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九娘起得不早不晚,她的“女兒”們也不能睡懶覺,除開就包住在她們家的尋歡客,大部分客人晚上來,早上也要起床離開去干“正經事”去,她們得侍奉送出門。 起床之后,各司其職,也有仆婦丫環在灑掃,九娘須得安排全家的事務,又得籌劃營生,計算賺了多少錢、如何才能賺得更多一些。除了這個職業稍有些特殊之外,九娘這個“主事人”與外面的店鋪掌柜仿佛沒有什么分別。 她梳洗過了,先清點家中存酒菜蔬之類,安排采買,因端午將近,又要買端午應景的東西。五個姑娘要好好得打扮的,五彩縷要備上好的,再準備一些讓她們送恩客。還有粽子,也要準備一些,還要往相好的家中送一點,以示沒有忘記情郎們。 還得給最受歡迎的女兒準備新衣,時新的樣子又換了一種,今年的裙流行的顏色還與去年一樣,但是尺寸卻又流行更肥大的了,得新裁。女兒們去年穿舊的,可以褪下來給丫環們穿。 又有,手上的女兒們少,還有一個叫她姨母的珍珠,雖然微有殘疾,不過技藝不錯,也得打扮好了…… 九娘打著算盤,一樣一樣算好了,從腰間取下鑰匙,開自己的箱子取錢出來采買——有些東西可以記賬、暫時賒欠,或一月或半年算清,有些卻是需要現錢的。 錢將數完,京兆的衙差到了! 九娘全家都受到了驚嚇!九娘急忙又多抓了一把錢好做應酬,才把箱子鎖了。 九娘道:“他們怎么會來?難道是哪個客人犯了事來捉拿的?” 一旁她大女兒說:“不會吧?常來咱們家那幾位,哪個像有這個膽的?如今京城地面上,太平多了!” 小女兒道:“難道是來要好處的?” 九娘道:“放屁!王大人在,哪個敢跟前幾年那樣干來?等我去看看!你們要看不對時,只管往京兆衙門喊冤去!” 她們本不甚怕這些人的,京城別的不敢說,官兒一定是天下最多的,平常到她們家喝酒的人里,不但有丞相公子,連六部的人都有!有時候還能被召到一些高門府上歌舞助興。區區衙役,好應付的。 然而自從王云鶴到了之后,連妓-女的日子都好過了一些,敲詐勒索的流氓無賴被嚴懲了,衙役也都老實了。唯一的不便是自家不太好再養太多打手發狠,出了事被京兆拿走也是打個半死流放充軍之類。連帶的,衙役也就不好糊弄了。 九娘臉上帶著點淡笑,款款走上前去問衙差:“不知……” “你是季九娘?” “正是小婦人?!?/br> “走吧!京兆衙門走一趟!” 季九娘臉上的笑容凝固了:“您是不是找錯人了?我與京兆衙門能有什么官司?” “啰嗦!”差役們雖說不太勒索了,態度也沒變好一點,拘了季九娘就走,留下她的女兒們開始著急起來:“娘啊,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兒???前兒買的那個丫頭是沒給人錢么?” 季九娘氣得回頭大罵:“放屁!不給錢她爹肯走嗎?” 小女兒見識最淺,開始哭了起來。季九娘道:“別拿新衣裳的袖子擦!新衣裳一過水就不鮮亮了!” 衙差見狀,罵道:“有完沒完了?府里有話問你,又不是要殺你!你要犯了罪,咱們還有這么客氣么?” 季家全家這才鎮定了下來,眼見衙差把人帶走了。季家大女兒道:“這可怎么辦?珍珠,你識得的官人多,央告他們一下去吧?!?/br> 珍珠想了一下,道:“jiejie不如先叫個小幺兒去京兆府外候著,聽聽是什么事兒,才好知道要怎么央告?!?/br> “你怎么這么不痛快?”季家大女兒報怨了一句,還是叫了個小幺兒去,“在衙門外頭悄悄的聽著,別招了人的眼?!比缓髾M了珍珠一眼。 珍珠輕輕嘆了一口氣。幾個人也沒心情吃飯,都坐在廳里等消息。 ………… 季九娘一路還想打聽,又給塞了點錢。衙差錢收了,沒辦事,很不耐煩地說:“到了你就知道了!哪里來的這么啰嗦?你家孤老沒被你煩死么?” 季九娘不是個害怕拋頭露面的女人,但進衙門,她也是怵的,快到了的時候,她的腿就邁不動了,被兩個衙差架著拖了進去。 季九娘踉踉蹌蹌地進了京兆衙門,心里還在安慰自己:沒事兒,王大人不會無故陷人入官司的!見了他老人家,我必要訴冤的! 哪知這群衙差押她去見的并不是王云鶴,也根本沒帶她到正堂,她就不干了:“哎,你們要干什么?救命??!王大人!有人要在你衙門里害人啦!”全然沒了迎客時的從容斯文。 衙差好氣又好笑,沖她后腦勺來了一巴掌:“叫什么?害你用到現在?” 季九娘也就喊了這一聲,衙差話音一落,她就又是個斯文的婦人了。衙差心道:這賣身的女人太會裝了,唱戲的一樣!真是不可信!也不知道那個小祝大人要問她什么話,別叫她給哄了才好。 祝纓已等了一會兒了,季九娘被帶過來時,祝纓沒有絲毫的異樣。 季九娘到了之后發現這是一所小廳,心道:這也不是大堂??!在這兒要審什么?不是要我做證人? 抬頭一看,上面坐著一個穿著綠色官服的少年,這就更奇怪了,要再多看兩眼,張班頭喝道:“你這婆娘,賊眼看什么呢?!” 季九娘慌忙垂下眼睛,道:“妾身無狀。實因無故被鎖拿了來,不明就里,故而失態?!?/br> 祝纓道:“九娘?” 季九娘見祝纓還是去年,時間過得太久了,她一時沒想起來,答道:“正是妾身?!?/br> 直到祝纓問道:“你家里幾個小娘子,都是何來歷?” 季九娘忙說:“回官人的話,妾身的女兒來歷都是明明白白的,都是在冊的!并無私藏人口!” 祝纓道:“女兒明明白白,侄女呢?” “您問珍珠?她前兩年才從別處來,也是在冊的。怎么?她犯了什么事嗎?她雖說是有些心眼兒,可斷不至于犯案吧?” 說著說著,季九娘的記憶復蘇了,她大著膽子又看了祝纓一眼:“咦?您不是……” 祝纓平靜地鼓勵她:“說下去?!?/br> “呃……”季九娘被噎住了。 祝纓又問了珍珠的來歷,季九娘心下狐疑,仍是答道:“是妾身年輕時的一個姓喬的姐妹,后來分開了,妾在京城,她在原籍。后來她收養了個女兒,叫桂香。前幾年,妾的姐妹死了,桂香孤苦無依,說是經了些波折就來投奔妾了。妾見她彈得一手好琵琶,能在京城混口飯吃,也就留下了她。因桂香這名兒聽著不雅致,就改做了珍珠?!?/br> 祝纓道:“還有呢?” “沒沒、沒了呀……” “官妓流轉,這么容易的?” 季九娘道:“只要想,總是有辦法的?;蛴醒敫骈L官的,或有隨著長官往新的地方去的。再有,只要在冊上,又不曾逃跑,換個地方也不算犯法?!?/br> 祝纓道:“珍珠多大了?生日是哪天?” 季九娘道:“哎喲,這哪記得清?她總有二十來歲了?!?/br> 張班頭道:“你們對外,年年都是十六歲。一年能過十二個生日,月月有孤老賀壽禮?!?/br> 季九娘癟了癟嘴:“官人,她說她二十了,我說,二十太大了,又冒充不了十三、四的,叫她說十六、七。她怎么了?還是……誰家父母找上門來了?可不是在我這兒落的籍啊,我接手的時候她就在冊了!” 祝纓道:“她的腳,怎么回事?” “哦哦,那個啊,剛來不久,在屋里睡迷了,忘了不是她原先住的地方了,不合一腳踩進了取暖的炭盆。哎喲,好好的一個人,就瘸了!” 祝纓道:“你記得她傷的那只腳上可有什么印記么?” 季九娘道:“這上哪兒記去?” 祝纓吐了一口氣,道:“什么時候的事?我要知道日子?!?/br> “臘月二十三!快要祭灶了!” 祝纓先不讓她回家,而是讓衙差再去把珍珠給帶過來,又讓請京兆府借兩個婆子來。過不多時,兩個婆子先到,珍珠后至。 珍珠看著仍是嬌小的一個人,冒充十六、七歲雖然勉強,但她別有一股憂郁的氣質,倒也不會有人太計較這個。珍珠先行了禮,后看向季九娘,季九娘道:“問你什么就答什么?!?/br> 祝纓問她:“從哪里來?還有哪些家人?怎么想到京城來的?”之類,她都搖頭說不記得了:“想京城繁華,就來了?!?/br> 祝纓又問她名字,珍珠道:“我們的名字,改與不改也就那個樣子了?!?/br> “怎么想到改叫嬋娟的?” 珍珠噎了一下,低聲道:“不懂事的時候覺得好聽?!?/br> 祝纓道:“九娘有話就說?!?/br> 季九娘道:“我怎么不知道你還叫過嬋娟?” 珍珠道:“也沒分別?!?/br> “比珍珠好?!奔揪拍镟氐?。 祝纓又問她的腳,珍珠道:“睡迷了,我原先的屋子炭盆不放那兒?!?/br> 季九娘心頭起疑,她不看祝纓了,從祝纓的臉上實在看不出東西來,她的眼睛看向珍珠,眼神犀利了起來!珍珠卻一直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祝纓道:“驗看吧?!?/br> 珍珠有點靦腆,仍是很乖順地坐在了一張椅子上,除去了鞋襪,露出一只殘疾的腳來。腳的一側被烙得變形,上面別說什么香疤、齒痕,連原樣都不見了!像是有誰往一只白嫩的足上貼了片粉色的凹凸不平的軟膠。但是祝纓卻知道,如果戳一戳,這“粉色軟膠”必是硌手的,彈性也不如正常的皮膚。 什么痕跡都沒了。 婆子吸了口冷氣,有點可憐地看了珍珠一眼。珍珠的腳平靜地放著,細看時又帶點顫抖。祝纓道:“你已經知道了,對不對?” 珍珠什么話也不說,顯得很無辜。祝纓將王云鶴簽完的那張脫籍文書放到她的面前,珍珠這才吃驚地抬頭看向祝纓,她已認出了祝纓,只是沒有想到祝纓叫她來是做這個的!祝纓又把文書給季九娘看了,說:“既然認她是侄女,你們就好聚好散。什么也別問、什么也不要說出去。去把她的行李給她收拾好?!?/br> 季九娘道:“是?!?/br> 珍珠卻突然說:“我不走!” 祝纓道:“你總要見一見你親娘的?!?/br> 珍珠看著祝纓說:“我親娘早死了。大人,別聽了別人的鬼話,白白浪費了好心腸!” 祝纓道:“看來你是真的知道了?!?/br> 珍珠拼命否認,張班頭都忍不住懷疑是不是弄錯了,低低地喚了一聲:“小祝大人?!?/br> 祝纓道:“我自有安排。不送你回去,你也不是誰的奴婢家生子。見了你的親娘,你們自己商量怎么過?!泵靡廴グ淹跗抛釉僬埩藖?。 珍珠聽到“馮府的王mama”的時候,急了,說:“小祝大人,你!你找你的妻子就是了,找我做甚?我不是珍珠,也不是嬋娟!別叫人了!” 祝纓把脫籍文書袖了:“哦?” 珍珠道:“我是喬蓮香?!?/br> 張班頭摸著腦袋道:“這是怎么回事?!”他很自覺地維持起了秩序,“你這小娘,把鞋襪穿好,老實回話?,F在這像什么樣子?!” 珍珠急急穿好了鞋襪,說:“真的!桂香的娘死了,就歸我娘養著,我叫蓮香,她就叫桂香,名字就是這么來的!后來娘死了,桂香也得了重病快要死了,我說,你死了,我就一個人了,不知道流落去哪里。 她臨死前告訴我說‘要是沒地方去了,就去找我娘,我依稀記得,自己的親娘姓沈,是京城馮府的夫人,家里犯了罪被罰沒的。要是路上沒找到,又或天可憐見聽說平反昭雪了,就去京城!把我埋了,說你就是我,代我孝敬娘親。只是娘親脾氣不好,因為容貌毀了常好發火,規矩又極大,忍一忍就好,總不能比在賤籍更差,好歹是個歸宿?!?/br> 后來聽說有個馮家昭雪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說的那個馮家,有個盼頭比沒有強,我就來了。想遠遠看一眼,是不是桂香的家。到了沒幾天,聽說那個夫人……” 珍珠喘了口粗氣:“那個夫人,就是容毀……守貞……沒等上去相認,就又聽說什么、什么……義、義仆?我再、我再湊上去還有什么意思?!還有什么意思?!” 她訴說到一半,王婆子也來了。王婆子來時還不知道什么事,也是惴惴,一時想是不是小娘子找到了,又想,那不應該叫她過來,該是知會府里。卻又不知道什么事會傳喚到她。 等見著了祝纓,心中又燃起希望:“姑爺?!小娘子找著了?”她眼睛四下一望,除了差役、三個老婆子,就是一個年輕小娘子,那也不是馮府的小娘子??! 珍珠猛地轉身看向她,邁了一步,又縮了回去,重新變得很平靜。祝纓道:“是你的女兒找到了?!?/br> 王婆子驚喜了一下,四下張望祝纓數到了十,她才把眼睛看向珍珠,似乎有點無措,又有點畏縮。珍珠道:“大人,我說過了,我是蓮香,不是桂香更不是嬋娟,如今叫做珍珠?!?/br> 祝纓道:“你自己對她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