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節
掌柜的道:“那可不好說。你要在產地,真真論斛賣,到了這里又比在產地要貴不少。要不他們怎么寧愿自己帶著珠子過來賣呢?不過販到京城去,您一準有賺頭?!?/br> “照行情來?!弊@t說。 “好?!?/br> 祝纓倚在柜臺上,下巴挑了一下,問道:“聽說這里出了件不小的事兒,不會耽誤咱們的事兒吧?” “呸!”掌柜的小聲啐了一口,“斷子絕孫的貨!不會有好下場的!” 然后悄悄地對她說:“封了我四間屋子,害我這半邊客棧都沒人敢住了,就為找什么珠子。那人身上都搜遍了,還是沒有!頂好是找不著!我好重新開店吶!” “您這兒出了兇事,不得再做場法事才能重開?” 掌柜的一臉晦氣:“可不是,您看看這里住的這些人,我才能賺幾個錢?” 祝纓道:“房錢不多,中人抽成也不少吧?” 掌柜的也笑了:“小官人年紀不大,倒像個老江湖了?!?/br> 祝纓道:“我的事兒甭忘了。明兒我再來聽信兒?!彼f完就攬著花姐、撐著傘,兩人又走了出去。 掌柜的并不起疑,她這打扮也不像是會住在這種客棧的人。 出了客棧,花姐問道:“你不看看那屋子?為什么又要買珠子了?” 祝纓道:“準備一筆錢,我要買點便宜的珠子?!彼粗樽硬荒苷f是行家,不過抄家抄多了,好東西見得也多,總能分辨出一些來。到了福祿縣許久,不往京城送點兒東西不合宜。 她的錢又不多,“禮輕情意重”這種鬼事,能干成的都得有別的情懷襄助才能奏效,也不能一次兩次總是賣弄“情意”。她要往京城比如鄭府送點好東西,也就好打這個“物離鄉貴”的主意了。 稱點便宜的瑕疵珠子,磨成粉,鄭熹愛怎么追查價格就怎么追查去吧!對了,還得給金大嫂子送一小瓶使使呢!這邊珠子的產地,差點品質的珠子都有按重量稱著賣了。如果有合適的大珠也買幾顆,不強求。 花姐想回驛站,祝纓卻攬著她七彎八拐,又收了傘?;ń銌柕溃骸霸趺戳??” 祝纓拎著傘,說:“有人跟著呢,沒事兒,已經甩掉了?!?/br> 兩人回了驛站,花姐照祝纓說的,取了一些金銀。這里沒有經過幾重轉手的珠子當然很便宜,畢竟還是珍珠也不能賣個豬食的價,它還是值些錢的?;ń闫礈惲艘魂噧?,才將金銀湊了個差不多。 祝纓第二天獨自一個人去看貨,又到了客棧那里。掌柜的給她安排了一個賣珠人,驗了貨,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賣珠人問:“官人還買別的不?” 祝纓道:“不敢。我初來乍到,怎么敢想在行家這里撿漏!差不多的大點的,如果有,也可以看一下。覺得能從你們手里占便宜的,本領都不在眼力和運氣上?!彼噶酥杆廊サ馁u珠人住的房間。 掌柜的和賣珠人都說:“官人明白?!?/br> 說了明白也沒耽誤他們收錢以及以次充好。祝纓最后只從他們手里買了幾顆大珠——親自從一堆珠子里挑出來的。 他們又說:“好眼力?!?/br> 祝纓也不翻臉,提了一匣子的珠子,說:“就這么定了?!闭乒竦囊娊灰淄炅?,才取笑道:“那位小娘子呢?” 祝纓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掌柜的識趣的閉嘴了。祝纓提著珠子,又有了點好奇的樣子,問道:“怎么?今天還沒解封?” 掌柜的說:“沒解封也沒用,能翻的他們都翻了個遍,嚯!我那些柜子都叫他們劈了,也不見搜出什么東西來。我卻還得置辦家具?!?/br> 祝纓問道:“那賣珠人的家人就不過來?” “他們來也沒有用吶!他們以前也沒跟著過來,哪里知道東西會藏在哪里?”掌柜的低聲說,“這人也是。人在錢在,人沒了,哪里來的錢呢?” 祝纓道:“那……我能瞧瞧那屋子嗎?” 她裝得太像,一臉的冷云那股熊孩子樣,掌柜的說:“小官人要瞧那個做甚?” “瞧瞧怎么了?” 掌柜的心說:你是想回家吹牛吧? 接了祝纓給他的一塊碎銀子,掌柜的就讓祝纓去隨便看了。房門都被貼了封條,因為是自殺死的人,相鄰的兩間和對門也沒人住。祝纓在外面轉了一圈,趴著窗戶縫兒又往里瞅了一眼,里面被翻得亂七八糟,床板都掀了,地板也掀翻了。掌柜的沒說錯,他是得買家具了,之前搜索的人差點沒把這間房子給拆碎了。 祝纓又在這間屋子的外面轉了一轉,問掌柜的:“他就一個人來?有朋友嗎?朋友沒說什么嗎?” “他就一個人。跟他有關的人,真有,官府早拿走了?!?/br> 祝纓不再多問,跟掌柜的告辭。 走不多遠又折了回來,在房間的窗戶外面,將窗戶下面的一段竹子拎了起來,拆開一看,依舊放好,順著窗戶縫將之塞進了室內。 接著就坐在客棧不遠處的一間簡陋的茶室里,看著往客棧的人來人往??戳艘魂噧?,她的眉頭微微一皺,她看到了一個眼熟的人。藍興的家仆或許不認識她,但是她一個混了京城數年的人是識得這個藍家的家仆的,這個人的身邊還帶著幾個打手一樣的人物。 又過一陣,她忽然起身,對一個往客棧里探頭探腦的小丫頭說:“你到這里來干什么?” 小黑丫頭聽著熟悉的聲音,面露喜色:“?!?/br> 祝纓將一根食指豎在唇前,小黑丫頭閉嘴點頭。祝纓道:“過來說話?!?/br> 小黑丫頭道:“我家娘子正在那邊等著呢,咱們過去說話吧?!?/br> 祝纓皺眉道:“你們在里干什么?” 小黑丫頭低一頭,兩只腳尖互相挨蹭著:“有、有趣么……” 不多會兒,三人就坐在一處了。小江看了小黑丫頭一眼,道:“我就知道,有這種事兒你是不會不管的?!?/br> 祝纓道:“我管什么了?” 小江道:“那間客棧出事后我就去盯著了?!?/br> 祝纓看著她,小江也回看祝纓,她的眼睛有點發亮:“你會管這事兒的,對吧?” “不會?!弊@t說。 管什么管???她是能弄死藍興還是怎么的?民間故事里總會以“青天為民除害”當成個結局,可你要在大理寺干久了就會知道,很多時候青天們連個狗腿子都拍不翻,更多的時候“報應”是在正主兒爭權奪利失敗之后順捎賞給普通人的。譬如甘澤的表妹曹氏,當時就能問她丈夫的罪,但是龔劼的那些事兒,得龔劼倒臺之后才能清算。 你說他的家奴逼死人命,他還說他給了錢了呢。 真要照著刑律判,那她這個抄家的時候幫鄭熹私扣了許多財帛的爪牙,早在幾年前就該流放三千里在福祿縣扎根了。 小江道:“你才不是這樣的!你來!” 祝纓不想跟她說話了,小江急了,匆匆打開內室的門,說:“她們在我這里!” 祝纓望過去,只見幾個披麻戴孝的女人、孩子,眼圈兒紅紅的看著她。他們的衣服上滿上補丁,臉上滿是悲苦。 小江低聲說:“你放心,我囑咐過她們了,可不敢這么哭著。那邊的人都急紅了眼,她們一哭出來叫破了身份,那珠子還不得著落在她們身上么?豈不是要叫人逼死了?你總會有辦法的,是嗎?” 祝纓看了這幾個女人一眼,小江低聲用方言與她們交談了幾句,又對祝纓說:“本來在海邊兒收珠子的價低,他們也就認了,可是他們家有人病了,就想多換點兒錢,當家的就帶著珠子過來自己尋買家??赡切┤藟簝r太低了,逼得人沒法兒活?,F在……” 祝纓道:“讓她們去領回尸首安葬,別的什么都不要干?!?/br> “咦?” 祝纓看著這個命運多舛的姑娘,很平靜地說:“就是我親娘也不能代我答允什么?!?/br> 她慢慢走回驛站,花姐正在等她。祝纓見花姐臉上有些焦急的樣子,問道:“怎么了?” 花姐低聲道:“京城藍大監那里的家奴來過了,問珠子的事兒。沒等到你,氣咻咻地就走了?!?/br> 祝纓一聲冷笑。 花姐道:“怎么樣?” 祝纓道:“弄不了藍興我還弄不了他們么?那個奴才也不是什么好人,帶著的那兩個打手,你道是什么人?當年王相公做京兆,京兆的地痞無賴跑了一些,他們就是那跑的。如今王相公不管京兆府了,他們就又回來了,能干出什么好事來?” “那……” 祝纓道:“沒事兒,我自有辦法?!?/br> 她也不去再找魯刺史,也不去管什么藍興的家人,把珍珠交給花姐,讓她找人去做成粉。自己又寫了封信給鄭熹,寫了魯刺史的半年會,以及招呼她去給藍家找珠子。 信的末尾口氣很平淡地問:是藍興瘋了還是藍興的奴才瘋了。還是他們都很正常,是自己“不懂事”,應該把魯刺史當成藍興的代言人?藍興有什么事兒,直接叫魯刺史給她下令就成的?這是珠子,還是趙高手的那頭鹿? 她一句也沒有評斷低價強“買”珠子的事兒,只輕描淡寫地寫了藍家家奴給賣珠人的價格,以及賣珠人悲憤自殺,珠市上都知道了這件事兒。絕口不提什么閹宦驕橫、什么國家法度。 隨信又附了些珍珠粉和自己買的大珠過去。 如果鄭熹回信讓她看顧藍興的面子,凡沾了“藍”字兒的,哪怕是魯刺史的話,她也得忍氣吞聲地照辦,那她也就照辦。頂多提醒一下王云鶴,藍興那兒招了幾個十年前就該當街打死的無賴打手。順捎把魯刺史治下的案子再整理整理,寫封信送給左丞。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來,讓小吳去送一封信給小江。信上寫的是,讓賣珠人的家屬不要去跟官府鬧太大,哭著領回尸首就行了,再去客棧里收拾包袱,順便將客棧房間內的一段竹子取回。竹子剖開,里面就是珠子了。把珠子帶到驛館里,找北方口音的客人,越遠越好,才到州城的北方商人最好,盡快出手。然后帶著賣珠人的尸身回家安葬,拿錢給家人治病即可。 藍興的家人要是追索訂金就給他們,反正他們付的訂金本來就少得可憐。 辦完這些,祝纓就在驛站里坐等,果然等到了小江陪同賣珠人的家屬前往驛站?;ń闫鸪醪恢@t為何說要多等一天才走,看到小江,她低低地驚呼一聲,問祝纓:“她?” 祝纓道:“不必管她?!?/br> ………… 小江卻不能不管祝纓。 祝纓離開之后,小江心里難說是悔是惱,又或者有幾分不解。她留在州城不隨著去福祿縣,本就有一點點自己的小心思。張仙姑對她不能說有惡意,不歡迎的意思也是明擺著的,她也不想去討那個嫌。能聽到一些祝纓的故事就可以了。 在州城住了些日子,卻不見有什么祝纓干了大事的消息傳出來。直到賣珠人的事兒鬧得有點大。 魯刺吏彈壓這消息的時候,她已經知道了。她并不喜歡藍興這樣的人,也想幫一幫采珠人的家人。當時也想:他應該會來吧? 祝纓果然來了,卻不料是這么個結果。 她壓下了情緒,幫著賣珠人家里看了信,又幫著她們領了尸首,去了客棧,最后一行人到了驛館。讓賣珠人的家人偽稱是要尋一個去海邊收珠子的商人,好一同回鄉。代她們辦妥了這些事,小江便不再與賣珠人一家同行,送走賣珠人家,自己坐在驛館外面的臺階上發了一陣兒呆。 突然,她站了起來! 祝纓的馬是極有辨識度的,將全天下的馬都攏到一起,這匹馬也得算是上等的。 小江對小黑丫頭說:“小丫,收拾行李,咱們跟著他一道走!” 小黑丫頭正在為她難過呢,吃驚地問:“他?走?去哪兒?” “福祿縣?!?/br> “真、真要過去呀?” 小江道:“當然?!?/br> 祝纓啟程的時候,身后就跟了一輛車,又不遠不近地綴著了。 小江和小黑丫頭還坐在車轅上,心想:你來問我,我也有話回你。 哪知祝纓根本不問她。 這天晚上,大家同在一座驛站里宿下,小江還是同小黑丫頭住在間。此時花姐才發現了她們,花姐很吃驚,她知道張仙姑的態度。晚飯后,花姐找到了祝纓,問道:“她們,怎么回事兒?” 祝纓道:“犟上了吧?!?/br> “你把話說清楚?!?/br> 祝纓見花姐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只得說了賣珠人的事兒,道:“幫忙我是愿意的,但這事兒絕不能傳揚出去,否則不好收場。我駁了她的面子,她大概就是這么犟上的吧?!?/br> 花姐道:“你自己有數就行了。哎,你怎么知道珠子在竹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