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節
她立起兩根食指,彎一彎左邊:“有志于學、專好圣人學問?!?/br> 彎一彎右邊:“建功立業,造福于民、封妻蔭子?!?/br> 然后將兩根手指并到了一起,慢慢地說:“兩件事可以同時發生在你的身上,都由你這個人來完成,雖是一個人的事但兩件事不是一件事?!?/br> “我知道你們心中都有傲氣。你們無論做什么都該明白一件事兒,求知、做人是貫穿終生的。不是說選哪一門就定了終身的。你就一輩子都是圣人門徒或者從此與君子之路無緣了。選了小路,能到地方也是一樣的。反之,選了大路徘徊不前也是無用?!?/br> 她給學生們先慢慢地說了一串,然后才是讓學生們趁春耕放假的時候思考一下接下來的路要怎么走。等春耕結束了,告訴她有沒有人想轉科,她好給學生們規劃一下將來的做官之路。如果不想轉科,那就按部就班來,前程如何看各人造化。 四十個人,以她的想法,什么辦法都用上怎么也要推出四、五個出仕的吧?九品也是官兒啊。 則她對福祿縣也就算能交代了。她還是比較希望有人能夠認清現實,不要死巴著明經、進士不放的。整個福祿縣多少年了,也沒見有能考出去的,可見此路于福祿縣是很不通暢的。她也不打算跟一群鄉紳的兒子死磕,非得把他們人人都送上青云路——憑什么呀?! “你們想明白了咱們再聊,看看怎么能把更多的人送出去,也好為家鄉張目?!?/br> 學生們唯唯,此時卻沒有人說自己要轉科之類,他們與他們的家人此前根本沒有經歷或者考慮過“如何出仕”這個問題。整個福祿縣都幾十年沒出人才了,大家都沒這個習慣,更沒經驗。 于是便左右搖擺。今天想能出仕就行,九品也是官。過兩天又覺得縣學越來越好,實在不舍得放棄時人最追捧的“正途”。上一回看到祝纓,還琢磨著縣令大人此言有理,下一回就覺得自己還是得再堅持堅持。 祝纓也不催促,如果沒人想改行,能推出一兩個就算不錯了。那也隨便他們,路都是各人自己選的。她要再誘導學生轉行,學生該恨她了。 祝纓打算這也就是最后一次說,這一次如果不聽,她也就只好拿出考試淘汰的手段,將力氣往尖子生身上堆一堆,爭取堆出一兩個走最正經仕途的人了。 害!我又不指望你們做官來給我抬轎子!她想。 見學生們一臉的緊張,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拖去走其他更不好走的仕途,祝纓搖搖頭,離開了縣學。 她這一離開,也就意味著春耕放假的令馬上就生效了。大部分學生家里的“忙”與普通人的忙是兩種忙法。家里都有功夫問學生:“放假了?為什么?” 學生們就把這事兒又說了一回,引得家里將春耕的心分了一半兒在這件事情上。 其中最為躁動的便是顧翁,開始覺得“明法科”畢竟不如進士明經,再看祝纓春耕之調度,又回憶她去年做的種種事跡,又覺得明法科不一定可靠,但是“祝纓”是真的可靠??! 他便將“縣令大人必有深意,不如聽她的改科”的念頭一轉而為“他們沒甚家財要人養家寒窗苦熬是熬不過去,咱們家卻是不怕的,跟著縣令大人熬一熬又怎樣?你又年輕,咱們家也熬得起!縣令大人總不能輕看了咱們!我看縣令大人是個厚道人,又是個有成算的人,咱們家又不與他作對,他必會給我們一個好結果的?!?/br> 顧同一想也對,便說:“我想也是!京城來的書我還沒讀完、卷子也還沒做完,不試一試不甘心!” 顧翁道:“男人就該這么有志氣!” 祖孫倆的主意就定了。其他人家也有互相悄悄打聽的,顧翁都推說:“不敢妄想?!?/br> 這回連姻親都想罵他:老狐貍!你一定有主意的,你不改,我們也不改!主意定了,他們就自動去找無數借口來堅定自己的念頭。福祿縣越來越好、縣令認真對待學生也是理由之一。 祝纓又去哪里知道他們還有這想法?更不明白他們的信心竟是自己給的!她還一面準備春耕,一面等著有人春耕之后向她請教仕途安排呢! ………… 春耕才將將開始,趙灃回西鄉一是安排一下自家的春耕,二就是去見舅兄。兒子雖然放假,卻被留在了西鄉主持家務,他與妻子連同侄女一起到了寨子里。洞主許久沒見女兒,先拉了女兒來看了一回,說:“不錯不錯,回來就好?!?/br> “小妹”笑道:“我當然是好的,阿爸你別擔心。姑姑和姑父有事兒跟你說呢?!?/br> 洞主看過去,趙娘子道:“問他,他攬的事兒,縣里春耕要牛馬呢??h令就是心太軟了,還要幫著籌?!?/br> 趙灃忙對洞主解釋:“事情是這樣的……”如果讓妻子再發牢sao,不定什么時候才能說到正題,他趕緊自己接過了話題,向洞主說了祝纓怎么計劃的,鄉紳們怎么允諾的,自己又怎么從中插了一手。 洞主先不馬上回答,而是問小女兒:“小妹,你說呢?” “小妹”道:“我看也行,不過得他親自跟您談談,不能賴賬?!?/br> 洞主道:“好!就這樣!”他托趙灃給祝纓傳個話,價錢、數目之類的可以讓趙灃代議,又派小女兒籌措牲口,不過最后訂盟的時候需要祝纓親自到場,在雙方交界的地方設個壇,大家好立個盟。因為奇霞族自己還沒個文字,大家還是見面了宰只雞、發個毒誓比較放心。 趙灃道:“好,那我這就下山去轉達!” 洞主擔心地問:“他能答應嗎?他不怕嗎?” “小妹”先笑了:“阿爸,那個人是一定會答應的。阿爸,我也跟著下山去,看看他這回是怎么干的?!?/br> 洞主覺得怪異,口上說:“好?!庇职才舖eimei妹夫吃了飯再趕路,然后將女兒叫到一邊問道:“你這么信得過那個縣令?” “小妹”想了一下,道:“我也不是信他,是看了這些日子覺得他一定會到。要為了這幾十匹牛馬,也不能請動一個縣令,他要是為了‘春耕’那就會出現了?!?/br> “唔?!?/br> “阿爸,咱們的機會可能就在他身上了?!?/br> 洞主道:“你可要看準了??!唉,哪怕看不準也無法了,你哥哥們的本事都不夠與那兩家相抗,你又是個女孩兒,咱們得找個幫手??!” “小妹”想了一下,說:“我看了這些日子,覺得這個人可以。阿爸,你瞧山下的那些人,多少年縣令不管事,他們也過得好好的。不像咱們,洞主要是不夠強,寨子都要被鄰族、鄰家霸占了,阿爸現在不就是擔心這個?他們的過法比咱們的好,這個縣令又能讓他們的日子更加‘不變’。我看這個人行?!?/br> 洞主道:“我親自下山去見一見他?!?/br> “哎!” 趙灃第二天下山,“小妹”就沒跟著,她許久沒回寨子里,先留在寨子里幫父親處理一些事務,還要幫著父親準備交易用的牛馬、父女倆再商議一下見面要討論的細節之類。 趙灃到了西鄉的時候,山下的春耕才剛開始,山坡上的小塊地還沒開始——福祿縣也有一些山地,比起奇霞族的住處來說,那些又只能算是小丘陵了。他先聽了自家春耕的情況,得知一切順利,而一些沒有牛的人并沒有干等著衙門牽頭租牛,還有些力氣的人家已經開始自己想辦法先慢慢干著了。 趙灃急忙到了縣城,向祝纓提了洞主的條件:“慚愧慚愧,只談下來三十頭牛、三十匹馬,在下看過了,都是好牲口。租金照著咱們縣里的來,也不多要。只有一樣,洞主想與您當面約誓?!?/br> “這么講究?” 趙灃攤手:“獠人無文字,重大事情都是對天發誓。大人以后要有什么要用他們的,恐怕也是這么個法子。約定會面的地方就在西鄉那里邊境,咱們也不用出境?!?/br> 祝纓點點頭:“可以。正好驗貨?!鄙诓凰愣?,卻是個引子。什么對天發誓都是虛的,見個面互相掂量才是真的。 趙灃大喜:“如此,在下就去通報了?!?/br> 兩家很快約定了時間,祝纓從縣城往西鄉趕,洞主從主寨里帶著族人和牛馬下來。兩人便在約定的地點見面,是山下林地邊的一處比較平整的地方。此地雖然地勢比較平整,因為靠近山區,尋常百姓也不大敢到這里來開荒,于是便成了交易的地方。 ………… 祝纓只帶著縣衙的隨從,但趙灃卻帶著兒子、家仆等跟隨著她,顯然不全是以中人自居。那邊顧翁等人忙著自家耕種的事許多人沒有跟過來。祝纓讓關丞守家,自己帶著莫主簿等幾人并幾十個衙役、一些牛倌、馬倌過來接貨。 祝纓騎著馬,穿戴整齊,此時天氣已有些炎熱了,她沒有穿得很厚。 對面洞主也是穿戴得很整齊,穿著他的窄袖、大披風、衣服上也繡著道道花紋鑲寬寬的繡邊。他身前兩人執刀開道,身下四人抬著張椅子,他就坐在椅子上。身后也跟著人,前面一些衣著講究,也坐著或兩人、或四人抬的椅子,后面的隨從衣著就些破爛,大部分人是短衣短褲,也有穿草鞋的,也有赤腳的。隊伍的最后面是一小群牛馬。衣著鮮亮的昂首挺胸,衣著破爛的都低頭順腦。 兩人相距一箭之地就停了下來,那邊喊話:“是山下的縣令嗎?” 這邊趙蘇給做翻譯:“大人,他們在確認您的身份。晚生這就回答他們了?” 祝纓去年就向顧翁等人討了好幾個各“獠族”的仆人,奇霞族的話對她也不太難,還省了許多學文字的功夫,現在完全能夠聽得懂。她點點頭。 趙蘇就給那邊傳了過去,他知道那邊是他舅舅,就沒有問,也轉過來告訴祝纓:“中間那位帽子上有鮮艷雉羽的就是洞主了?!?/br> “你舅舅?” “是?!?/br> 祝纓點點頭,問道:“現在可以見面了嗎?” 趙蘇又給轉了過去,那邊也傳來了同意的聲音。趙蘇就在前面代為引導,兩邊的仆役、奴隸都忙碌了起來。 盟誓的臺子是趙灃負責搭建的,平地打進幾根樁子,架上梁、鋪一層剖開的樹干。洞主的人打著旗,把旗也立在臺子上。福祿縣這邊,有趙灃從中協調,也帶了旗子,也如對方一樣將旗子樹起。 雙方都站到了臺子上,洞主一雙老眼銳利極了,上下打量著祝纓,仿佛盯著兔子的鷹。祝纓面不改色,雖然不笑,也不冷著臉,禮貌地對他頷首,說了一句:“你好?!?/br> 雙方談話由趙灃父子轉譯,祝纓聽著也沒有聽出大毛病來。各人的譯法有所不同,并非趙灃父子有意隱瞞,只因奇霞族沒有文字,語言也因生活習慣的不同與山下有著不同的邏輯。 譬如奇霞族沒有“朝廷”,沒有“律法”,洞主父女倆算比較了解山下情況的,勉強能夠知道一點。 他們的神靈有關的許多詞多得讓神棍家的姑娘都覺得煩,許多用具又都只是借了山下的發音。如筆墨紙硯之類物口是奇霞族之前所沒有的,他們也沒再造一個詞,就借音了。 因事先通過趙灃一家有了溝通,這點語言上的不便也就是小意思了。 一番言語下來,洞主爽朗地大笑,指了指身后。祝纓順著手指看過去,洞主指的是牛馬,那邊穿著坎肩與短褲的赤腳牛倌趕了牛馬上來。趙灃道:“大人,可要在下去點數一下?” 祝纓掃了一眼,道:“數目是對的。我要驗貨?!?/br> 那邊洞主聽了趙灃轉述的話,說:“好?!?/br> 祝纓這邊的牛倌去看了牛馬,說:“是好的?!?/br> 祝纓也一把擺手,小吳也捧了一只匣子上前,站在祝纓身邊。莫主簿小心地打開匣子,里面金燦燦的——金子,押金。 莫主簿又摸出一張契書來,展示給洞主看。趙灃給洞主解釋:“押金交您也可,放在我這里也行。租金由縣里批到我家,我再轉交給您,條子上都寫明白了。那個可以緩一些交易。發誓是您的習慣,山下是要簽個契書的。您按個手印也行,隨便畫個畫兒也行?!?/br> 洞主哈哈大笑:“好!拿上來!” 一個滿頭銀飾的盛裝的年輕女子托著一只盛了許多酒碗的托盤走了上來,洞主先取了一碗,她又走到了祝纓面前,笑吟吟地說:“請嘗嘗我們的酒?!?/br> “小妹”! 祝纓不動聲色,也用奇霞族的話說:“比你在縣里喝的甜嗎?” 托盤上的碗們互相磕碰了一下,“小妹”很快又穩住了手,驚訝地看著祝纓。祝纓對她點點頭,伸手也取了一碗,對洞主說:“我不能喝酒,不過咱們之間因為別人的原因有許多誤會,今天還是要喝一口的?!?/br> 洞主看到了小吳和曹昌焦慮的神情,一時好奇祝纓“不能喝酒”是怎么個“不能”法。 他眼睜睜地看著祝纓喝了一碗,叫了一聲:“好!” 小吳和曹昌雙眼發直,莫主簿看“小妹”被祝纓開口鎮住了才幸災樂禍完,見狀低聲問小吳:“怎么了?喝酒有什么不好么?” 小吳喃喃地道:“大人沒事兒,我看這獠人要糟?!?/br> 洞主見祝纓一口氣干了一碗酒,也不疑他下毒,喊人再來滿上。一個年輕男子低著頭提著一只粗陶甕走了上來,祝纓瞥了他一眼,眉頭一皺。這男子咚咚地走到臺上,走近“小妹”的時候,“小妹”突然發問:“你是誰?!” 男子將陶甕往“小妹”用力一揮,“小妹”不由往一邊一閃,男子又將陶甕擲向趙家父子,父子倆也其右閃開。陶甕碎在了臺下的地上,里面一滴酒也沒有! 男子視福祿縣諸人如無物,右手抽出腰間佩刀,左手去揪洞主。洞主飛快地拔刀揮去,顯出年輕時勇武的影子,男子往一邊一跳,刀鋒過去,男子再次欺身而上!洞主故伎重施,不想身上的披風卻在疾走之間糊在了腿上,讓他腳步一個踉蹌! 男子一把扯住他的大披風,右手利刃揮出,洞主拼命往后扯著身子以期避開這一刀,仍是被劃傷了左肩。他掙扎著想要用刀割破披風以換自由,刀在這樣的距離里顯得過長卻怎么也轉不過來。 四下的人不敢放箭,唯恐誤傷了洞主。樹林里又沖出一隊人來,約摸幾十人,也執砍刀或長矛往這邊沖殺而來。洞主的隨從也抽刀攔了上去,雙方戰成一片。 祝纓抽出短刀,伸進二人之間,將刀刃對著那年輕男子。年輕男子仿佛是自己往她刀上撞的一樣!祝纓手腕一轉,短刀在男子腕上一拉一旋,男子腕上滲出血來,很快鮮血長流。手中的佩刀當即落地! 男子的血流到了臺上,往木頭里滲,他的臉色變得蒼白陰冷,眼睛亮得滲人。祝纓一點也不怕他,往他左肩又補一刀。男子雙臂便不能輕易傷人了。 正要使他腿上再補一刀,侯五已執刀趕到,飛起一腳先將這男子踢遠一點,然后擋在了祝纓身前:“大人退后!” 男子一個翻身,靈活地在地上一個盤旋站了起來!對著祝纓亮出一口牙!鼻腔、喉嚨里發出野獸恐嚇獵物的聲音。 侯五啐了他一口,提刀便砍。趙蘇抽出佩刀,飛快上前,與侯五夾擊年輕男子。祝纓冷靜地退到自己人堆里,提著的刀也不入鞘,反而說:“不要亂!圍成一個圈!兵刃向外!” 聽了她話,衙役們也冷靜了下來。小吳此時才說:“咱也沒那么多兵刃……”開道的都把銅鑼擋在身前了。 好在危險很快解除,男子被侯五、趙蘇砍成重傷。祝纓道:“留活口!” 那人沒聽懂祝纓的話,只恨恨地對洞主說:“我死了變成鬼也要咬下你的頭……” 祝纓心道:這不是奇霞的話,他看起來也不是朝廷治下的百姓,果然“獠人”也分許多族么? 洞主那邊的人又大聲喊一種祝纓聽不大懂的話,與他們的人戰在一處的另一伙人丟下幾具尸體很快又撤回了樹林里。 那邊紛亂才結束,祝纓道:“我沒事,你們閃開,我看看洞主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