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節
祝纓落衙先不回家,帶著曹昌去了鄭府,直入鄭熹書房。 鄭熹一張臉上看不出喜怒,說:“坐?!?/br> 祝纓坐下,問道:“您有煩心的事?” 鄭熹道:“有你?!?/br> “誒?” 鄭熹道:“政事堂打定了主意,要在京師簡選年輕人派到各地歷練?!?/br> “與我有關?我也在名單上?”祝纓說,“這……” 鄭熹一整個年也沒閑著,他探到了皇帝和太子的口風,他討厭的那個缺德鬼就是他的皇帝舅舅,外甥像舅,甥舅倆干了一模一樣的事兒。刨去皇帝和太子中意的人,他已相中了一個倒霉蛋,打算趁著這一次政事堂要簡選年輕官員外任的機會,將此人升個半級禮送出京。然后就可以把祝纓給調到東宮了。 豈料他剛向政事堂提及此事想事先通個氣,施鯤就說:“此人新任,不宜再動?!标悗n與鄭熹還有點師生的名份,多給他說了一句:“名單已經差不多了?!?/br> 鄭熹順勢問道:“不知東宮屬官有無調動?我也好有所準備,安排相關事宜。永平公主出降殿下要親自送嫁,詹事府里得安排一些事兒。萬一到時候人手有所欠缺,恐怕誤事?!?/br> 陳巒笑道:“放心,暫不動東宮的人。哦,你的故吏們,有要動的?!?/br> 鄭熹繼續詢問,陳巒道:“告訴你也無妨,你也知道規矩?!?/br> 規矩就是,可以提前通知你,但是你別給政事堂耍心眼兒想要改變這個結果。老師信任你,你如果辜負了信任,當心老師整你。 陳巒大方地把祝纓的名字告訴了鄭熹。鄭熹在他們面前還是個年輕人,這回被三個老鬼整得不輕。他不好當面反駁,只是問:“為什么?” 陳巒道:“為什么不?”言語之中沒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鄭熹想迂回地協商,王云鶴又提醒他:“你現在該做的是守好東宮?!?/br> 鄭熹鎩羽而歸,當天就召了祝纓來,問:“你怎么想?” 祝纓道:“您的意思呢?” 鄭熹的表情很沉郁:“我在問你?!?/br> 祝纓道:“政事堂為什么這么干?如果不知道原因,我就靜等吏部下文。三個丞相,不知底細一時扛不住?!?/br> 鄭熹的心情是羞惱,都已經給祝纓許諾,要把人調到東宮,現在事情干到了一半被截胡了!他很不高興!他說:“無論成行與否,我都安排你能夠見一見東宮,你自己要有所準備?!?/br> 祝纓道:“您才做詹事……” “無妨。正好有機會?!?/br> “是?!?/br> ………… 祝纓從鄭府出來,心中并不像在鄭熹面前說的那樣的困惑。王云鶴是一個至誠君子,還是個有行動力的丞相,他心中想的事情,就必然要設法去做。做京兆的時候就能因為曹氏而上書,對律條的執行做補充?,F在做了丞相,他不有所動作倒奇怪了。 祝纓心情非常的好! 她特別愿意離京外任。 回家的路上,她控制住了表情,直到回到家里吃完了飯,往書齋一坐,才忍不住笑出聲兒來。 還沒出正月,天還有點冷,張仙姑過來給她看看茶熱不熱。見她在笑就說:“這孩子,想什么呢?誒,你怎么把披肩弄下來了?” 祝纓傷過肩膀和腿,花姐就給她做了披肩,張仙姑盯著祝纓天冷必須穿戴著,腿上也要穿得厚些,坐著的時候必須再蓋條氈毯。 祝纓看到張仙姑,噎了一下,但她忍著沒跟張仙姑說。照著張仙姑的指示穿戴好,應付完了張仙姑,祝纓開始打腹稿。她愿意出京,也得寫個奏本。然后是安排家里,住了一年多了,跟這房子才有了一點感情就要離開,竟是有點不舍…… 房子、田產,還好,都不多。 要緊的是大理寺那里怎么安排,尤其是女監。 祝纓心里一樣一樣地想著,哦,還有她在京城的這些線人。 如果要出京赴任,她還得招募仆人,到陌生的地方上任,不帶幾個自己人怎么成?花姐……其實是很需要花姐同行的,但是花姐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她要學醫就會推辭掉能夠做女丞的機會專心行醫,不能因為自己而強行改變她的人生。父母還是跟著自己的好…… 祝纓整了半宿,心里有個大概才回房去睡覺。 她藏在心里的消息,連父母和花姐都不曾說的事情,沒過兩天京城就已然傳出了些風聲——政事堂給吏部下令,命吏部盤點天下州府縣的官員情況上報,又盤點京城各衙司之年輕官員的情況上報。 吏部忙了個人仰馬翻。心里再有譜的人,要短時間內盤點出這樣一份清單也是很吃緊的。 吏部在忙的事,王云鶴在朝上公然上了一本,事態變得很明朗:年輕官員出京這事兒,一準要成。 一時之間,整個京城都躁動了起來。 出京并不是一件全然的壞事。許多人還特意想謀一個外差好豐富一下自己的家庭財富。也有一些人,錢權都有,但是對某地有執念,也會想去一下。又有一些人,覺得京城無法施展抱負,也愿意去地方上一展身手。有任職地方的履歷,也有利于日后晉升。在京城,從六品不算什么,放到京外,就可能是一縣的主政,全縣都聽他的。 祝纓這個從六品在大理寺混得算不錯了,在上司的支持下,攏共也就能管上二三百號人,還得給人當老媽子。到了京外,上縣,人口過萬戶,縣令從六品,跟在京城相比,那排場就完全不同了。 一些人心思就活絡了。 出京又不是一件完全的好事。人生地不熟的,被坑被架空被戲弄被當地豪強壓制的并不罕見。此外,大部分地方是不如京城繁華生活方便的。又有,如果一地出了個名人,縣令也容易當孫子。再有,水土不服、人口減少、天災人禍、租賦收入不足、鬧盜匪……品級低一點的,是個大官路過都得點頭哈腰,頭上還有州府官員。運氣差一點的,分到邊塞,那就更刺激了。倒霉蛋出了京,遠離天子與朝廷,大家把他忘了,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近水樓臺先得月,離得遠了就沒這種好事了。 一些人打死都不想出京,死命琢磨著逃避。 此事影響之大,祝纓回到家里都被祝大問及:“朝廷是要動真格的了?” 祝纓道:“什么真格假格的?” 祝大道:“我都聽說了!瞧瞧,這上頭寫了?!?/br> 他和張仙姑跟著花姐學認字,張仙姑先認些常見的、記賬的,祝大識了幾個字之后就開始看邸報,有時候看不懂就讀字讀半邊,連估加猜。祝纓從來不知道,一個學問只有一瓶底水的老男人竟會對指點江山有這么大的興趣。 祝大說得頭頭是道:“王丞相要干,那就一定能干成了。瞧,年輕官員,哎,他要是把那個誰放到東北、某人再放到西北……”他仿佛比政事堂還要明白。 祝纓道:“政令沒下來,別到處說。叫御史聽到了,又該參一條‘妄議大政’了?!?/br> “還參???” 祝纓道:“對啊。不該議的不議,不該管的不管,議了、管了,也是會被問罪的。當年龔逆的黨羽里就有被安了這個罪名的?!?/br> 祝大目瞪口呆:“那咋還不如個老百姓自在呢?” “呃……老百姓更不能瞎說,不過,人多不太好管。真撞刀口上了,比官員慘?!弊@t說。 祝大閉上了嘴。 祝大不議了,到了二月初,吏部將兩份單子遞給了政事堂。祝纓也在尋找合適的仆人,長途跋涉,她打算帶些書籍、鋪蓋之類的,那就需要車夫。到了陌生的地方,還得需要健壯的仆人。她還想要幾個有點武藝的人,這個或許可以跟侯府拆借,又或者請溫岳幫忙。 她這頭忙,那頭又一封奏疏令朝廷上下議論了起來——始作俑者李澤的長子李彥慶上了一本,表示自己愿意外出去一偏僻的下縣,去造福一方百姓。 …………—— 李彥慶出孝比他爹還要早,李藏的案子移交到大理寺的時候,李藏都死了不短的時間了。李彥慶的爹和叔叔們都丁憂著,李彥慶過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兒,尋死覓活又懨懨生病,就算給他個官兒,李澤也怕他出紕漏。 直到李澤自己也出孝,先給兒子安排個清閑小官干著,帶到京城來自己看著,慢慢調-教兒子。放到別的地方,父子既無法同地為官,李澤就無法給兒子安排個位子。京城好啊,那么多的官職,只要不是在同一個衙門,就不用太避諱。 李澤都想好了,他瞄的不是祝纓的位子,而是另一處的禮部的一個缺。 他開始還擔心段琳的安排未必奏效,鄭熹還得出招,哪知王云鶴接手了!政事堂居然站在了他這一邊。雖然兒子也算是“年輕官員”,不過他兒子老實,也不生事,上回鬧事的也沒有李彥慶,應該不會被派出去。 這邊老子算盤打得山響,那邊兒子炸了個大雷:“我去?!?/br> 等李澤知道的時候,李彥慶的奏本已經遞了上去了。老子出的主意要年輕官員出京,兒子跟著上本請求出京,李彥慶的上司自然認為這是李澤的計劃,想都沒想就順利讓李彥慶把奏本遞了上去,他沒攔。鐘宜是禮部尚書,李彥慶的事對他而言太小,他也沒管。 政事堂的名單原本里沒有李彥慶。 陳巒詫異地說:“他倒是有些氣性啊?!?/br> 施鯤道:“怎么?難道不是他父親的安排?” 陳巒搖頭:“這孩子有些執拗??傆X得祖父續弦不妥。犟上了?!?/br> 施鯤道:“倒是知道廉恥?!?/br> “只是性子有些癡,我就沒安排他,讓他安安穩穩在京。不想他竟有這等志氣?!?/br> 施鯤道:“那就加上吧?!?/br> 王云鶴道:“給他擇一個合適的地方吧?!?/br> 陳巒指著李彥慶的名字,道:“調令就從他開始吧!” 三人默契一笑,一時惺惺相惜。 三人給李彥慶選的地方不好也不壞,離京城也不近,跟李家的任何一個親朋故舊也不沾邊兒。完全是一個沒有太多的關系,系自己跑吏部送大禮才能得到職位的普通人很有可能得到的縣??h也不富貴,是個中縣,戶口數不過萬。 怎么看,都不像是個親爹給計劃好了的事兒。 不少人一頭霧水:難道不是李澤的計劃? ………… 外人不知道的是,此事從王云鶴開口起,就不是李澤的計劃又或者是別的什么人的陰謀了,它已然變成了政事堂的事。 政事堂三位各有心思,也各有自己的親近人,做到丞相了,除了安插私人、栽培學生、提攜意氣相投的后輩,都多少有一些為國的公心與格局。 李澤一提,王云鶴先觸動肚腸,與另兩位含蓄地表示:“京城有點兒亂,年輕人不懂事兒,別在這個時候留在京里,一時氣憤上頭犯了錯?!?/br> 另外兩人都明白他說的是,皇帝年紀有點大,太子已年成,諸王也漸漸長大了。朝廷上的勢力也是如此,上一代逐漸衰老,而新一代正在壯大。此事早有征兆,龔劼的倒臺不是一件事情的落幕,而是一個開始的信號。段、鄭宿怨重啟,看著熱鬧,不過是一輪激烈動蕩的更替中的一部分而已。 這個時候,把一些有潛力、有資質的年輕人耗在京里,一不小心站錯了隊,則一個人材一輩子就都要蹉跎了。他們是丞相,對權利有自己的渴望,對家國天下也有自己的理想。他們已經老了,接下來無論是誰主政,他們都不想因為眼前的事兒讓一些有才干的人從此不受任用,讓國家落入湊巧站對了隊的人,又或者是庸人之手。 江山代有才人出,平白損耗一大批人也太讓人心疼了。 陳巒道:“我們這一把老骨頭,已然位極人臣,對后進當有關愛之意?!?/br> 施鯤也罕見地清晰表態:“要做!還要周到!咱們要議個詳細的章程,什么樣的人放出去,如何任職。派出去是歷練的,不是要放出去謀害的。年輕人出京,可折過不少?!?/br> 政事堂打一開始就把這件事當成個正經事來辦,跟狗屎紈绔沒關系。 三人都是老手,先圈定了個范圍——三十歲以下的年輕官員,要有一些才干才值得他們這一次費心。沒有根基背景的最好,當然,也不必拘泥于出身或者什么恩主。本來也是有意回護已經不得不有所傾向但是有才干的人,讓他們不要陷得太深。 他們的品階普通不高,一般是縣令,也可以是州府主官的某項事務的幫手——刺史的副手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都不夠格,因為他們的品階不夠,上州之別駕都要從四品——主要看各人的長項、履歷。 如果已經有點傾向的人,比如祝纓這樣的,王云鶴就要給她選一個頂頭上司不姓段的地方。 離京城之遠近倒不是很在乎了,遠點反而更好,太近了,比如新豐縣,那跟在京城區別也不大。 如果這些人在以后的漫長歲月里又有了什么志同道合的朋友,再與別人起沖突,那也不是現在的丞相們要負責的了。 當然,選派的人里還要摻幾個紈绔,給他們派到一些鐵面主官的手下吃吃苦頭。同時也有點迷惑的作用。 最后,順手往里面塞一些自己看好的年輕人也是應有之義。兼顧公私,也是樁美事。有他們在,他們中意的人做出了成績再調回京城升職,又或者換一個更大的地方任職,并不難。 發配與鍍金的區別就在于此。 ……—— 李彥慶一封奏疏上去,他自己圓滿了。李澤哭都哭不出來了,他的前半生順風順水,自從父親的死開始就事事不順,親兒子又給老子泄氣,真是不知道找誰算賬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