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節
處境僅強于祝纓當年。 祝纓將弓箭頒給甄琦的時候看到他的領口、袖口是拿新布重新裹的邊,整個衣服仍然是舊的。當時不動聲色,等甄琦回到行列里,她才說:“沒得頭名的也都不錯。只有頭名又太孤單了些,這樣,每月再撥六石米,用以獎勵學習優秀的學生。前三名,以三、二、一的數目來分這六石米。每半年加試一次,頭名,獎我從京城帶來的綢緞一匹,第二名,獎縣衙庫里的帛一匹,第三名,獎布一匹?!?/br> 學生們大部分不在意米和布,但是對京城的綢緞還是很感興趣的。又有一種與顧翁同樣的心:好面子。也都躍躍欲試。 祝纓對博士做了個手勢,博士上前一步,維持了秩序:“肅靜!肅靜!”止住了學生們的嗡嗡聲,然后說了些鼓勵的話,以及“縣令大人對爾等寄予厚望,爾等不可辜負”之類。 開會的儀式也就結束了。 博士還低聲想請祝纓再講一回課,祝纓這回卻推辭了:“我今天只做了看熱鬧的準備,沒做講學的準備,還是你來,還是你來?!?/br> 博士的學問也與這福祿縣的所有情況差不多,勝在心態極佳,被祝纓拒絕了仍能沒事人一樣的讓學生準備上課。 祝纓則是有點愁:博士人是不錯,可這學問是真的不行吶!也不知道王大人的信什么時候能到? ………… 與她預料的稍有不同,京城的回信并非一次送回,王云鶴的回信到得最早,不到半個月就到了祝纓的手上,走的是跟大理寺同一個驛路。這封公文里夾著兩封私信,一封是王云鶴的,一封是裴清的。 裴清的信里也難得調侃了祝纓事兒還挺多的,膽子也大,不過卻答應了祝纓。告訴祝纓,現在手上沒犯人,不過年假結束了,大理寺一開張,他就篩幾個老實的工匠、農夫之類給祝纓送去,一定不送一堆心眼兒又或者是悲春傷秋的貨過去。這回肯定直達福祿縣。 祝纓見信,這才給府里寫了個公文,請求再恢復之前移走的犯人營地。 府里那里上司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第二天就將批準的公文發了下來。公文里只字不提修復營地的錢糧,那意思,得祝纓自己個兒籌備。 祝纓無債一身輕,修個牢房還修得起。舊址還在,也不用另選址就在舊址上重起一個不就得了?她預備使用今年的徭役份額來辦這件事。具體的數字計算,得拉上祁泰實地看過了之后才好計算。 她拿起筆畫了個記號,記下了這件事。 王云鶴的信頗厚,信里,他先說了背好五經的重要性,然后說他并不反對祝纓將他的“心得”講給縣學生聽。但是讓祝纓先等一等,祝纓手上有她之前自己默寫的,也有王云鶴后來整理成集的,但是這兩年王云鶴處理政務之余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還未成篇。 王云鶴坦言,做了丞相之后,看事情與做京兆的時候又有所不同,想將前稿稍作修改、添上新篇。結成新集之后再發給祝纓。時間不會太久。 祝纓心道:那敢情好??! 又回了一封信,先是謝過王云鶴對偏遠地區學子的關懷,然后表示自己一定會珍惜文章。王大人政務繁忙,文章晚一點送過來也沒關系,請不要熬夜,一定要注意身體。反正她看學生的五經背得還沒她熟。 給王云鶴的第二封信才送走沒兩天,劉松年特意派了信使送了一封厚厚的信過來。 來人一點劉松年的味兒也沒有,看著祝纓的眼神里滿是同情:“祝大人,這是我家大人寫的……” 劉松年從接到祝纓的信開始就生氣,看得人心里怪害怕的。仆人真擔心他信里寫了什么,這位小祝大人看完被氣死…… 哪知祝纓看完了信還能神色如常地說:“你一路辛苦啦。且住兩天再回去吧?!?/br> 客客氣氣的,也不遷怒,端的是好涵養。 祝纓完全不用生氣,她自動翻譯了劉松年的嘲諷,只看劉松年信后的附件——整整十六段,每段幾十到百多字不等。連唱歌的譜子都附了。 第一篇卻是個簡單的頌圣詩,第二篇是日月星辰之類,第三篇是農耕……至如簡單的加減乘除歌訣、五服、九族之常識,乃至簡單的刑律,都有。 劉松年的嘲諷也很有道理:傻不傻?還當地民謠?你不會趁機用歌謠推行官話嗎??。?!以韻律轉變來學方言是極快的。這破歌我是隨便寫的,不許署我的名! 劉松年罵人的話寫得龍飛鳳舞,但是十六篇歌訣卻是整整齊齊的楷書,最后一張紙上寫了三個字——識字碑。 祝纓失笑,心道:哦! 提筆就寫了一篇識字碑志,準備把這個就立在縣城里。她的文采與劉松年完全沒法比,于是平鋪直敘,寫劉松年真是個好人啊,做好事不留名,那怎么行?我得叫大家都知道了! 寫完之后,讓小吳去把小江叫過來。 小吳已經第二回 去找小江了,他心里好奇極了,忍不住悄聲問:“江娘子……哎,江大姐!大人有什么事呢?” 小江哼了一聲:“我哪兒知道呢?”心里卻猜,難道要往那破碑上踹第一腳了? 小吳討了個小沒趣兒,摸摸鼻子,與她兩個人安靜地到了外書房。小吳說:“大人,江娘子來了?!?/br> 祝纓還是讓門開著,拿著一疊紙給小江看:“你來看看這個,容易不?” 劉松年寫了譜子,而小江必然是精通的,祝纓直接把小江喊過來讓她看譜子,問學起來難不難。 小江看著這信上的字,心道:真是好字! 然后才看譜子,說:“很好奏唱,調子又好,誰寫的?真是個人才!” 祝纓忍不住笑了:“下回見著了,你當面夸他?!?/br> “誰呀?” “他跟赤練蛇互咬,死的一準是蛇。你猜是誰?” “不說算了?!毙〗f。 祝纓把剛寫的識字碑志給小江看,小江匆匆看完,半張著口:“他他他他……你?” 祝纓雙手一攤。 小江道:“這樣的鴻儒都是有傲氣的,你別這樣逗他呀?!?/br> 祝纓道:“沒事兒,我先把這個給王大人看?!?/br> 小江小心地把信紙放到案上,把桌上的硯臺、水注、筆洗之類統統挪得遠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你小心些!” “知道了,阿婆?!?/br> 小江嗔道:“我有這么老嗎?哎,這個,我回去唱唱試試。等我熟了,你那里碑也差不多了,教衙門里幺妹她們也唱……” 幺妹是女監的獄卒,她們幾人是整個縣衙里最清閑的人了。 祝纓道:“行啊。哎,你幫我個忙,也教教后衙那幾個人?!被ń憬虖埾晒煤妥4笞R字,教的人學問不高,學生的資質比不高還要不高,勝在花姐有耐心,然而至今兩人習字成果雖有進步卻依然馬虎。尤其南下之后,兩人天天擔心女兒,哪有心思多學? 小江故意說:“老先生這幾篇就這么好了?比人一二年的功夫還要強?” 祝纓搖頭道:“大道至簡,他可謂返樸歸真了。那些堆砌辭藻、濫用典故的人給他提鞋都不配啦。世上或許有‘文無第一’,但今時今日,有他在,就有第一?!?/br> 小江道:“好,我這就回去試試。等一下兒,我抄一抄詞譜?!?/br> 她不敢拿原件,就在書房里飛快地抄著詞譜。將原件離得遠遠的,看一眼,再回來寫幾句,生怕污了原件。祝纓道:“怎么就這么小心了?” “你不知道?!毙〗S口說了一句,“這個很難得的,且還沒有勒石,可不能污了原稿?!?/br> 她抄完了,將原件放好,抄件袖了,才有心情說笑:“我來時還道你要在碑上踹一腳,沒想到是要立碑??瓶??!?/br> “你笑得怪瘆人的?!弊@t點評。 “哼!” ………… 鄭熹的信是最后到的,他特意派了人趕著幾輛大車將四箱書一道送了來。 岳桓是鄭熹的大舅子,鄭熹與新夫人相敬如賓,岳桓看在眼里也要多與鄭熹親近幾分。鄭熹難得向他開口,岳桓略一思索便答應了下來。國子監太學等處用的課本都是朝廷校對定稿的,下面的縣學雖然也是如此。不過岳桓身在其中,更明白下面的學校未必就像國子監那么規范。 他不但給鄭熹尋了書,將國子監各科的內容也寫了個簡介,最后還弄了數套各科近來的真題,一股腦兒地裝箱子里送給了鄭熹。 國子監是個彈性很大的地方,認真時,有旬考、月考、季考、半年考、年考。如果朝廷不重視,或者紈绔子弟太多,考也是考的,大部分的學生必然缺考、曠課。 岳桓是個認真的人,他總有一個念頭,自家與鄭府聯姻,是聯姻,可不能弄成自己賣meimei!給學生們考得怪慘的。 聽說遙遠的地方有人想要整頓學政,岳桓本就愿意給予一些支持,鄭熹又有所求,岳桓見箱子還有半箱空隙,抬手拿卷子就給它塞滿了!他親自將書籍送到了鄭府,對鄭熹道:“書也就是這些了,各科都有。卷子??汲3龅?,總有新鮮的,想要,有得是!” 這話擲地有聲。 鄭熹看看卷子,滿意地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祝纓接到這幾箱子書,先看單子,抄了自己沒看過的,將書扣下來自己先看。卻隨手抽了一套卷子,著人送到縣學那里,告訴博士:“給他們先考一考試!” 福祿縣學的學生幾曾見過國子監的卷子? 頭名如甄琦、見識算多的如趙蘇,都被這一套卷子考得汗如雨下。這套卷子是這樣的,它并不考背誦,看起來每句話好像都出自經典很眼熟,但是你看到它一整個問題的時候又不確定了,好像從來沒背下來過一樣!這卷仿佛長了一雙刁毒的眼睛,??纯忌粫牡胤娇?。 一套卷子考下來,四十個學生考病了仨! 博士自己也覺得這卷子忒難了,他與助教兩個結伴去縣衙,想向縣令大人請教一下:這是要干什么呢? 到了縣衙,不但縣令大人不在,常見的那位吳班頭人也不在!博士便尋到了關丞,關丞道:“今天一早就出城去看田地了?!?/br> 博士疑惑地問:“現在是播種的季節嗎?還差一個、半個月的吧?” 關丞將手一攤,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今天一早,連小曹也叫上了?!?/br> 博士又問:“那縣令大人什么時候回來呢?” 關丞搖頭:“不知道?!?/br> 博士與助教又在縣衙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祝纓回來,只得在縣衙留了名帖,又叮囑童波向祝纓稟報一聲,兩人才離開。心道:這會兒看什么田呢?他怕是不懂種田吧? 祝纓對種田確實不懂,福祿縣的水土氣候也與京畿完全不同,但她總是不肯死心。一面琢磨著橘子的事兒,一面使人捎信給京城的甘澤,請他幫個忙——搜集一些京畿附近的種子。她想在福祿縣試種一下。 她還記得陳萌那個經驗,以為前人或許也試過的,但是因種種原因不成功,是以提前并不大張旗鼓,而是私下托的甘澤。甘澤雖是個仆人,但是姨父姨母是地道的農民,曹昌又在自己這里,他懂種田。 甘澤也是個妥貼的人,每樣種子都尋了數升,各拿布袋子裝好,再一總裝到一個大箱子里,搭著載書的便車送到了祝纓這里。種子的品種有點多,祝纓只知其中一兩種在京畿的種法,將種子讓曹昌辨認,再問他耕種之法。播種也有早有晚,種子播種前也需要處理,祝纓就先帶曹昌出城,讓他在城外找一找,有沒有合適的荒地。她要親自試種。 博士在這一天去縣衙,當然是找不到她的。 第140章 春耕 祝纓帶人在城外轉了大半天才回來,回到縣衙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跟在她身后的人臉上都沒有出城郊游的興奮,連曹昌都滿眼沉痛。 關丞等在縣衙里,看到小吳等人的臉也當沒看到,他還是極有禮貌地跟祝纓匯報一天的工作。并且說了:“博士和助教二人前來求見,等到中午沒等到大人就先回去了?!?/br> 童波躬著身,適時地將二人留下的名帖遞了上來。 祝纓打開看了一眼,道:“哦,他們倆?!?/br> 關丞問道:“要下官現在將他們二人傳過來么?” 祝纓道:“天不早了,算了吧,你也累了一天,甭跑了?!彼龑⑦@兩份名帖收了下來,心中就多了一件事——找一天去縣學。 回到外書房將兩份帖子扔給小吳收了起來,祝纓取了一疊紙過來,提筆寫寫畫畫。提筆先簡單畫了一下自己預定的試驗田的位置,第二頁寫一下福祿縣的大致情況,今天看的田地,以及預備種的谷物等等。 寫完這兩頁,才對曹昌說:“阿昌,你來說說今天看的田?!?/br> 曹昌一臉灰敗,倒霉孩子也不會吹牛也不敢撒謊,說:“沒種過這樣的地……” 祝纓道:“這話你在城外的時候已經說過一遍了,我也沒見過這樣的地呢。說你知道的?!?/br> 曹昌今年也不過才二十歲,種地的經驗有,但是在北方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種的,放到福祿縣他也麻爪,白天時已說了無數的不同:氣候、水土、他在本地從來沒見過麥子之類,可能種不活等等。 現在實在不知道祝纓還要讓他說什么了! 祝纓仍然筆走龍蛇,潦草地記著白天曹昌說的兩地之不同之類,轉眼又寫了兩頁紙。要點寫完,見曹昌還沒說話,就提醒他:“說說甘大送過來的那幾袋種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