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節
換了新的收糧官來,祝纓就很順利地把糧食交了,拿了合格的條子,再拜別魯刺史,拖著上司回去了! 上司終于認命,隨便這兩個人怎么鬧去吧!他也不求什么晉升了,只要糊完這個任期就行!哪怕平調,又或者降職做一個縣令,也比現在這樣好! ………… 祝纓知道上司受的夾板氣,可她不打算對上司太體貼了。一個魯刺史已然很討厭了,再伺候一個被魯刺史拿捏的上司?就好比給個姨娘當丫環,正室娘子的丫環她都不想當呢。 祝纓一路吹著笛子回到了福祿縣。 進了縣界,就有在田里拾穗子的小孩兒給她打招呼:“郎君!” “哎~” 祝纓進了福祿縣就渾身舒服,此時如果在京城,必得換上夾衣了,在福祿縣里她還穿著比較單薄,只在早晚要加件薄外衫。 回到縣城,縣丞等人早在城門外等候著。 祝纓道:“怎么?都知道我回來了有好事兒么?” 縣丞道:“好、好事兒?” 祝纓眨眨眼:“我說的話又記不住是吧?往上頭繳的咱們付完了,剩下的輪到咱們過日子啦!” 發補貼去! 一時歡迎她回來的聲音更添了十二分的真誠。 縣令大人說話是算數的! 祝纓自己就懂些賬目,手下一個祁泰做賬厲害,做人則實在不像個活人,手下幾個賬史之類的人還得祝纓親自去把控。所以福祿縣的賬祝纓是非常清楚的,留足預算,就是發放補貼。 福祿縣城又一次熱鬧了起來,官吏們額外多了一筆收入,大部分人收入是比之前自己尋外快要多的。他們拿了錢、糧,又去沽酒、買rou,還有給老婆打首飾,給孩子裁新衣的,店家也賺了一筆。 開心的人也變得多了。 一片歡悅之中,祝纓則在準備另一件事——趁著天還不太冷,再出巡一次,這一次他要去趙翁說的那位差點連了宗的趙蘇家里走一趟。 第134章 出巡 “咋又要出去呢?”張仙姑捧著個碗,吃驚地看著祝纓。 祝家從來沒有“食不語”的家教,他們更喜歡吃飯的時候說事兒。祝纓在飯桌上就把準備出巡的事情又說了,張仙姑和祝大聽了都不大樂意。張仙姑嘴快,先問了出來。 祝纓道:“管一個縣的事情多著呢,哪有只耍威風不干事這樣的好事呢?” 祝大道:“我瞧好些官兒都是那樣的?!?/br> 張仙姑放下了碗,扳著指頭給祝纓數著:“先到了這兒,話也聽不懂、跟個聾子啞巴似的,家具都是現弄的,吃的也吃不慣,得虧有人家祁家小娘子幫忙。接著是那個破爛刺史又找你的茬兒,好容易頂回去了,手上又是個大破爛攤子,才糊好了,你又開始噼哩啪啦地打人。如今秋糧也收了,你的差使也糊上去了,該安穩幾天了吧?你又不!” 祝大在一旁幫腔:“對??!以前我咋沒見著咱們縣令大人們這么忙呢?我說,你好歹歇歇。這時節要是在京里都該整治一腔羊,好好煮一鍋湯補一補啦?!?/br> 祝纓道:“想喝羊湯啦?這兒地氣比京城熱,再等半個月我再收拾啊?!?/br> “我不是跟你要吃的!我說事兒呢!”祝大氣結。 花姐道:“小祝,羊湯的事兒我來收拾,你甭管啦?!?/br> 祝大道:“你怎么也跟她學著啦?” 祝纓道:“娘也說接的不是個好活計,那不得多出點兒力么?我也不累,出門有馬,吃飯也有人給我辦了。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可今冬我要不盯著,一準有人偷懶,又要耽誤明年的事。我才來,不能將事情做壞了?!?/br> 祝大道:“咋?他們沒瞧見都打成那樣了,還敢?” 祝纓笑道:“咱們不是才從京里出來的么?我每年經手多少殺頭的案子,也沒嚇住人不犯法呀。我累一點,咱們就能過得更安穩一點?,F在天氣也還算好不是?到底涼快一點?!?/br> 張仙姑道:“那行,我還是跟你一起去?!?/br> 祝纓這一次是想把秋冬水利、兩條路都順路規劃了,再到趙蘇家那兒瞧瞧。想了一下現在這氣候張仙姑應該不至于在路上生病,就說:“行。等這一路看完了,咱們就能回來好好準備過年了?!?/br> 張仙姑嘟嘟囔囔地:“哎呦,又得收拾行李了!” 到了福祿縣之后,因為語言不通,也沒別的事兒干,一看縣衙空空蕩蕩完全不像是一個過日子的樣子,張仙姑才花了兩個月的功夫把后衙漸漸填滿了。才有了個家的模樣,又要出行了…… 此時天氣雖然不算寒冷,卻也有了點涼意,要帶的衣服就多了一些。張仙姑又收拾了兩只大箱子衣服鋪蓋才罷手。 ……—— 次日一早,祝纓先到縣衙內理事,今年的大事幾乎都完成了,她留了一些官吏在衙內維持日常的運轉,自己與關丞一道去巡視。 關丞道:“下官?” “對啊,你地面熟?!弊@t說。在她到來之前關縣丞是常駐本縣最大的官,必然是熟悉許多事情的。 祝纓帶著關丞、祁泰等人,先挨個鄉地看水利情況,定下來各鄉幾條主要干渠的工程。帶著祁泰也是為了算土方、人工之類。福祿縣的地勢不像京畿附近那樣一馬平川,它縣內起伏不平,即使是有較大片田地的地方,田地周圍走不多遠也是丘陵山地。地勢一旦不平,水利工程就不能照著她在京畿學的經驗來了。 得重新琢磨! 好在福祿縣原本不是一片空白,舊有不少灌溉渠。關丞自己沒有很鉆研這些,但是見得多了還是能給祝纓講解一些的,他說:“您來瞧這兒,這個渠它就不能直來直去的,得繞個彎兒,這里的路也是這樣的,不能一條道筆直地從山腳直沖上頂上,得盤山而建?!?/br> 懂了,工程量也就繞著彎兒地翻著番地上去了。 祝纓道:“去將顧翁請來?!?/br> 顧翁是一直住在縣城而非最近被祝纓半強迫薅過來住的,他有不少田產是在縣城周圍的。顧翁此人,家國情懷有,但不多,可是他的家產在這兒,必然會關心與之相關的一切事務,農田水利方面多少能說一些。不止是在福祿縣,全國各處都有這樣的士紳,他們甚至比地方官更關心家鄉的一些事。例如死了的李藏,家鄉的氣候如何是否有水旱災變、糧食是否減產之類,他都關心。 顧翁也關心貫穿他的田產的水利工程。 才出縣城沒多遠,再請顧翁過來也不過半天功夫。有了顧翁,祝纓就能問到更多的東西了。 顧翁道:“這一片的水渠好有幾百年的光景了,這一段是朝廷征發民夫修的,那邊那一小段繞過來的,還是老朽祖上自掘的渠哩!渠也不敢亂挖的,不然,到了雨水大的時候都沖壞了!干渠有石頭壘一下更好。那邊那一處,要是有條渠,還能再開出些田來” 祝纓往他指的地方看去,道:“地方不錯?!蹦堑胤娇恐櫸痰囊粔K熟田,這人一準是想借縣衙興修水利的便利,引水過去方便他家開荒呢!這糟老頭子鬼得很! 等等!這不是我在京兆對王云鶴干的事兒嗎??。?! 她又問了顧翁關于人工的問題,顧翁道:“咳咳,有時候因為天氣,多用幾天工也是……” “嗯?”祝纓警覺了起來,這話音不對,因為天氣原因延誤工期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這老頭子怎么特意提出來了? 一旁關丞急忙解釋:“大人容稟,天下就沒有準時停工的徭役!” 祝纓瞬間懂了,這事兒她見得多了。朝廷有規定,百姓每年給朝廷服若干天的徭役——朝廷不付工錢。但是地方上用人是不講這個道理的,哪個人敢說我今年已經干滿了,不干了,下一刻就得被抓起來關黑牢里醒醒腦子。 有時地方豪強如果盤剝得不那么厲害,真有百姓是“自愿”舍朝廷而就豪強的。 祝纓點點頭,又問顧翁:“我瞧這兒山林很多,開荒不易吧?” 顧翁忙拱手道:“大人容稟,是很不易,不劃算的?!?/br> 祝纓道:“容易只怕也不太愿意?!?/br> 世間山林雖多,許多還是有主的,山林產木材、竹子、野味、草藥……等等。歷朝以來有個“名山大澤不以封”,即最著名的山川連皇室王公等都不予封賜,位置好的山川都掌握在朝廷手里。這山川就像道路一樣,經過都還要設卡收稅呢。里面的優良的木材、礦產,也不讓普通人隨便去采。 一些小山池塘之類則為豪強士紳所有。大部分的士紳也不愿意開放山林,那是私產。他們寧愿留著自己進山打獵玩兒,或者收錢才許人去砍柴捕魚之類。 此外又有一些散落的公用的小山、池塘,也并非所有人都能用。譬如一個村子的池塘,就不允許另外的村子來捕魚。 總之,能有主的都有主了,沒有主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力有所不及。以及可能有種種不便之處。 至于墾荒,這些地方也不是很適宜的。祝纓對農桑也不精通,在北方學的那點兒知識不敢生搬硬套到南方。因她從來沒有參與過墾荒,見的都是熟田,便向顧翁請教。 顧翁也不太懂這個了,他找了個老佃農過來回答。 老農一聽就擺手:“那可不容易!一片田,五年功夫也是成不了事的!” 歷來朝廷有規定,開墾荒地,或五年、或十年要免租賦,放到福祿縣這個地方來講朝廷就是在占百姓的便宜。五年十年,并不足以開出一方產出穩定的糊口薄田。差不多是朝廷白用你的勞力,將將有點收成了,開始收租稅了。 只有天然條件就很好的地方,這樣開荒才有得賺。能夠大面積開墾成功的,背后必然有一個大的勢力在持續的支持。比如軍屯,又或者提供耕牛、種子的民屯。 老農道:“別看這一片地草長得挺旺,真要種糧,它頭幾年就長不出什么糧來!一是肥力不足,二是種子不好,三是混雜野草……草和糧是不一樣的,要不然,還種糧做甚?人都吃草得啦?!?/br> 老人說得頭頭是,祝纓心道:完蛋。 她原本是有個開墾荒地的計劃的,福祿縣一如所有的偏遠地方一樣,稱得上是“地廣人稀”。它以前是上縣,人口不少,能湊成個上縣就是因為它的地方大,不是因為人口密度高。 祝纓沒再說話,派人把縣城里各鄉的頭面“父老”都叫上了,心中想的墾荒的事先壓后吧,先看看水利和道路。 ………… 這些鄉紳們的長相有丑有俊,腦子有聰明有笨,但是遇到對自己有利的事情的時候,個個都是顧翁。祝纓仿佛看到了二、三十個繞在王云鶴身邊試圖誘拐王云鶴開渠經過自家田的自己! 祝纓心道:今晚就給老王寫信懺悔,他當時對我真是太好了! 這些人里有腦子活絡的,看到祝纓還帶著父母出行,想起來她上回也是帶著父母下鄉的,心道:可真是個大孝子! 便有人趁夜給張仙姑和祝大送禮,請他們代為說項。 常寡婦找的張仙姑,她認為祝纓與母親的關系更好一些,看一家三口站立的位置就能看出來,祝纓跟母親之間的距離更近。她也搬到了縣城居住,這些日子也看到了一些祝家的情況,張仙姑的話要多一些,家務是張仙姑和花姐在管。而花姐也是常伴張仙姑左右的。 祝家看起來生活簡樸,不過看祝纓的一些衣飾頗為華美,常寡婦也不敢怠慢,提著一匣子的首飾來送張仙姑。 大不幸!張仙姑不會講福祿方言! 張仙姑和祝大到這會兒也能聽得懂一點本地方言了,說還是不行,不行還偏要硬說,覺得自己說的就是福祿方言。自信的樣子跟福祿人自認說一口地道官話是一樣一樣的。 常寡婦開口,張仙姑聽得云里霧里,張仙姑說話,常寡婦也聽的七零八落。 張仙姑方言不行,看到首飾卻看懂意思了,連連擺手推據,口里說:“犯法的犯法的!要抓起來的!” “犯法坐牢”是張仙姑的噩夢,丈夫孩子都蹲過大牢了,尤其是女兒,是萬不能再叫她出事的。 常寡婦也聽不懂張仙姑的話,也看懂了張仙姑的意思。也是沒想到,這??h令看起來油鹽不進,家里人居然也這般清廉! 那一邊找祝大走門路的人也是鎩羽而歸。 人們都覺得不可思議:怎么一家子人,一個貪財的都沒有?! 心里不滿之余竟也有了一點佩服了。 卻又共同擔心,怕越是這樣的官兒越能折騰!趙翁猶豫地說:“要是如王相公那樣,自然是最好的!就怕這不圖財,就要圖權、圖名,那可就完了!他才問我趙蘇的事兒呢?!?/br> 顧翁大驚:“你怎么不早說呢?” 一群老頭子、半老頭子夾著幾個年輕人,都憂心得不得了。生怕這新來的縣令作什么夭!他們寧愿這貨折騰他們,也不想他引了獠人亂起來,那可真是后患無窮。 祝纓不知道他們對自己的信任這么脆弱,還跟士紳們討論修渠的方案,以一縣之力滿足所有地主的愿意顯然是不可能的。她和諸“父老”約定了先整修干渠,同時再開五條支渠,這是今年的計劃。明年繼續修干渠,開新渠。最終形成一張水網。 有兩姓爭水的,以本地降雨來看,水的問題應當是不缺的,大部分的問題是由種莊稼時水的集中使用引發的。 祝纓道:“都不必爭,我與你們設水門,分水。以在冊田畝數為基準。一百畝田,三十畝的就分三成,七十畝的就分七成。分完了,再有多余的,再漫灌。有飯一起吃。真覺得太吃緊了,咱們就加緊修渠,也可開挖池澤蓄水。不過今年還是要愛惜民力,咱們一年一年的來?!?/br> 手里尚有隱瞞的田畝的人有點傻眼,卻也說不出什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