沒了,怪耽誤事兒的?!?/br> 鄭熹道:“回來一趟是好事,離天子越遠,越容易為人所趁。唉,就算近了,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心遠了,一樣是遠的?!?/br> 祝纓道:“要是不能說,您就別說?!?/br> “呸!”鄭熹笑罵一句,“什么不能說的?我估摸著你在京城轉兩圈兒就都能打聽得到了,陛下愛魯王,東宮是常會受到些刁難。斂翼待時嘛!” 祝纓就不再多打聽,也不再多說什么天子父子的話了,這方面她以前沒怎么接觸過,現在又不在跟前,信息不全,貿然開口十有八、九得說錯。她說:“那咱們就斂翼待時?!?/br> 鄭熹點點頭,又說她:“你不是個愛搜刮的人,怎么過年送了那么些個東西來?好好做官,好好做事,就像種麥子這樣的事你做一做就好?!?/br> 祝纓道:“不會耽誤了正事了。我要真有毛病,魯刺史頭一個饒不了我?!?/br> “他怎么回事?” “瞅著跟要降伏人似的?!?/br> “嗤——”鄭熹嘲笑了一聲,“不用管他,他已過去有幾年了,也該調走了?!?/br> 祝纓趁機說:“我上了個奏本請求再任一任,已經批下來了?!?/br> 鄭熹挑眉看向她,祝纓道:“您又不讓先來見,又讓金大告訴我段嬰回來了。我就只好隨機應變了。他愛回就回,我不回?!?/br> 鄭熹笑不可遏:“你可真是姓段的克星了?!?/br> 收了笑,鄭熹道:“很好。該拜訪的人都拜訪一下,大大方方的,你是朝廷官員,有自己的交際,不要避諱。欲蓋彌彰就沒意思了?!?/br> “是?!?/br> 祝纓又提出要感謝鄭侯給弄了佩刀,還問拜訪岳桓道謝的時候需要注意什么。她沒好提要感謝一下鄭熹的妻子,“求見夫人”多少有點不太妥當。 鄭熹道:“該怎么見就怎么見?!?/br> 祝纓見他已冷靜了下來,心里松了一口氣,心道:京城現在果然是個風起云涌的地方,走!趕緊走! 兩人又閑聊了兩句,祝纓就起身告辭了:“不敢犯宵禁,明天還得去回話?!?/br> 鄭熹問道:“回什么話?” 祝纓道:“討點麥種回去種,之前都是我自己弄的,不多?,F在要推廣,朝廷不能不給我本錢?!?/br> 鄭熹失笑:“去吧,好好干!” ………… 祝纓從鄭府里出來,心里有點感慨。想她初見鄭熹時,此人是何等的少年得意,又是何等的沉著穩重。 升斗小民為爭一文一分起早貪黑,小官小吏為升一階營營茍茍,王侯將相卷入天家爭斗照樣坐立難安。大浪之前,王侯將相也不過如此。實在沒必要為這些人的“高貴氣度”心折,穩得住不過是因為“輸得起”,等到代價太大輸不起的時候,照樣是難沉不住氣的。 只是這種心情眼下卻無人訴說。 突然之間,她很想花姐,很想父母。 曹昌已在門口等著了,見狀忙牽了馬過來:“大人?!?/br> 祝纓道:“走,咱們回家?!?/br> 回到家里,她又在心里將事情過了一遍,蘇匡是徹底不用管了,左丞也不用她多管。她管好自己就行了。 于是,她又打開一疊空白的紙,慢慢地寫了起來。 她還是到了點兒就睡,第二天照樣起床。這一天她還得到皇城里去,不過不用有人接送了,兩件官司與她有關的部分已經結了,她也拿到了臨時的門籍,只要自己掐著點兒去政事堂里跟王云鶴報到就行。 王云鶴得上早朝,她就算著差不多了的時候再往皇城去。在皇城門口又遇到再次輪值的李校尉,跟他約了過幾天一起吃個便飯。 她將這次回京需要的應酬分為幾類,需要親自登門的、可以派人送帖子送禮的、聚在一起吃個飯的,各有不同。李校尉在“舊熟人吃飯”一類里。 李校尉痛快地答了。 她自己一個人進皇城,自己走到了政事堂,看樣子王云鶴和施鯤都還沒回來。她抬頭看看天,覺得時辰應該差不多了。藍良志抱著一疊奏本從她身邊經過,道:“祝大人?怎么站在這里了?來來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br> 他將祝纓帶到他們的值房里坐著,將值房的門打開:“喏,只要相公回來,咱們從這兒就能看到,你只管坐著?!?/br> 祝纓笑道:“多謝?!?/br> 藍良志抱著那疊奏本往上面送去做準備了,祝纓隨后也從值房里出來了。在屋檐下站不一會兒,就有人跑過來說:“相公們回來了!” 祝纓順勢走到一邊等著。 王、施二人路過她的時候說了一聲:“你來了?進來吧!” 二人特意多看了她一眼,見她依舊一身六品的青綠服色,輕輕點了點頭。 進了政事堂內再往右一拐,就是幾張書案,王、施二人隨手指著輿圖又問了祝纓一些問題,譬如田畝數、一畝地種子與收獲比之類,王云鶴又問了祝纓的意見:“太熱的地方宿麥也不好種?” 祝纓道:“是。要看品種。有的旋麥倒是能種,又與稻子重了季節。下官試過了,又想了一下,還是得稻麥兩季更穩妥?!?/br> 王云鶴道:“把冼敬叫來?!?/br> 冼敬是王云鶴的學生,之前外放的那一個,當時王云鶴還是京兆尹。幾年過去了,王云鶴做了丞相,冼敬現在是做的戶部侍郎。 王云鶴指著祝纓對冼敬道:“他的事兒就交給你啦?!比缓笥指嬖V祝纓,福祿縣種麥子這事兒的細節她得跟冼敬去商量。商量完了給政事堂拿出一個方案來,政事堂審核過了之后再交給皇帝批準?;实叟炅?,下旨,通過,祝纓就能去領麥種然后回去了。 祝纓和冼敬都無異議,冼敬道:“二位相公要是沒有其他的吩咐,下官就帶他去戶部詳定了?!?/br> 王云鶴道:“去吧?!?/br> 祝纓又跟著冼敬出了政事堂,出了門兒,冼敬也放松了一點,笑道:“昔年一別,不想小友已成棟梁?!?/br> 祝纓忙說:“不敢,還差得遠,見賢思齊、見賢思齊?!?/br> 冼敬道:“何必過謙呢?仗著聰明不肯沉下心的人太多了,害!都不是真聰明的人?!?/br> 祝纓道:“自己選的路?!?/br> “那是?!?/br> 不一會兒就到了戶部。戶部現在沒尚書,就侍郎主持,另一個侍郎還是個掛銜兒的,祝纓也曾見過,是高陽郡王的世子、鄭熹的親表弟。這位表弟的臉居然沒有長垮,還是一副“貌若好女”的樣子,身體也還沒有多么健康,仍然沒有變得膀大腰圓。 高陽郡王的爵位到他身上就得再降一級了,他也不能再稱王,先給他兼個官倒也說得過去。只是戶部的事兒就只有冼敬在做了,冼敬的資歷又不足以做個戶部尚書,他頂著侍郎的頭銜實際干著尚書的活兒,也還算方便。戶部管錢糧人口的,祝纓要麥種得從他手里摳,最后交的賦稅也都會流到他的手上。 世子看到了祝纓,一時沒想起她是誰,聽冼敬說了就想起來了:“哦,是你?!?/br> 冼敬道:“就是他?!?/br> 世子在戶部跟冷云在大理寺也差不多,萬事不管的,他說:“你們忙吧?!?/br> 冼敬又將部里的事分派了一下,指著一個郎中、一個員外郎說:“你們將手上的事務處置完了過來一下?!弊詈蟛艓е@t到了他的屋子里,與祝纓討論起種麥的事兒。 進了這間屋子,冼敬先是好聲好氣讓祝纓坐下,然后說了幾句辛苦的話,又夸祝纓真是能干:“天下縣令都像你這樣,能把產量翻一番,我還有什么好愁的?” 祝纓道:“大人要是真著急,就趕緊把我的麥種批下來?!?/br> 冼敬笑瞇瞇地:“要多少呢?” “起碼得一千石,不能再少了,”祝纓說著,將昨晚寫好的那一疊紙又拿了出來,“大人請看,福祿縣現有田若干畝,其中上等田若干、中等若干、下等若干,為不浪費,先從上等種起……” 冼敬一邊翻看一邊問:“下等的不管了?” “上等產糧多,起先二年種出來我得收一些當種子用的。要不,您再多給個兩千石?” 冼敬一抹臉,表情就變了,道:“又要麥種,種了又不繳稅,這說不過去吧?” 祝纓道:“想吃蛋也得先把母雞喂大吧?” 兩人討價還價的時候毫無在王云鶴書房里講什么禮、刑、經、史時的斯文樣兒,都變得嘴臉刻薄起來。 祝纓道:“你現在管我要,我也是沒有的。你擱賬上也是欠著,福祿縣在我到之前,都欠了二十年的租子了,你能怎樣?” 冼敬道:“欠租還有理了?能怎樣?當然是把你報上去啦!你就等著干不好把你調回來吧?!?/br> 祝纓道:“我回來更沒人能交得起了?!?/br> 等到郎中和員外郎二人到門外的時候,冼、祝二人已吵得站起來了。冼敬見他們到了,咳嗽一聲:“來啦?等一會兒?!?/br> 他對祝纓說:“那你得補給我一點兒什么?!?/br> 祝纓雙手一攤:“沒有?!?/br> “嘿!” 兩人又吵了一回,冼敬嘀咕道:“好吧,就一千石,你也不能十年后再交。五年,不!三年!三年后稅得再給我加……” “五年!不能再少了!”祝纓趕緊打斷。她算了一下,五年還行,十年她也頂不住朝廷的壓力,十年都種不出個名堂來,還有啥用??? 她又說:“五年,租賦給你多兩成!不能再多了!一千石麥子,你就想換以后年年多兩成的糧,高利貸都沒你這么狠的?!?/br> 兩人一番討價還價,最后各讓一步,冼敬給祝纓兩千石的麥子,祝纓五年后得給他多三成的糧食稅。 接著,二人就“五年后”的“五年”從什么時候算起又扯了一回皮,祝纓堅持:“這是宿麥,今年種、明年才能收的,得算下一年的?!被罱o又摳出了一年的時間。 郎中和員外郎兩個看得眼都直了,他們常遇到哭窮的地方官,不過能跟冼侍郎吵成這樣的縣令也是罕見。二人心道:此人年紀輕輕就能不怯場,是個好苗子。 轉念一想,這個是祝纓的話,膽子確實是應該很大的。 冼敬與她爭吵完,將臉一轉,把這二人嚇了一跳,道:“這件事你們兩個與她去辦?!?/br> 郎中心道:您都跟他說完了,還有我們什么辦事的余地? 冼敬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道:“擬個推廣的章程出來?!?/br> 于是王云鶴交給冼敬、冼敬交給郎中,這份差事終于有實際辦事的人了。郎中道:“是?!?/br> 將祝纓請到他的屋子里,請祝纓坐下,攤開了紙筆,讓員外郎記述,他再與祝纓協商每一條。 郎中姓張,五十多歲了,戶部的郎中是個從五品的官兒,祝纓也不敢怠慢,她與冼敬不大客氣,是因為跟冼敬算認識、且中間有一個王云鶴,要辦的事兒王云鶴也是支持的,所以才能吵。張郎中又不熟,品階也比她高,不能當面太失禮。 張郎中也心里有數,想這幾日祝纓出入政事堂,又面圣了,聽說還得賜緋衣,他也不多擺架子。兩人客客氣氣,有商有量。 他們商量的就十分的細了,比祝纓答王云鶴的內容還要細致。多少畝田,能怎么種,增產多少。洗敬給派的任務并不只是福祿一縣,還讓他們寫個“推廣”的計劃。這計劃張郎中還摸不著頭腦,少不得再問祝纓。 祝纓就手拿筆在紙上寫寫畫畫,給他們講解,著重說了時令、氣候等等的影響,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適合這樣種的,等等。 說到午飯的時候,祝纓就被冼敬留在戶部一塊兒吃了。吃完了沒讓她走,就在戶部接著跟張郎中講解、磋商。 下午,張郎中又問:“這墾田推廣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