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節
王云鶴道:“多帶些人手,擒賊先擒王。還要押解,大理寺的人手夠嗎?吏部也選兩個認得田羆的人跟過去,認一認人?!?/br> 裴清手心捏了一把冷汗,心道:祝纓可千萬不要認錯了呀! ………… 祝纓手心里也捏了一把冷汗。 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 她這一路出來,衣食住行都不如在京時便利,勝在心情舒暢,也不怕露餡兒了,也不用應付各路上官了。雖然路上不免要拜訪一些官員,比起在京城那樣八面玲瓏,實在是省心不少,正可歇上一歇。 別人與她就有一點差別了,同樣的生活不便,不一樣的心情。尤其是祝大,他開始出行幾天,老封翁的派頭是很足的,商隊也奉承,自家仆人也照顧。 千不該萬不該的,他聽到侯五跟曹昌說:“老翁不識字吶?哈哈,讀字讀半邊兒……” 只這一句也就罷了,不合又過兩天,聽侯五說:“不洗腳,老封翁不也不洗腳的么?我還以為貴人們都挺講究呢……” 更讓祝大擔心的是,侯五這嘴是真沒個把門的,說:“咱們三郎是不是有點傻?跑這么老遠當知縣,圖什么呀?” 侯五在這嘴上吃了無數的虧,臨行前,金良千叮萬囑的叫他留意,他見祝纓的時候就索性不說話。我不說話,你不就聽不到我說怪話了嗎?可是這嘴,有時候就是管不住。 等侯五發現祝大不開心之后,侯五也尷尬了起來。祝大沒聽到他夸祝家人:“縱有種種土氣,從不造孽。為人大方,也不作踐下人,也不糟蹋糧食……” 祝大悄悄跟張仙姑抱怨,張仙姑道:“家里的人你就要攆!那也是金大薦來的,薦的時候就說嘴不好、人可靠?!?/br> 祝大還在嘀咕。老兩口又拌了一回嘴。隨著家鄉越來越近,祝大還想“祭祖”,把花姐都弄急了:“干爹,老家那么些人認得你們,叫人說小祝的出身……” “出身怎么了?” 花姐道:“您祖上三代是良民嗎?都知道您先前是……還吃過官司。鬧出去,小祝官都沒得做了?!?/br> 張仙姑又要跟他拼命。三人這番爭執還都得背著人,壓低著聲音。 其實他們只要不刻意大聲,別人也不是很有心情偷聽的。杜大姐離京越遠越惆悵,祁泰暈車,祁小娘子跟她爹慪氣。 祁家也沒什么家底,侯五一張嘴:“咦?不是算賬的么?咋自家還這么窮?” 祁小娘子氣個半死,她爹是會算賬,又不是會掙錢!不但不會掙錢,還不會講價,她把家里那些家當挑挑揀揀,能帶的都帶上,自己還想跟人借口鍋自己做飯——她爹忘了講她的衣食。 在第一處驛站休息時,她去借鍋,被杜大姐看到了,杜大姐告訴了花姐?;ń阏灾?,看她在灶下忙,就招呼她一起用飯。張仙姑熱情,還說:“驛站這里都有配給我們的飯菜呢,不差你一張嘴。是不合口嗎?” 東家大方,祁小娘子就更覺得自己的爹不靠譜了,她就算要占這個便宜也要把話說清楚:“家父沒有講管我的飯?!睆埾晒玫溃骸昂?!就多添一把米的事兒?!?/br> 祁小娘子去找她爹,發現祁泰已然坐好了,連她的那份飯菜,驛站都給他們送過去了。 這個爹能在東家混下去嗎?祁小娘子十分憂愁。 只有曹昌和小吳好一點,曹昌還擔心父母。 祝纓則在愁著一件事——錢。 她到了地方上是不好就手刮地皮的,手頭至少得有一筆錢預備開銷。日常生活不算,她是做縣令去的,她還有上司呢,那會是一筆巨大的開支。 她拜訪田羆,一是因為認識,二是為了蹭錢。 熟人嘛,總會送一點盤費的。官場上也是這樣的,一般有路過求見的,多少都會給一點。 現在倒好,進退兩難,蹭錢蹭出個案子來了! ………… 祝纓去見田羆的時候做好了遭到冷遇的準備,他倆沒有多熟,年紀差得也大,她以前也沒給田羆送過禮。如果田羆不見她,她也不覺得意外,不過,錢,總是能蹭到一點的。 起初,事情與她料的不差,田羆沒有親自來,派人送了一點錢。祝纓打算親自去道個謝。在府衙外面,她看到一個臉生的官員往外走,看服色本地應該只有一個田羆才能穿成這樣。她于是問了一句:“那是誰?” 旁邊有人說是田羆。 祝纓當時不動聲色,道:“原來如此?!彼懽右泊?,徑自帶著曹昌、小吳兩個,上前向“田羆”道了謝。 “田羆”皺了皺眉,道:“哦,原來是你?區區錢帛,何足掛齒?你走得遠,何必再跑這一趟?早些上路才是正經?!?/br> 祝纓聽他是很地道的京城口音,看人,是個四十上下的模樣,蓄著須,人也白凈。也不像是做粗重活計的樣子。說直白一點:不像土匪。 祝纓道:“有些商人隨行,略住一住腳。且下官前日舊傷復發,有些不便,許要多住兩天。既然要滯留幾日,當然要來拜謝啦?!?/br> “田羆”道:“那你應該好好養傷,養好了好赴任吶?!?/br> “您說的是?!弊@t禮貌地與他道別,回到驛站就寫了信派侯五送進京去。 然后就是焦灼的等待。 案是她報的,她至少得跟派來的人接個頭。 她不知道朝廷會有什么反應!雷霆萬鈞是一種反應,傻子太多打草驚蛇也不是不可能。政事堂里沒笨蛋,鄭熹、裴清也不傻,但是具體做事的人不一定沒有疏漏。她想安排祝大、張仙姑、花姐等人先行,或者往回走一段,又怕路上沒人照應出意外。與自己一同等在這里,更怕出意外。 她往街上轉了一下,想打聽一下“田羆”的風評。聽到有人說他收受賄賂,還有人說他的“夫人”嫉妒、貪財之類。祝纓又繞著這座衙門轉了幾圈,數一數府里有多少人。 隨行的商隊里已經有了些疑問,張仙姑和祝大也問她:“咱們怎么不走?你怎么好像要在這里住下來一樣了?不是說要限期赴任的嗎?” 祝纓一肚子的話對誰都不能說,只能說自己不舒服,想“穩一穩”。張仙姑道:“花兒姐啊,你給她看看?!?/br> 花姐一摸脈,疑惑地看向祝纓,祝纓對她使了個眼色?;ń愕溃骸芭f傷,不礙事,養一養就好?!睆埾晒糜謴埩_給祝纓進補?;ń銊t等到無人時再問祝纓:“有什么事么?” 祝纓搖頭:“過一時你就知道了?!?/br> “養傷”足養了七日,侯五隨同蘇匡、陰郎中到了驛站。 ………… 祝纓與陰郎中也是熟人了,兩人見面卻不及寒暄。陰郎中率先問道:“情況如何?” 祝纓先看他們的隨從,大理寺帶出來的都是青壯,足有二十人。蘇匡問道:“這些人手夠不夠?” 祝纓道:“進來說?!?/br> 三人密議。 蘇匡之前抓人都是直接到場,宣讀,抓。審完結案。 陰郎中道:“還未驗明正身,不知究竟是不是田羆呢?!?/br> 祝纓道:“‘田羆’是本地的主官,直接沖進衙里拿人是不行的。如果他是真的,不用二十個人,蘇兄帶倆獄卒就能辦了他,橫沖直撞是冒犯朝廷命官。如果他是假的,反咬一口說咱們是匪類冒充官員,調動了衙役把咱們等人都拿下了也不是不可能?!?/br> 陰郎中道:“他不束手就擒還想造反不成?” 祝纓道:“至少可以騙本地官吏與咱們纏斗把咱們拖住,讓他能從容逃跑?!?/br> 蘇匡道:“政事堂的意思,要快。拿人,盡量少傷亡。還要拿證據。只要確認了,可以向駐軍求援?!?/br> 祝纓道:“那這么著,設法把他調到驛站來,請進屋里。陰兄看一看人,如果是真的,你們敘舊,我向陛下請罪。如果是假的,當場拿下,擒賊先擒王。如何?” 蘇匡道:“妙極!只是不知道要用什么借口好呢?”陰郎中的身份不能泄漏,一說是吏部的人,“田羆”如果是假的,一準不肯過來。蘇匡,“田羆”知道他是誰???祝纓,試過了,“田羆”眼里沒她。 祝纓道:“就說我突然死了。在他的地界上死了個官員,他怎么也得來看一看。哦,不行,不能是病死的,病死他不一定會來。那就兇殺吧,驛站兇殺案死了個官員,他總該來看一下的。我來扮尸體,就躺這屋里?!?/br> 陰郎中道:“年輕人,也不忌諱!” 祝纓道:“忌諱什么?就這么辦了。我把家母、家姐請過來,讓她們權充發現命案現場的人。叫小吳買幾只活雞宰了,往屋里多灑點血。蘇兄,你亮身份,讓人請他過來問話。他是假的,必然不敢與你硬挺。陰兄,你一邊先不要出聲,你有一件頂要緊的事——確認他的身份。你們帶來的人不用埋伏,不要驚著他了。 叫咱們的人都準備著,一旦主犯成擒,余黨老實就馬上都收押。不老實,就做好余黨負隅頑抗的準備?!?/br> 當下分頭行事,小吳跑去買了一籠雞。祝纓把父母、花姐叫來,如此這般一說。張仙姑道:“什么?” “小點兒聲!不會哭就別哭,叫人聽出不對來。你們就裝成暈倒,別告訴祁泰,連曹昌、杜大姐都不要告訴。不告訴,才能裝得像?!比绻皇桥聫埾晒煤妥4笫芰舜碳た薜臅r候不小心說溜了嘴道破她的性別,祝纓甚至連他們也想瞞一瞞。 三人安排完之后,蘇、陰二人假意離開,陰郎中回房后又悄悄溜出到了祝纓這里。 小吳放了一大碗雞血,往窗戶上一潑,祝纓拿起碗往前襟上一倒,往床前地上也灑了一些。然后祝纓往床上一躺,拿張手帕蓋住了臉。 張仙姑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啊……”她沒有如約假裝昏倒,而是叫個不停,越想越傷心,好好的閨女要裝尸體,怎么不跳大神了還得這么倒霉呀?! 花姐給她拽到一邊,也大叫一聲:“快來人??!” 蘇匡頭一個從外面沖了進來,說:“都不要進來!侍女呢?來扶大娘子到一邊去救醒!來人,往本地府衙送信,請他們過來!有官員在驛站出了意外!” 整個驛站都亂了套! 驛站離府衙還有一段距離,消息傳到的時候,天色已晚?!疤锪`”正在府里與“夫人”爭吵!“夫人”罵他:“你個不要臉的臭東西!什么sao的臭的都敢沾!你也不怕!” “田羆”道:“都說了,那是女監的獄卒、獄卒!我要她回事兒呢!” “我還不知道你嗎??。?!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我給你兒子也生了,你還吃著碗里的、想著鍋里的!” 吵到一半,驛站有命案的消息傳了來,“田羆”說:“吵吵吵!瞧!吵出麻煩來了吧?!” “夫人”也不吵了,憂心地道:“不會有事兒吧?” “有事兒也是別人有事兒!我去應付一下,今晚不回來了!” “田羆”去的時候已然打好了腹稿,兇殺案?找個兇手不就得了?隨便找一個人往他頭上一扣,就說是圖財。干脆利落地破案,把人打發了??焖俳Y案就能避免上面關注,這是他的經驗。 他帶了十幾個人,似模似樣地進了驛站,命衙役維持秩序,一面說:“人在哪里?” 驛丞一臉的灰?。骸霸谀沁厓?。那家老封翁真不好應付,不讓小人們進去看,還鬧,說我們都是匪類?!?/br> “田羆”冷了臉!大步流星進了祝纓的屋子,捂著鼻子在床前站定:“揭開?!?/br>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姚春??。?!” 姚春怔了一下,才看到說話的人:“陰、陰……” 陰郎中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沉著臉道:“竟然是你?以奴害主!”他氣得厲害。這個人是田羆的仆人,簽了賣身契的那種,跟在田羆身邊差不多得有二十年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居然頂替了主人的身份做起了官! 姚春就要往外跑,口中還喊:“他們是犯人,拿下,嗷——” 祝纓一把扯下覆在臉上的白帕,抬手揮掉姚春的帽子,左手揪住了他的發髻,右手抽出短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你再叫一個我聽聽?!?/br> 姚春真的叫了:“來了!有歹人冒充朝廷命官,被我識破,要劫殺于我!快將他們拿下!” 陰郎中想打他,又怕不小心打到祝纓手中的刀傷了自己,只得啐了他一口:“狗賊!” 外面驛丞、衙役要往里沖,蘇匡帶的人要攔,商人們瑟瑟發抖。蘇匡大聲宣布:“此賊名姚春,乃是真正的田羆田大人的家奴!他謀害主人,冒充官員,是死罪!你們只是被蒙蔽了,只要棄暗投明,朝廷并不追究。你們不要陪著送死!” 姚春也喊:“不要中了賊人的jian計!他污蔑于我是要趁機逃跑!” 祝纓提著姚春的腦袋往床邊小幾上一磕,世界清凈了。陰郎中吃了一驚:“這……” 祝纓道:“有數,死不了。小吳,會捆人不?” 小吳提著一捆繩子進來,大聲道:“練很久了!” 蘇匡也踱了進來,低聲道:“還好拿下了這狗東西,否則……” 祝纓道:“這里交給你,給我幾個人,我去府衙,把那邊也抄了?!?/br> “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