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節
祝纓道:“事情就那么多,不在開頭摁住了,就在后面費勁?!?/br> 王云鶴邊看邊搖頭,道:“這可真是……” 祝纓站在他的案邊,低聲道:“也許,主父偃說不能五鼎食便要五鼎烹的時候,并不是奔著被烹去的。他只是不想跟剩飯雜草米糠一道進大鍋煮,再倒進豬食槽里?!?/br> 王云鶴的筆頓了一下,在公文上落了一個墨點,又很快恢復了常態。 …………—— 祝纓粘了副假須,也就帶了小半個時辰,卻給段智帶來了巨大的傷害! 首先,御史沒有認真地彈劾祝纓,御史臺仿佛沒聽過這件事情一樣,個個裝聾作啞。 其次,他又被他的弟弟段琳給說了一頓。 當天晚上,段琳就又到了段智家里,苦口婆心對段智說:“且不論鄭氏之殘暴陰險,必不會袖手旁觀。就說這個小兒也是個狡詐之輩。以鄭熹之城府,能夠讓他放心交付大理寺一應庶務,這就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世人都被那小子的諂媚相給蒙蔽了。大哥,我自有安排,你稍安勿躁?!?/br> 段智就聽不得弟弟訓他,有道理的就罷了,這個黃口小兒,哪有什么“不簡單”的樣子?他嘲諷地說:“他在氣人這一項上確實不簡單!” 段琳又請段智冷靜:“知道他在氣人,又何必與他一般見識?大哥,還請沉住氣?!?/br> “這是說我不穩重了?” “我并不是這個意思。不過這一次,御史彈劾他,咱們且看熱鬧就是。大哥出來請旨徹查,是自己將事情攬了上來。弄得他們把咱們給鉤上了,得不償失?!?/br> 說到這個段智就不服氣了:“我打他條狗怎么了?鄭熹不也是這么干的么?” 段琳臉色一變:“大哥!當年鄭熹殺的是奴婢!祝纓是朝廷命官!” 段智心中一突:“我沒……”他只是打個比方,沒想!等一下!弟弟這話倒提醒他了。段智心中有了主意。他說:“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經動手了了,就不能不啃下這塊骨頭。否則這一口氣xiele,別人怎么看咱們家?那群見風使舵的家伙不幫著鄭熹對付咱們才怪!” “大哥!” 段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朝廷命官!” 段琳心道,你知道這一條就好。這大哥是勸不好了,只要大哥不犯大錯,還是不要再繼續刺激他了。段琳沒有埋怨哥哥一鬧把他兒子一個頭名弄沒了,而是很禮貌地說:“祝纓一個年方二十的人,又無資歷又無蔭庇,讓他且熬著吧?!?/br> 段智也笑了。心道:那我可要做個好事,讓他不用再熬日子了呢。 段琳以為自己勸成了兄長,也滿意地告辭了。 讓段琳欣慰的是,接下來的日子里雖然有許多人在看笑話,對著祝纓光潔的下巴笑,但是段智都沒有再跳起來罵人。 祝纓的日子也變得正常了起來,她把大理寺的暑天補貼很快籌措到位發了下來,先穩定了人心。然后就被鄭侯給叫到了府里去。 她純屬是被牽連的,事情了結,鄭家要安撫她。 鄭奕、鄭衍兄弟連同他們的父親,一起請鄭侯出面給安撫一下。祝纓與鄭衍打了個照面,他長得與鄭奕有幾分相似,不過年長幾歲,小肚子微微外凸,略有點發福。一看面相就知道是個愛酒桌吹牛的人。 話說出來,許多人都愛酒桌吹牛。 鄭侯笑呵呵地:“三郎受委屈啦?!?/br> 祝纓一臉的莫名其妙:“我委屈什么了?” 鄭奕道:“害!三郎,這個……此事……” 鄭衍倒是干脆,他起來給祝纓作了個揖:“三郎,兄弟,對不住,是我當時酒喝多了就胡說八道了。你多擔待?!?/br> 祝纓笑道:“原來是為這個?那您沒見過我喝了酒之后是怎么胡說八道的?!?/br> 鄭衍發出了好奇的一聲:“咦?” 鄭熹在一邊說:“快別說你的酒品了!” 鄭奕的父親問道:“怎么了?” 鄭熹道:“四伯不知道,他呀,是丞相都不敢讓他喝酒的人。一喝酒,什么都敢往外說?!?/br> 祝纓道:“我不是。誰在我面前我才說誰,沒見著的不會說的?!?/br> “還說!” 祝纓沒閉嘴,她下了個結論:“都是段琳不好!” 鄭侯中肯地說:“對!” 鄭侯留了祝纓吃飯,祝纓也不客氣,鄭熹特意囑咐了:“不許給他上酒!” 鄭衍好奇地問:“這么可怕么?” 甘澤一邊給他倒酒一邊低聲說:“不想跟金彪一樣,就別在他喝酒的時候出現?!?/br> “金彪?” 甘澤低聲說了金彪之可憐,鄭衍聽得直笑:“這孩子挺可愛的?!?/br> 鄭奕見他哥哥似乎忘了自己是來干嘛的,主動與祝纓攀談了起來,祝纓也跟沒事人似的接著跟他聊天兒。并且說:“沒事兒,都過去了。不是這一件,還有另一件,誰攤上了誰還手就是了?!?/br> 一看鄭衍,又沒事人一樣跟鄭熹喝酒呢。害!誰家沒幾個傻親戚呢? 鄭侯、鄭熹為了這個傻親戚收拾局面,倒比段琳跟段智講道理輕松許多。祝纓也不去記恨鄭衍,從鄭熹手里拿了安慰她的一些夏季之用品也毫不手軟。 如是風平浪靜一個月,又一年的中元節要到了。 …………—— 七月十三,祝纓照舊應卯。 每天,祝纓騎著馬在前面,曹昌就騎頭驢跟在后面,驢上放著一些祝纓用的東西比如她的加餐rou餅之類。等到了皇城門口,曹昌把東西交給祝纓帶進去,自己再將牲口帶回家喂養。 今天仿佛也是一樣。 只是快到皇城的時候,突然從路邊的溝里躥出幾個人來! 祝纓勒了一下馬,臨近皇城,她騎得并不快,離幾人還有數步的時候就停住了。正要說什么,瞳孔倏地收縮了一下——這些人手執鋼刀正向她沖來! 祝纓不及細想,用力一鞭抽在馬臀上,驅馬奮力向前! 皇城前有一道象征性的河,河上有數道橋,過了橋就有大把的禁軍了?,F在她離這橋也不過是數丈遠。她其實挺好奇的,什么人這么有勇氣,在這兒跟她動手?! 她還有心數了一下,四個人,人數不少了,夠看得起她的。 馬一吃痛,長嘶一聲便往前沖。祝纓猶有閑心感嘆:金良是個實在人,給選了匹好馬。 這馬兩只前蹄幾乎要騰空而起,猛地踏到了第一個人的身上,踩著那人往前沖去!那人的鋼刀也沒收住,跟著落了下來。祝纓是沒見過這個陣仗,只好本能地反應,她伏低了身子偏向一側,拿馬來擋著自己。 不幸腿上一涼,第一人固然被馬踩著了,但他手里的鋼刀落到了馬腿上,馬一吃痛本該前沖,但因傷的是腿竟踉蹌了一下就要跪倒,祝纓因為坐在馬上,腿上也著了一下!馬前腿一跪,祝纓機敏趕緊松開馬蹬,從馬上往旁邊的地上一滾!她還沒滾出兩尺遠,馬倒摔倒了! 如果不是滾得快,她不被馬甩出去也得被馬給壓住了。 后面曹昌大喊:“殺人啦!快來救命?。。?!表哥?。?!” 對方還剩下三個人!他們一驚之下,又醒過味兒來,三個人竟然不理曹昌,提刀往祝纓這邊殺來。曹昌催動驢子來救,最后一人反手一刀劈過來,這驢竟然比馬有想法,它馱著曹昌跑了! 祝纓只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發熱,她的精神很興奮,但是頭腦很冷靜,手也很穩。她站著,不去管受傷的腿,卻將鄭侯之前給的那把金刀握在手里。這刀很短,祝纓看向三人,她選定了最右邊上的一個,提前往邊上一躍,躲開了三人的亂刀,手一揮,小刀插入此人的喉中,手握緊了刀柄用力一劃! 然后猛地向地上一伏一滾,再次滾了開來! 那人的喉嚨被橫著切開了一道大口子,血噴得到處都是。 祝纓再將滾地而起,此時腿上的傷口才覺得疼痛,而另外兩人又提刀殺到! 祝纓極少與人正面對戰過,卻出奇的冷靜,她又是一個翻滾,滾到了剛才切的那人身邊,從他的手里抽出了鋼刀。左手執刀,右手執短刃,一個翻身站了起來。剩下的倆人離她已經很近了! 對方的動作在她的眼里放慢,一個節拍一個節拍的。她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人的動作可以分成一個節拍一個節拍的,只要抓住了節奏,做什么就都會很容易。 人也是一樣。她不求一次對付所有的人,也是一個節拍一個節拍的來。她傷的是左腿,就挑選自己右邊的人動手,左半邊身體再受傷也無所謂。她架住右邊一人的鋼刀,那人力氣比她大,鋼刀一沉、腕上一痛,緊接著鋼刀被磕飛,她也不在意,身體猛地往前一撞,撞到來人懷中,右手金刀再次劃出! 來人個頭不算矮,祝纓以金刀刺入他的腹部。七月天氣并不寒冷,人們穿得仍然單薄,這幾個人都穿一層單布衣。金刀雖因為短可以被帶入皇城,它的刃部仍然足夠沒入一個人的皮膚。祝纓仍然是握住了金刀,用力向上一挑,將此人肚腹破開一道大口子。 最后一人的刀也到了她的左肩上! 此時,皇城門口的禁軍也被曹昌的大叫吸引了過來,來往應卯的官員大部分都被驚得來不及反應,還有幾個處變不驚的一面叫禁軍,一面招呼家仆過來幫忙??少\人手里有刀,大家又不敢上前,只能圍成一個松散的半弧,喊:“休要傷人!快快束手就擒還能留爾等一條性命!” 大理寺來應卯的見狀,先打聽:“怎么回事?”一看是祝纓,膽小的招呼禁軍快點來,膽大者開始乍著膽子上前摸死去匪徒的刀,要來幫忙。左司直將被馬踩死的那人的刀提了起來:“小、小祝!我來幫忙了!” 左司直刀才拿起來,祝纓就挨了第二刀,而禁軍也趕到了。 與一般人認知里不同的是,并不是每個禁軍都佩了實用的武器,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禮儀性的。好在來的這個李校尉的刀還是很趁手的,他揮刀上前,身后的一隊士兵執長戟,兩人一組,將地上幾個先叉住了,被剖的那個還沒死透,又動了一下,兩個禁軍一緊張,手一抖,又給他開了個大口子。 剩下的人將長戟對準最后一個賊人。 那人見勢不妙,將手中刀往李校尉臉上一扔,又往旁邊溝里一跳! 從他們跳出來,到最后剩了一人跳回溝里,一共也不過是祝纓吃完兩塊rou餅的功夫。 大理寺諸人一哄而上扶起祝纓,祝纓提著刀,道:“我沒事!給我匹馬!” 左司直把手里的刀扔了,說:“還什么馬???我給你請假,你趕緊回家???!誰有車?坐車回去,哎,請大夫!” 祝纓道:“大姐就是大夫!馬!” 曹昌連滾帶爬地回來,驢也丟了,他深悔自己沒用,被聞訊而來的甘澤揪著罵:“你還有什么用?” 祝纓道:“你別罵他!” 四下張望,把左司直的馬搶了,單手翻身上馬。左司直道:“你干嘛?!” 祝纓冷笑道:“他現在可沒刀了,我有!” 左司直目瞪口呆! ………… 祝纓不是個吃虧的主兒,更不是個魯莽之人,她知道自己受了傷,但是要追蹤抓人,現在是最好的時機!叫這些人一阻,再抓到人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如今的京兆尹可不姓王! 她一提馬,絕塵而去,喂了周圍與左司直同樣驚呆的人一嘴灰。她循著排水溝的方向就追了過去,中途見到可疑蹤跡,下馬觀察一番。在一處橋底下找到了此人從排水溝里跑出來的蹤跡,上馬繼續追蹤。 很快在城南一處破爛的院子里堵到了人! 此時她已帶著半身血追了大半個京城,那人衣服還沒來得及換,便被祝纓縱馬踏破了門板! 祝纓的身后,是李校尉帶著幾名禁軍,再遲一點,是京兆府的衙役聞訊而來。再遠一點,是有些請了假跟來的官員。再遠處一大圈兒,是早起的百姓來圍觀。 祝纓臉色蒼白,對李校尉說:“就是他了!”禁軍一擁而上! 京兆府、萬年縣的衙役都認得祝纓,都大驚:“小祝大人?你這是怎么了?” “受累,到我家里說一聲,讓大姐準備給我包扎,我挨了兩刀?!弊@t說。 衙役們哆嗦了一下:“竟是真的受傷了嗎?” 祝纓笑笑:“拿人吧?!?/br> 衙役們還要說:“這個,是在京兆地面上犯的案,得歸我們管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