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這個道理花姐也知道,她說:“我只好盡力多拖幾天,給她的身體養好些??梢趺刺幽??她逃了,再賴上尼師,也不能這樣對尼師呀?!?/br> “這小娘子的父母兄弟還在嗎?” “沒了。要是有,能叫她這樣么?好歹也是讀書人家呢?!?/br> “這男人的父母祖父母還在嗎?” “那倒不知道了。怎么?你問這些……” 祝纓道:“付小娘子要是豁得出去,回去站在高埂上把這男人祖宗八代挨個兒罵一遍,叫人聽到了。也能義絕的。真要有舊怨,當眾撕打也是可以的。我只怕她跑不脫,反因咒罵公婆被打死了也白死?,F在這個樣子,還是別瞎出主意了。你盡力救治她,她有力氣了,下回跑遠點兒,別再叫人抓回去?!?/br> 花姐道:“也只能這樣了?!?/br> 祝纓又叮囑花姐:“賭徒都是瘋子,那不是他孩子的娘,是他還債翻本的本錢,誰攔他,他能拼命。你別離太近,他是真會傷人的?!?/br> 花姐道:“我記下了?!?/br> 祝纓也記下了這件事,預備得空也去慈惠庵那里瞧上一瞧,不實地看看,不好說有沒有解決的辦法。 杜大姐不多會兒就把衣服洗完了,花姐說:“哎喲,得做晚飯了,”祝纓要幫忙,她說:“你別來。杜大姐燒火,我做飯,你來干什么呢?” “怕她怎的?咱家就這樣?!弊@t說,還是卷了袖子下廚切菜去了。 ………… 第二天去應卯,先將手頭上的雜事處置了,祝纓就去找到了溫岳向他道謝。 溫岳道:“舉手之勞,何足道哉?大姐昨天受驚,回去可好?” 祝纓道:“還好,她自己就是大夫,配了劑安神湯服了,好多了。只因那件事,心里有些不痛快?!?/br> 溫岳道:“這狂嫖濫賭的男人,真是丟臉!”又感嘆付小娘子真是命不太好,希望她能夠有個好運氣。 祝纓心里覺得沒趣,借口大理寺里還有事就與他道別了。 大理寺進了新人,她又多嘴,向大理寺正提到了要讓小楊仵作等新進的不太懂律條的人讀點律。大理寺正沒那個功夫教吏讀書,把這事兒都推給了祝纓,自己當起了甩手掌柜。祝纓著實又忙了半天,把人員給理會清楚,各人各有職司,又給新人先講在皇城里、大理寺里要遵守的條律,再跟他們說些簡單的律條。 中間又有若干的雜事,譬如大理寺中午會食的菜單、食材之類,又有夏天消暑的冷飲,以及當值時的花費等等。 又有下面各州縣報上來需要復核的案子,刑部那里移文過來審核大理寺定案的案子等等。 直忙到落衙的時候祝纓才得以閑下來。她對胡璉道:“我干之前,你也忙呢,現在你總不動,這不對吧?好歹咱倆得分一點兒?不能就我一個人干了!要不你俸祿得分我點兒才行!” 胡璉哈哈一笑:“那我明天也講一點律條好了。我看你講律條是很不像樣的!” “我怎么了?” 祝纓這人,看律條,看完就背完了,底下聽她講的人是沒這個本事的,她以為很簡單的、可以跳過的東西,別人沒那個本事。這就容易教不好。 胡璉道:“你總得因材施教?!?/br> 祝纓心道:我哪有那個功夫呢?他們也不笨的,先灌進去,讓他們自己消化了唄。面上卻一副受教的樣子,請胡璉教授,胡璉又推了另外幾位丞:“都是同僚?!弊@t道:“怕我面子沒那么大,一起?” 胡璉答應了:“明天一同說去?,F在天不早啦,該回家啦?!?/br> 祝纓正好也有事,跟他一同出了宮。胡璉回家,祝纓卻往慈惠庵去,她想親自看一看那個王八長什么樣兒。 她一路到了慈惠庵,卻見庵堂一如既往,人不多也不少,也沒什么人圍觀,也沒見著什么抓老婆的男人。祝纓信步走進了庵堂,與里面的大小尼姑打招呼,她們也都笑著說:“小祝大人?!币膊挥煤鲜残卸Y,都笑著繼續干手上的活兒。還有人指著一邊的屋子對她說:“花姐在那邊?!?/br> 不但花姐在,杜大姐也在?;ń悴皇敲咳斩紒礅痔?,只要她過來的時候,照例是把杜大姐也帶來幫一點忙的。庵堂在杜大姐最難的時候收留了她,杜大姐也樂意過來。張仙姑則是因為自在,她還沒有習慣有人伺候,總覺得有生人盯著不得勁兒,又不好意思叫杜大姐不干活就回門房里別出來。 花姐正在給一個老婦人配藥,祝纓就在一邊看著。杜大姐告訴祝纓:“那男人一大早罵罵咧咧地出城走了。晚上宵禁不許有亂人,要拿了他去關著,他說自己不亂走,就在墻根底下蜷了一宿?!?/br> 祝纓道:“那也趁早離開這里的好,別叫他再找著了?!?/br> 花姐插言道:“可惜撞得重了,還要再養幾天才好。不然今天就走了,也清凈?!?/br> 等花姐配完了藥,祝纓接了花姐回家?;ń阋蚋缎∧镒拥恼煞螂x開了,心情變好了不少,一路也肯說笑了,還跟祝纓說:“將要七月了,入秋了就要開始進補了,配些芝麻丸給干爹干娘吃吧?!?/br> 祝家進補,大魚大rou多吃就算補,花姐進補,十分仔細。祝纓道:“好?!?/br> 三人回家說了付小娘子的事兒,張仙姑也為她高興。 …………—— 祝纓因花姐上心,第二天落衙之后又往街面上,尋到老馬老穆,叮囑他們:“幫我多盯著點兒慈惠庵,有人鬧事兒護一下大姐?!眱扇硕即饝?。 他們在老馬的茶鋪里坐著,老穆身上的戾氣隱得幾乎不見了,老馬也像是個平常人。祝纓喜歡這樣的時光,也喜歡聽些街上的雜談。老馬說:“您家小娘子真是個好人哩!窮人也肯治?!弊@t道:“慈惠庵都這樣?!?/br> 老穆道:“她們是積功德,算著呢,跟存錢似的。您家大姐不圖這個,就是幫人。不過呀,她還是不要往花街上走的好。挺標致一個小娘子,年紀雖然不算很小,看著跟那些個娘們兒不大一樣,有好這一口的?!?/br> 祝纓挑眉,花姐可沒跟她說這個呀!她說:“多謝你照看,我回去同她講,叫她小心些,出門叫人陪著些?!?/br> 老穆道:“說您心狠,是真狠。說您心軟,又是真軟。也不知道您是什么樣的人?!?/br> 祝纓道:“人不就在你跟前么?” 二人閑說一陣兒,祝纓跟老穆一同離開。老穆道:“不回家么?” 祝纓道:“大姐治的什么人?我去看看?!?/br> 老穆道:“真cao心吶?!?/br> 祝纓道:“不然也是閑得慌?!?/br> 老穆的住處離花街的后街不遠,河上一座橋,橋這邊就是花街,橋那邊則是熱鬧的龍蛇混雜。老穆就住在橋那邊,他給祝纓帶過了橋,指著一處小院說:“就這里了,幾個私娼,前兒有叫打了的,吳記那里她們又看不起病,就去慈惠庵求藥了?!?/br> 祝纓問道:“既然是求藥,大姐怎么過去了?” 老穆道:“后來送過兩回藥來。是個好人呀,還能再親自來?!?/br> “那邊亂人多么?” 老穆看了她一眼,道:“我叫小的們盯著就成,反正也沒旁的事兒。哎,那邊那家小娘子那兒,您不去看看?” 祝纓見他呶嘴,順著方向一看,說的是小江的家。祝纓問道:“她近來怎么樣?” “嗯,還行,是個從良的樣子。平素不出門,一個小黑丫頭忙里忙外的。她也教幾曲琵琶,也收些房錢。也不與人交談,也不與人調笑,很好?!?/br> 祝纓見他誤會了,說:“不是你想的那樣?!?/br> 老穆已經走近了小江家,里面的琵琶聲早歇了。這個時候花街開始上客了,小江這里就一點聲音也沒有了,細聽聽,隱約有敲木魚的聲音。祝纓道:“你怎么到這兒……”腳步聲起,老穆已經疾步開蹓了。 祝纓哭笑不得之際,門被拉開了,小黑丫頭拿一盆水往外潑。祝纓一提足跟,足尖點地一滑,一手按著衣擺,避開了這一盆水。小黑丫頭潑水的時候沒留意有人,水潑出去了就知道闖了禍,一聲尖叫,盆也掉到地上了。里面小江問:“小丫,你怎么了?” 小丫看清了是祝纓,更是一嚇:“大官人,我不是故意的,我……” 祝纓道:“看清了,沒濺上水?!?/br> 小丫才住了口,里面小江已經提著個棍子出來了,看到祝纓輕輕把棍子放到了墻邊倚著。問祝纓:“小祝大人?是有什么事嗎?又有賊了嗎?” 祝纓道:“落衙四處轉轉,近來案子少,怕那點本事荒疏了。不意轉到了這里,沒有打擾你們吧?” 小江道:“我本也無事,什么打擾不打擾的?你要早些過來,還能請你坐一坐?,F在這時辰你該回家啦,不然趕不上宵禁又是麻煩?!?/br> 她現在說話多了些也柔和了些,祝纓道:“哎,我這就回去。這里近來可還安全?” 小江道:“不過還是那個樣子。京兆治下,亂也亂不到哪里去。風月場上,好也好不到哪里去?!?/br> 祝纓道:“關好門?!?/br> 小江也不知道還有什么話能說,她也很久沒與人這樣說過話了,來這里學琵琶的都是妓-女,勸人從良?也不是由她們自己做主的,說出來白刺人的心。教她們接客?自己都覺得惡心。閑著教兩曲琵琶,再就是教小丫認兩個字。 又不想就這么結束了這段對話,又找不著話題,祝纓要走的時候,不遠處又傳來的打罵聲。祝纓看過去,小江則皺了眉:“真是下賤!” 祝纓問道:“怎么了?” 小江冷聲道:“怎么了?親娘要叫閨女賣身,不是下賤是什么?狗都知道護著崽子呢!爹娘賣女兒、兄弟賣姐妹的我見得多了!凡事其實不由當娘的做主,但凡能做主,她也不能這樣干!這個不一樣?!?/br> 祝纓道:“怎么?” 小江大口地喘著粗氣,說:“自己就是個下賤人,好容易把女兒托付給人,也有人不嫌棄是娼婦生的女孩兒,把來當親生的養,養到十五歲上,要給正經說門親。這當娘的看女兒長得好,又會寫算又知書又會彈琴,就要把去入籍做妓-女。誰個養了十幾年的孩子舍得放手呢?老兩口就過來日日攔著。這樣狠的娘實在少見,你沒見那打手都不狠攔那二老么?” 祝纓道:“你回家,關門,不要出來了。我去瞧瞧,瞧完就走,你自己也別陷進去?!?/br> “……???哦……” 祝纓心道:真他娘的邪了門兒了,我這兩天凈遇到這樣的事,先是丈夫賣妻子,后是親娘害女兒!枕邊人待她不如花姐這樣的生人好,養父母倒比親娘還疼閨女,別是個假的娘吧?! 她踱了過去,見是一處私娼的院子,圍了些人觀看,一對中年夫婦看起來與這里格格不入,上衣很是整潔,衣擺濕地了半截沾了好些穢物,仍然頑強地站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婦人,□□半掩,罵道:“還不快滾!我生的,我愛怎樣就怎樣!” 一個清麗的女孩子跪在地上,求她:“我也會針線女工,也會種種家務,愿意奉養您,您為什么非要cao持此業呢?” 旁邊還有紈绔少年起哄,指指點點:“這個是真良家出來的嘿……跟在這里長大的不一樣?!?/br> 言語之間頗為意動。 濃妝的婦人更有些得意,要趕那一對夫婦走:“你已壞我多少好事?今天必不能留你了!” 兩下推搡著。 也有看不下去的人說:“哪有你這樣當娘的?別人恨不得女兒從良,你哩?別是嫉妒女兒能清清白白做人吧?” 濃妝婦人臉上掛不住了,啐了一口:“呸!你是個什么東西……” 到底是覺得她過份的人多一點,他們指指點點,婦人也不在意,目光逡巡,叫她看到了祝纓:“這位小官人面生得緊!” 祝纓不想理她,但是紈绔少年里還有人認出她來了:“哎喲,小祝大人?!?/br> 祝纓也是無妄之災,只因跟王云鶴走得近了一點,也被有些人拿來教訓自家孩子。這一位么…… 祝纓冷靜地說:“八郎,令尊說你在家里讀書的,你讀到這里來了?明天見著了,我得問一問?!?/br> “你你你!你別告訴我爹!” 祝纓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些紈绔,也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她說:“都散了吧??慈思胰藗悜K禍還這么高興,回去要挨打的?!?/br> 這些人里大部分比她年紀還大,架不住她跟人家爹是同僚,紈绔們一個哆嗦,真的散了。祝纓也不再管這個濃妝的婦人,只是想:今晚過去了,明天呢? ………… 連著遇到這樣的兩件事兒,祝纓近來的心情就不太好,到了大理寺她還得沒事兒人一般,接著忙那些細務。新人漸漸上手,大理寺也就不再多給他們培訓了,干活嘛!一干邊學。 祝纓在大理寺內行走更順暢了不少。不少人是她安排進來的,鄭熹用著順手,她用著就更順手了。同僚也有不少人承她的情,還有不少人有事需要她來行個方便,她竟比做司直時人緣還要好上幾分。 她也有了更多的籌碼可以與別人做交易。老黃自己選不上官,但是還有兒子,祝纓就拿來與太仆寺那里做交換,接了太仆寺一個請托,把老黃的兒子安排去那里,兩下了無痕跡,卻承了兩份人情。 做完這個事兒,心情也沒有變好一點,她始終有點惦記那個付小娘子,主要是怕她的丈夫再出什么幺蛾子連累了庵堂和花姐。 大理寺里還有心情比她更糟糕的人——蘇匡。 蘇匡是終于回來了,他近來是個大忙人,才眼饞祝纓參與了周游案鄭熹就另給他也派了一件差使去辦。他是主簿,職司不是外派推案,鄭熹還是派了,他也去了。等他轉了一圈回來想表個功,發現祝纓已經轉做大理寺丞了! 這下可好,自己好些事是真的要拿捏在祝纓手里了,蘇匡一口老血好險沒有噴出來! 他憋著氣,跟鄭熹匯報完了。鄭熹夸獎道:“辦得很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