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節
蘇媛回過頭看著他,說:“怎么?” “你干什么去了?” 蘇媛道:“聊天?!?/br> 趙蘇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 “咱們不講究這個!” “那你、你們,有沒有……”趙蘇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問。 蘇媛生氣地說:“你看呢?” 趙蘇并不好打發,他仍不依不饒道:“我要聽你說?!?/br> “沒有!討厭鬼!你要知道這個干什么?” 趙蘇突然恢復了禮貌,后退了三步,說:“夜里風大,進去早點休息吧?!?/br> 蘇媛道:“什么鬼?!” 趙蘇卻心情很好地回去睡覺了。 ……—— 次日一清晨,祝纓早早起身,她這一夜睡得挺好的,趙蘇也早早起來到義父房門前站崗。 父子倆精神十足,侯五、曹昌卻是頂著四只黑眼圈,問也不敢問,連討論都不敢,就怕被童波等人聽到。他二人自詡是祝纓的“心腹自己人”與福祿縣的衙役不一樣,哪里會把昨夜看到的事情拿出來講?好險沒把自己給憋死! 祝纓洗漱完了,跟趙蘇一起在自己房里吃早飯,早飯是阿蘇洞主家的廚子做的,仍是山寨風味,雞蛋、熏魚、臘rou等等十分豐富,還上了一壺米酒。 趙蘇吃了兩口粥,低聲道:“奇霞族不知道何時沾了些鄭衛之風,父母不禁青年男女自擇婚配?!?/br> 話才說完就聽祝纓笑出了聲,祝纓伸手給趙蘇倒了碗米酒,道:“能說出這個話,你再喝點兒吧?!?/br> 趙蘇有點疑惑地看著祝纓,祝纓道:“只要有選擇就會有高下。哎呀,吃完了你陪我四下走走?” “是?!?/br> 祝纓不再解說,兩人吃完了飯又去看阿蘇洞主,阿蘇洞主今天得去兄弟的喪禮上,祝纓問趙蘇:“你不去嗎?” 趙蘇道:“他們也未必想見我?!?/br> 祝纓道:“走吧,我與你同去,別叫人挑了禮數?!?/br> 兩人仍是去喪禮上轉了一圈,這回就不用再往棺材里扔貴重的佩物的。在這里,祝纓見到了寨中的巫醫。這是一個年老的男子,有著花白的頭發和胡須,他唱著難懂的歌謠,祝纓饒有興趣地從頭聽到了尾,覺得很有意思。 原來,天下跳大神的唱的意思都差不多。 她忽然有點想父母了。 看了一會兒,阿蘇洞主就過來說:“縣令大人,你又過來啦?我這里忙完就要去找你呢?!?/br> 祝纓道:“死者為大,不要耽誤了殯事?!?/br> 兩人客氣一回,阿蘇洞主請祝纓回他家了,他也不是哪個親戚的喪事都要從頭呆到尾的。路上,祝纓說:“洞主去看看其他人家嗎?” 阿蘇洞主道:“早上看過啦?!?/br> 兩人無話,到了阿蘇洞主家,阿蘇洞主請祝纓到正堂的火塘邊坐下,擺了一張小桌,上面放著茶、一些rou脯之類。他拿出小刀慢慢切著rou,堆了一碟子推給祝纓,又切了自己吃,顯出是要長談的樣子。 趙蘇躬一躬身,往后退了幾步要出去,冷不丁后背撞上了個人!趙蘇一回頭,就看到蘇媛神色自若地走了進來。祝纓道:“大郎,要么出去要么坐下,選定離手,再不能反悔?!?/br> 蘇媛坐在阿蘇洞主的身側,趙蘇就坐在祝纓的身側,祝纓一邊嚼著rou條,一邊看著蘇媛說:“洞主,你留下了她,她是能做主的人嗎?” 阿蘇洞主看了女兒一眼,心里矛盾得很。祝纓道:“你這女兒很能干,可是一個管家再能干,我也不想與管家定約。再能干的管家也不是主人,跟管家說話不頂用。大郎留下來,是我知道他能當他的家?!?/br> 蘇媛神情緊張地看著父親,她想對父親表一表忠心,卻又張不開口。她明白,一旦她說出“我就一心為阿蘇家輔佐哥哥”,祝纓一定會轉而與她的哥哥接觸。 阿蘇洞主長嘆一聲:“縣令大人上山,連我的家也想看一看的吧?我的幾個孩子,縣令大人都看到了,我的兒子雖多,卻不如這一個女兒聰明懂事??墒桥畠阂趺串敿夷??我快死了,我這個家不能跟著我死。我要在死前將家里安排好?!?/br> 祝纓道:“我上來是為了榷場的事,我說過,讓我看一看才好籌劃。開榷場是為了長久的貿易,可不是為了一錘子買賣。如果洞主家不能持久,這件事我也是不能答應的。洞主的家事我不該過問,也不想過問,但是想問洞主一句,你怎么保證持久?” 阿蘇洞主道:“我正在做的就是這件事?!?/br> 祝纓道:“那可不太穩。開榷場不是一句話就能辦好的,選址、選官吏、定規矩,從劃地、建造市場,再到召集商人、定價、供貨,等等,這邊兒房子還沒蓋好,那邊兒有人反悔,今天一個說法、明天換個人又換一個說法,我擔的責任可太大了?!?/br> 阿蘇洞主道:“我與你發誓,絕不反悔?!?/br> 祝纓搖頭道:“我不想看反悔后的報應,我只希望能夠保證沒有反悔的事情發生?!?/br> 阿蘇洞主終于吐了一點實話,道:“小妹當家倒可保證?!?/br> 祝纓道:“洞主擔心她坐不穩你這張椅子?!?/br> “是啊?!?/br> 祝纓問道:“洞主覺得把這張椅子傳給誰,他能坐得穩呢?” 阿蘇洞主啞然。 祝纓沒有催促,阿蘇洞主能請她上山,又屢次派女兒下山辦重要的事情而不是把女兒像meimei那樣拿出來嫁掉,就已是一種表態了。而她昨晚對蘇媛,也是一種表態。 終于阿蘇洞主低聲道:“縣令大人能夠幫助我這女兒坐穩這張椅子嗎?” 祝纓喝了口茶,低聲說:“洞主不是已經開始安排了嗎?你我不如坦誠一點,阿蘇家興旺和睦對我也有利,不然你這里亂起來必有人做山匪打劫,我那里也不太平。我不希望你家出事?!?/br> 阿蘇洞主大喜:“好!那榷場的事?” 祝纓道:“我已有了些想法。開當然可以開,如何說服朝廷我已有了主意。只是如何開,怎么定個規矩,還請洞主能夠讓我在寨子瞧瞧,與寨里的人聊聊。再看看寨中的產出當如何安排?!?/br> 阿蘇洞主道:“可以。你要怎么與你們的朝廷說,要我做什么?” 祝纓笑道:“洞主明白人,當然還要上一份表章了,這個依舊讓大郎來寫?!?/br> 她已規劃好了,還是阿蘇洞主的名義寫請開個集市可以長久貿易,理由就寫寨子離縣城太遠,交易不便。當然免不了要稱頌一下皇帝,再贊美一下天-朝的物產豐富之類。然后祝纓再寫一個奏本,詳細說明本地的情況,并且向阿蘇洞主要更詳細一些的奇霞族、阿蘇家的情況,她需要再匯報一下。 “你人多、地方大,才好設榷場。只有三五個人,也是不值得單設一個的?!?/br> 阿蘇洞主慢慢聽著,猶豫地問:“我家所有的事?” 祝纓道:“不必所有。你有那么多的敵人,又有那么多的需求,與朝廷走得近一點不是壞事?!?/br> 阿蘇洞主笑道:“這是實話。就這么定了!” 祝纓道:“好?!?/br> 阿蘇洞主道:“我可以照你說的做,你會幫我對付利基族嗎?我出兵,你有兵器、有錢糧,又有主意。咱們打敗了他們,就有更多的人、更多的地,你也會有更多的功勞?!?/br> 祝纓笑道:“拉一個打一個?那是在玩弄心術。那我也可以先答應你,等你把他打得不行的時候再幫他一把,叫你拿奴隸人口來換米、鹽、鐵,讓你們永遠流血,我一直可以收獲人口,對我豈不更有利?我只想大家都能過得好一點,并不想玩弄這樣的詭計。陰謀,我懂,但不想用在你們身上?!?/br> 阿蘇洞主死死地盯著祝纓,祝纓安穩地坐在那里,絲毫不為所動。 阿蘇洞主道:“縣令大人幫我這許多,我也不能不給你允諾!我愿與你結為兄弟!” 祝纓毫不猶豫地說:“好!” 趙蘇吃了一驚,人往后仰了一下。 ………… 結為兄弟是件常見又不太尋常的事情。 所謂常見,是指只要意氣相投了,當場斬雞頭燒黃紙就算是個把兄弟的。所謂不太尋常是指,結為兄弟之后就跟親兄弟只差那么一點了,兩家輩份也通了,得算個通家之好了。尤其是兩人的身份,阿蘇洞主是“蠻夷酋長”祝纓是“朝廷命官”,這就不太尋常。 但由于是私人的關系,就像祝纓收了趙蘇做義子一樣,倒也不能說是犯法。 阿蘇洞主當即就安排了起來,就在他家前的那一個寬闊的廣場上,阿蘇洞主叫來了巫醫兼任主持,又通知寨中的人明天觀禮。 阿蘇洞主全家的人雖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要結拜了,四兄弟看著比自己年紀小一大截的祝纓,以后就要叫“叔”了,不知道說什么好。 阿蘇洞主卻不管他們的意見,一個勁兒地下令安排。 第二天的時候,阿蘇洞主另一個兄弟還沒下葬,這一個兄弟就在結拜了。 祝纓穿戴整齊,與阿蘇洞主到了廣場上。只見廣場上站滿了人,人又蔓延到了廣場下面的路上,黑壓壓的一片。 一個壯年男子牽了一頭牛、一匹馬上來,閃亮的刀鋒劃過牛頸,將它的血放到一個大盆里,牛發出痛苦的長鳴。接著是馬,也是如法炮制。次后用一只銀碗從盆里盛出血來,由巫醫接了,遞到二人的面前。 兩人各取血涂了口唇,跪下對天盟誓,說的是奇霞語的誓詞:“我兩人結為兄弟,從今天開始就是一家人了,要互相幫助,絕不背叛。如果背叛,就放干他的血祭天地?!?/br> 山上山下都歡呼了起來。 阿蘇洞主就讓全家來跟祝纓改稱呼,祝纓十分自然地叫洞主夫人“阿嫂”,阿蘇洞主的兒子們狠狠咽了口唾沫,還是叫了:“阿叔?!?/br> 蘇媛倒是張口就來:“阿叔?!?/br> 接著,阿蘇洞主就開始擺流水席,慶祝自己多了個兄弟。祝纓留意看著,他這流水席擺得比趙翁做壽的流水席也不差多少,自家吃得好一些,外面的桌上也能管飽。 祝纓會奇霞語,與上下說話并無阻礙,不多時她就與不少人都混熟了。尤其那位巫醫,她說:“我jiejie也學醫術,她在弄個藥方?!蔽揍t道:“弄出來了嗎?”祝纓道:“差不多了,等弄出來我給你捎來?”巫醫矜持地點了點頭,又說自己也有很好的傷藥。祝纓也向他討一點,還說自己也有跌打藥。 阿蘇洞主低聲對妻子道:“巫醫平常不太喜歡與人說話的?!?/br> 洞主夫人道:“是很讓人喜歡的一個人呢?!?/br> 祝纓吃完這一席,次日又找到了阿蘇洞主,往他那位死了的兄弟的喪事上去,按照她與阿蘇洞主的關系,現在死者也算她兄弟了。 阿蘇洞主道:“不是要去寨里看一看的嗎?” 祝纓道:“看是要看的,家里的事也是不能不管的?!本拐娴娜チ藛手骷依?。 奇霞族的風俗跟山下略有不同,不必停靈太長的時間,這一天就下葬了,人們將棺材抬到另一座山上,放進了一個山洞里。這山洞比較高,將近山頂了,里面高高低低擺來很多棺材。棺材抬進去之后也不在洞里再掘坑深埋,只是往里面一放。巫醫又在外面兼起了祭司,帶著幾個人又唱又跳,唱跳完了葬禮就算結了。 祝纓跟在隊伍里步行,她與阿蘇洞主并肩,聽阿蘇洞主介紹一下山里的物產之類,也有茶,也有米,還有木材等。 祝纓道:“我問過茶鋪,春秋兩季茶好,春季尤其的好。大哥給我的茶我也拿去給他們看了,他們說制得不好?!?/br> 阿蘇洞主道:“要好匠人才行,總弄不到?!睋屓耸且粋€好辦法,問題是搶不到。好的制茶師傅不在他這周邊,根本無從下手。 祝纓道:“等秋茶下來,我設法尋一個吧?!?/br> 阿蘇洞主道:“那可真是太好了?!?/br> 兩人又一路說著如何經營山寨的事,直到走回家阿蘇洞主也沒覺得累,到晚上休息的時候才發現雙腿都腫脹了。 此后祝纓就滿山滿寨的亂躥,偶爾還順手雕支漂亮的木簪順手送給個孤獨的老阿婆。 也見過奴隸,他們戴著枷鎖,還要背著沉重的東西,祝纓低聲道:“不戴枷還能多背一些?!?/br> 寨里的人都笑著說:“不戴枷就跑了?!?/br> 祝纓默默記在心上。 祝纓又往山中的稻田看了一回,還看了茶山、附近的其他小寨。寨子看得不多,她的時間有限。 眼看離開的日子將近,這天晚上,祝纓去向阿蘇洞主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