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節
關丞道:“大人怎么會想到招這群鬼來?好不容易將他們給晾走了!” 祝纓道:“我問你這是怎么回事兒?” 關丞道:“哎喲,要是軍紀不好,他們喝酒賭錢、打架、調戲婦女……比土匪還可怕呢!” “地是怎么回事?” “您還不知道么?這些人有些個是拖家帶口的,還有地處偏僻轉運難的,養活這么些個人,除了上頭撥錢糧,也有下令當地給田畝自己種。以前駐兵的時候他們也有田地,后來撤了,不但營盤荒廢了,地也荒了?!?/br> “荒了?也行,有多大地方?叫他們再開墾就是。他們本也會帶些兵馬錢糧來的?!?/br> 關丞啞了,祝纓再三催促,他才說:“又開荒了?!?/br> 祝纓聽明白了,其實就是把人家的田說成荒地,畢竟原來耕種的人真的走了,算拋荒。緊接著再說我來開荒了,這地就是我的了,又能免幾年的租稅。合著是兩頭吃。 一百人,一人五畝算,就是五百畝,也算個財主了!怪不得這兩年也沒人提醒她,哪怕流人發過來了也沒人提及這件事! 關丞見祝纓看著他不說話,心里直發毛,對祝纓道:“大人,其實……” “嗯?” “不如再給他們一片地,叫他們開荒。都是壯丁呢……” 祝纓道:“原來的荒都叫誰開了?” 關丞臉色煞白,誰開了?他也開了,不過是由縣衙一個本地的書吏代持,名義上是書吏開的荒,實則有他的一分兒,每年書吏收了租還分他一大半,等他離任了,再將田地以平價轉讓給書吏,書吏又是一方地主了。 這也是許多書吏積攢家業的方法之一。 除了關丞,縣衙里與他交好的莫主簿也這么干了,此外又有四個縣中大戶,給了一些賄賂也分得幾十、上百不等,合起來攏共六人干的這個事兒。但因這田不算縣產,祝纓讓他們自首時沒一個人提這事兒的,哪知道這事兒現在又被翻出來了呢? 祝纓道:“看來有你的事兒。你是現在說,還是等駐軍來了事發了,我把你們都捆了給他們亂刀砍死?嗯?” 關丞腿一軟,跪了下來,道:“下官當時不合起了貪念,收了他們一些好處,將田撥給了他們?!?/br> 他不招自己,而是將代持的書吏與從他手里弄到田地的鄉紳給供了出來。這事兒是過不去的,縣里的田畝冊已改了過來,可是軍中的記載他的手也伸不過去,還是得老實招。 祝纓道:“把人都請來吧?!?/br> 關丞忙道:“下官這就去叫他們來!” 祝纓沒說話,眼睛一直看著關丞,關丞只覺得她一雙眼珠子冷冰冰的,全不似個正常人類的樣子。他上下牙直打戰,硬著頭皮道:“下、下官……” “串供?小吳,你去!” …………—— 來的一共是七個人,因為關丞和莫主簿是由人代持的,關丞沒把莫主簿招出來,莫主簿卻躲在外面偷聽。又因祝纓到任之前是關丞代理縣務,關丞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的,他只能出現。代持的這兩個人居然現在也在衙內,每天勤勤懇懇地應卯。 四位鄉紳也都是熟人,內中還有一個顧翁。 他們也沒想到在與新縣令的相處漸入佳境的時候又冒出一筆舊賬來,也都有點心慌。 祝纓先不說話,幾人繃不住都跪了下來,不等祝纓點名,一個一個痛哭流涕??h中書吏哪個上司都得罪不起,也不敢供出縣丞和主簿,只能自認:“豬油蒙了心,白搶了這塊荒地?!彼酪е牡夭环?。 祝纓知道這些人的油滑之處,他們辦事的本事是有的,否則也不能還能留下來,挖坑的本事更是有! 她說:“荒地?行,幾年開出來的?六年?我再給你一塊荒地,開不出來我杖斃了你!” 關丞一腳將人踢翻,跪到祝纓面前:“大人,休理這等jian滑小吏的口舌?!?/br> 顧翁也有點慌,低聲道:“老朽無顏見大人!” 祝纓已然看出端倪,慢條廝理地道:“你們是算地錢,還是交錢?” 幾人哭聲戛然而止,臉上掛著淚抬頭看祝纓。祝纓道:“你們總不能白拿我的地吧?” 關丞心中暗叫一聲僥幸,祝纓的眼風就掃到了他的身上:“你們干這等事,該脫官衣的脫官衣,該流放的流放,還敢有妄想嗎?” 關丞的心涼透了,他這確實是犯法了,如果深挖事情更多,真不止脫官衣了。忙忙碌碌幾十年,最后官沒升反而貶為庶人?關丞這回哭得真心實地,頭在地上呯呯作響:“大人,大人,下官知錯了!” 余下幾人見他這樣也都嚇得不輕,又想起來這位近來十分和氣的大人剛到福祿縣干過的事了,都叩首乞饒。 祝纓道:“算地錢,還是交租子?” 顧翁也嚇到了,道:“全憑大人做主?!?/br> 祝纓道:“拿紙筆來!一人一張,寫!不許交頭接耳!” 她命幾人各寫取了多少田畝,各人既怕她,又怕與別人說的合不上,不得不寫了實數。祝纓拿了一看,樂了:“六百畝地,就這么分了?”原來,前番耕地不止五百的數,六百畝多一點。筆一抹,六人就這么分了。 祝纓也不跟他們客氣,先把兩個書吏手上的田沒收歸公,兩個書吏各二十大板逐出縣衙,不許再在縣衙供職,另擇兩人代替他們的職位。交出職位之前,先在縣衙外面站枷三天。 罰完他們,祝纓對鄉紳道:“是我沒有信譽,還是這二年來我做得不夠好呢?你們沒有對我說實話,現在我很失望?!?/br> 顧翁也哭得梨花帶雨,一個勁地請罪。祝纓道:“你們都是縣中鄉紳長者,為什么也這樣?行賂是罪,侵吞田地也是罪,還要欺瞞嗎?” 顧翁等人膝行上前:“小人知罪了!大人寬恕則個!” “交錢還是交地?”祝纓問。 顧翁等人哭聲又是一歇,顧翁哭得頭腦發昏,抬起頭來想了一陣才明白這意思:“大人?小人愿,交錢……” 地就這么多,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得到,還是一整片連起來的地! 祝纓道:“祁先生?!?/br> 祁泰又半死不活地挾著個賬本過來了:“大人?!?/br> “算一算吧?!?/br> 顧翁等人癱軟在了地上,祁泰呆呆地看了他們幾眼,開始算賬,給四個人報了一個數目。顧翁耳朵里聽著數,心算了一下:不算高價。 他松了一口氣,癱得十分安心。 算完了賬,祁泰道:“起來拿錢去吧?!?/br> 顧翁等人對他也算熟了,道:“祁先生還是這么丁是丁卯是卯?!?/br> “我是做賬的?!逼钐┱f。 顧翁抹了一把臉,老老實實地對祝纓一禮:“大人,小人無地自容,這便回去兌錢?!?/br> 祝纓擺了擺手,沒說話。 顧翁心里頗不是滋味,這回這便宜沒占夠,還吐出來一口,他真覺得挺虧。又想讓祝纓早點高升走人算完,走出縣衙之前,他站住了腳,先正一正衣冠,又討水擦一把臉。衙役里也有好心一點的,帶他去洗了臉。與他同來的鄉紳們也都有樣學樣,一個個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才裝成沒事人一般出縣衙。 縣衙外,久不見的站枷又出現了。兩個書吏挨過二十大板,被一群人圍觀,人們竊竊私語,不知他們犯了什么罪。也有認得顧翁的,見他大模大樣地從縣衙里出來,向他拱手打聽。顧翁將這兩個書吏一看,一陣心驚rou跳,不敢多想,道:“你們看縣衙的告示就知了?!?/br> 須臾,兌了錢,收到了縣衙批下來的條子,他這一百畝田就算過了明路了,他將地契放進匣子里。老妻還要追問:“你為何兌了這許多錢出去?”他說:“別問了,別問了!”恨不得剛才出的錢是給祝纓賄賂上官高升走的錢。 老妻左猜不著、右猜不著,要再問時,顧翁突然發怒:“這家還是我在做主嗎??。?!” 將老妻嚇了老大一跳,與他吵了起來:“我與你生兒育女cao持家業,如今兒孫滿堂,你竟這么對我?” 顧翁氣得要命,將自己反鎖在房里,誰叫也不肯出來。心里琢磨著:有這么個縣令,究竟是劃算還是不劃算?有心糾集大伙兒抗議,心里又怯了,不做點什么又覺得憋悶。 一時又琢磨著:這個縣令大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究竟是重視士紳還是要抑制豪強? ……—— 顧翁沒猜透祝纓,關丞此時在祝纓面前也猜她不透。 祝纓處置完了田地的事兒,也不說放他走,也不說不放。他也不知道這田收回了兩份,另外四份都賣出去了,祝纓怎么應付駐軍。他老么大一個人,站在祝纓面前罰站也不敢叫苦。 到了落衙的時候,祝纓才說:“落衙了,你怎么還在這里?” 關丞道:“剛才還沒落衙,下官應該在衙內的?!?/br> “哦,那走吧?!币詣偛哦舻纳袂?,祝纓就看出來其中一人與關丞有瓜葛,故意晾著關丞。 到第二天,她又下令,采石場準備石料,再發徭役,準備木料等——準備建營房。駐軍還是得要,流放犯還得有人看著。將來榷場的秩序也還是要維持的。又有,缺了兩個書吏,再張文榜,招書吏。書吏也還是依著她之前定的規矩來招,識字,但是與各大族明面上不能有很深的關系。 公文才發出,縣衙前面的鼓被敲響了! 兩個書吏被她黜了之后,又有百姓來首告。如今他們不在縣衙里弄權了,就更有人敢告了。接著,這兩家的妻子又告關丞的管家,說是這管家勒索他們。 祝纓彈了彈手里的狀子。民告官是要挨打的,但是告官的管家卻是可以的。告的內容十分刁鉆,是說書吏是代管家侵占的耕地,指著管家罵關丞。莫主簿亦是如此。 祝纓收了狀紙,將管家也拘了來,管家卻又咬死了都是他自己干的。祝纓知道,這管家是關丞的家奴,奴婢不能首告主人。她嘆了口氣,明知這二人是代持,但是關丞、莫主簿是官,她如果硬打也是能打,但是其他的懲罰還是得經朝廷。且還沒有證據,只能在明面上放過。不過她也不打算讓關丞和莫主簿好過,她將二人今年的補貼掐了。 關丞、莫主簿一言不敢露。 祝纓也不再管他們,她終于可以應付駐兵的事了。 ………… 駐軍到來之前,她的奏本也批了出來。 皇帝看了奏本心情不錯,夸獎了她兩句,批準了她的請求,命政事堂詳議。政事堂里也覺得合適,政事堂三人都是老鬼,見她先請交易,再設榷場,在公文里隱諱地提出了,讓她再接再勵,能再進一步就更好了。 祝纓接到公文,會心一笑,招來趙蘇:“是你的事了。去跑一趟,告訴你舅舅這個好消息吧。誰不愛聽好消息呢?” 趙蘇問道:“要兒再同舅舅說別的嗎?” 祝纓道:“待榷場立起來,再說下一件事?!?/br> “是?!?/br> 祝纓又問:“設了榷場,對你父親會有影響嗎?” 趙蘇道:“兒家中吃不下這一大筆?!?/br> “唔,放心,不會讓他吃虧的。你去吧?!?/br> 榷場設立最麻煩的地方在于“批準”,準了之后祝纓就不覺得麻煩了。阿蘇家那里的物產她也知道,福祿縣有的她也知道,西鄉圈出一片野地,平整一下,粗粗的木柵一圈,再隔出一些攤位來,都是比較簡單的木板子一搭,各寫上編號。 再在中心立一桿秤,放升斗等稱量的工具,都是朝廷頒布下的標準器具。 再由縣城之商人經報名,集體往榷場去。榷場不收阿蘇家的稅,但收商人的交易稅,收了稅之后,他們拿到的東西就可以在縣里販賣了。 縣衙里派出衙役、市令,祝纓指令趙灃、雷保等幾人在榷場評定物價,與市令一同維持秩序。榷場開三天,三天之后關門,下月初再開。 阿蘇洞主與祝纓都親自到場,看這頭一場交易,阿蘇洞主因不收他家的稅,笑道:“兄弟你果然夠朋友!” 祝纓心道,他們會把這稅也回到交易的價里的。嘴上卻說:“也要朝廷準了才好?!?/br> 這一次交易的東西不算特別多,雙方都在試探,價格也不很穩定,有頭一天高、第二天就落的,也有頭一天便宜,第二天就貴了的。 三天一過,雙方各自回家。 祝纓回縣衙之后便派了趙蘇再次上山,與阿蘇洞主協商“稱臣,正名”之事。原本沒有提及“稱臣”,但是祝纓這次派趙蘇上山讓他向阿蘇洞主說明“敕封是對臣子的,須先稱臣,再請封?!壁w蘇一個讀圣賢書長大的人,以為稱臣是理所當然,沒有絲毫反對的意思,領命就往山上去了。 而她自己則收到了一封公文。 這封公文與之前接過的都不一樣,乃是一封由軍中發出的公函,講一位丁校尉將帶一百人駐扎到福祿縣。不日便至,請福祿縣地方劃出一片地方來供他們駐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