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鄭侯道:“派了誰,你要怎么干?” 鄭熹又說了,鄭侯就罵高陽郡王:“呸!還說他明白呢,全家上下那么多人,連同屬官,都不如你手下的人查得明白。那個孩子,叫來我看一看?!?/br> 鄭熹不敢說不行,派人去叫了來。 ……—— 祝纓頭回見鄭侯,心里也沒底,還有點擔心這人眼太毒,叫破自己是個女孩兒。 等到拜見鄭侯,她只看了鄭侯一眼,頭不由自主地壓低。鄭侯須發已有了明顯的銀絲,看起來倒不兇惡,祝纓卻覺得壓力極大。心里不由冒出在府城時金良說的一句話“手上見過血”。 鄭侯的血腥味兒,顯然比她濃多了。金良跟著鄭侯上戰場,以軍功擺脫了奴婢的身份而成為軍官,手上未嘗沒有人命,祝纓在他身上就沒感受到很大的壓力、血味。 鄭侯有。 鄭侯細細看了她一陣,說:“好小子,見過血?!?/br> 祝纓小小吐了一口氣,鄭侯笑了:“還行。過來我瞧瞧?!?/br> 都瞧過了,還過去!祝纓小小腹誹,老實走過去,也抬眼再仔細看鄭侯。鄭侯笑道:“不錯不錯!我常說金良傻乎乎的,他說你膽子不小,這回他倒沒看走眼?!?/br> 鄭侯看祝纓還是很喜歡的,他喜歡能干的年輕人,也喜歡長得整潔的孩子。祝纓不夠高大健壯,但是夠機敏,一眼掃過來也是個肚里有主意但做事穩重的樣子。鄭侯道:“這孩子很好?!?/br> 順手把一柄金刀給了祝纓:“拿去玩吧?!?/br> 祝纓看了鄭熹一眼,鄭熹點頭了,祝纓才謝了鄭侯,雙手接過。 鄭侯道:“好了,你們去吧?!?/br> 祝纓跟在鄭熹的身后,又從鄭侯那里回到了鄭熹的書房。 鄭熹瞥了一眼祝纓手里的金刀,道:“倒是襯你,佩上吧?!?/br> 祝纓道:“忒貴重了,帶著它,我得妨著多少偷兒?!?/br> 鄭熹笑罵一聲:“又胡扯?!?/br> 祝纓也就將金刀拴在了腰間,說:“不是胡扯,不像我能佩的,走在街上容易叫人記住?!?/br> 鄭熹看她把金刀佩上了,心道:還是個孩子呢。 口上卻說:“事情你都知道了,有什么要問的,有什么要說的,又有什么想要的。都說出來。這事兒宜早不宜遲。要盡快有個說法?!?/br> 祝纓也不再管金刀的事兒了,道:“您這兒有什么線索?供詞之類?殿下家的事兒,我什么也不知道,本不該打聽,可涉及到了王子,還是要知道些的?!?/br> 鄭熹從抽屜里拖出一疊紙來,道:“先看看。坐?!?/br> 祝纓也不客氣,坐下來就著書房的燈光飛快地掃完了那疊供詞,說:“我先捋一捋整件事兒,您看看有沒有說錯的,再說我預備怎么辦?” “好?!?/br> 祝纓道:“起因是為了立長還是立嫡。庶子年長,有了些想法,當時龔劼還得勢,于是想走龔劼的路子謀取世子之位。借著生母兄弟管內庫的便利,從中偷取財物賄賂龔劼。管事也借著職務之便偷竊,又放貸、包養外室,他存著‘外甥’繼承王府之后抬舉他的念想,所以才一直死咬著不吐口。不想龔劼事敗,巧合之下偷竊事發,外室又露了痕跡。如今是要查一查他們說的有幾分實,還有沒有旁的與龔劼勾連更深的事,以及……有沒有旁的把柄落在龔劼案里?!?/br> 鄭熹聽她說清了,道:“差不多。你預備怎么辦?” 祝纓道:“龔劼做了十幾年的丞相,查他的案子每天都有進展,還查到了現在,我怕他有后手?!?/br> “嗯?” “您查了這么久了,沒查到與那位王子的關的證據吧?” 鄭熹點了點頭,也不藏著掖著,說:“他必還有一本暗賬,上面都是這些敗家子!”天大的把柄,能讓許多人家急得上吊。 官場上常見送禮求官、求升遷,必然有本賬。前任大理寺已經抄到了一本,鄭熹接手大理寺,也就接了這本賬,本以為這就是全部了。 他嘆了口氣:“你只管查這個東西,查到了我派人核賬?!庇窒?,是時候給祝纓找個師傅學算學了。 祝纓道:“我重新讀一遍龔案的案卷,仔細研究一下,不知道能不能讓我去龔府看一看?還有,龔案的犯人,我想見誰就能見嗎?王府那邊兒……” 鄭熹道:“只要機密,都可以?!?/br> “可能還要點人手,看賬的,跑腿的?!?/br> “都可以,有難事只管來找我。萬一我有事,你可去王府尋郡王?!?/br> 祝纓馬上說:“給我一夜,明天我就開始辦?!?/br> “去吧?!?/br> 祝纓道:“是?!?/br> 祝纓一離開,鄭熹就換了衣服又去了高陽王府,又與高陽郡王密議了一番。高陽郡王道:“你爹說得對,是要快。那個孩子,能行么?” 鄭熹道:“現在要緊是保密,他就合適了。舅舅也再拿出幾個可靠的心腹人,叫他領著?!?/br> 高陽郡王道:“要快!要查出那個逆子都干了什么!龔劼已然是困獸了!不要讓他狗急跳墻,說出別的來!我不管別人,那個逆子與龔劼的事要查明白了!我才好到陛下面前請罪呀!” 說著,他流下了眼淚:“我如今,只有一個兒子了!我這家……” “舅舅?!?/br> 高陽郡王命人領出幼子,對這孩子說:“來,給你兄長行禮?!?/br> 鄭熹心中一慟,扶起年幼的表弟,說:“舅舅,事情沒有到很糟的時候。如今也不過是依禮而行?!?/br> “以后,你要多多照顧你的表弟??!” “是?!编嶌淇谏洗饝?,看著這瘦弱的孩子心里也是愁的。如今希望祝纓早點把事情查出來,真能拿到那一本暗賬,上面其他的人也就落到了他的手里,至少他能把自己、鄭家給摘出來。 ………… 祝纓走出鄭侯府,接受了許多注目,坐在那里等著求見鄭侯的人數有增無減,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回家的路上,腰間的金刀果然吸引了一些注意,回到家里,張仙姑也發現了,問道:“這是哪里來的?” 祝纓摘下金刀給她看,這刀只有五寸來長,金鞘鑲嵌著數顆寶石,朱紅的穗子頂上是一顆明珠。刀刃如霜雪,吹毛即斷。以祝纓這一個月來的庫房、當鋪經驗來看,怎么也值個二、三百金。 張仙姑拿拇指輕抹了一下刀刃,指腹便滲出血珠來,她忙把指頭銜在口中說:“好快的刀!” 祝纓將刀收了,說:“到鄭大人家回事兒,巧了遇到老侯爺,老人家給的?!?/br> 張仙姑樂了:“我說呢,你前陣子忙成那樣!” 祝纓道:“案子還沒完,且還得忙呢?!?/br> “哎喲哎喲,有這樣的賞,忙一些是應該的!這個你可得收好吧?咱們家哪有藏東西的地方?還是你帶著?也好叫他們看看,你得上司的喜歡,好高看你?!?/br> 祝纓道:“這才哪到哪呢?也別出去說?!?/br> 刀很鋒利,妙的是這個長度剛剛可以帶進宮里,再長一點就不行了。她預備配個簡單樸素點的刀鞘,方便帶著用。 張仙姑道:“我知道!招賊惦記就不好了。來,吃飯吧!” 祝纓吃飯也有點心不在焉的,張仙姑叫了她一聲,她才說:“我想案子呢?!?/br> 張仙姑道:“哦,那你先吃飯,吃完了慢慢兒想?!?/br> 祝纓很快扒完了飯,回房點了燈,看著跳動的火苗把白天看到的供詞、證據重新回憶了一遍。 供詞可比她跟鄭熹總結的更精彩,總之,這長子以為“舅舅”一心向他,不想“舅舅”也有私心,并不是為了他可以不顧一切的。他指使“舅舅”偷一分,“舅舅”就要偷個一分半。因為是內庫的管事,就有許多手段可以遮掩。 比如一箱金子,他把底層的都挪走了,墊上磚石木塊之類,外面也是看不出來的。高陽王府豪富,等閑也用不著一次要把全部家底都拿出來的事兒。珍寶也是類似的做法。祝纓讓內庫再湊一份珍寶,好看一看的時候是怎么辦的,他糊弄人的時候就是怎么辦的。 且府中各房各有各的私房,并不會時刻需要動用庫里的東西,很多東西就是放在庫里吃灰。 完全可以拆東墻補西墻。 一旦事成,“外甥”襲了爵,再查賬的時候就可以說:都偷去送給龔劼了。 再對照著陳萌說的,就更清楚了,如果不是龔劼失勢,這事兒說不定還真讓他們干成了!因為嫡子年幼且體弱,高陽郡王是猶豫的,也有扶一扶長子的想法。 老太妃也是猶豫的。要是自己的親孫子樣樣都好,外孫子在心里的位置就不會那么高了。 二位的心意,府中上下恐怕也有點明白,否則這庶子不至于起這樣的念。 龔劼案是鄭熹主辦的,是個大案,辦案的不止鄭熹一個人,萬一被別人發現了,鄭熹、郡王統統說不清了就。 事涉皇位,皇帝是很難冷靜的。 以祝纓的學識、經歷,是不大能想到這一層的,但是龔劼與她有著頗深的淵源。如果龔劼不坑了馮侍郎,馮侍郎不會死、馮府不會敗,花姐也不會流落京外,也就不會與祝纓相識。祝纓一生中的幾件大事,是與龔劼有關的。她琢磨過。 現在她要做什么也就很明白了:鄭熹不能倒。 她得把那本暗賬給查出來! 現在最怕的是什么呢?她還沒找到賬本,賬本就從別處冒出來了,鄭熹這一方沒來得及處理。 等一下!如果這賬本沒了,會怎么樣呢?不妥,還有龔劼,還有經手的人。 不不不,重頭開始!如果這本賬出現了,會怎么樣? 祝纓站了起來! 她對著空氣揮了揮拳頭,對自己說:我試一試,我的想法對不對,明天先問問鄭大人,他要覺得妥當,便可見我在這朝堂還是能繼續走下去的! 這一晚,她破天慌地碾轉了好一陣兒才睡著。 第二天一早,她早早地到了大理寺,把龔案相關的案卷又調了出來,鄭重看龔劼的供詞,揣摩著龔劼的心理。雖然龔劼做丞相的年載跟她的年紀差不多長,且丞相之城府不是一般人能看透的,她多少也摸著了一點端倪。 等鄭熹回來,祝纓搶在了蘇匡前面去見鄭熹。 鄭熹道:“怎么?等不及了?” 祝纓笑笑,湊上前去,附耳問道:“大人,提審龔劼,如何?” “你?”鄭熹的臉色變得嚴肅,“你道為什么這案子拖得這么久?一是陛下要查實,看看還有什么人牽涉其中,二是他難纏!我且要吃力,你是比別人聰明些,他卻不止聰明,你連官面上的事兒還沒全懂呢?!?/br> 祝纓道:“我知道自己沒吃過豬rou,連豬跑見得都少。不過這件事兒,您先聽聽我的主意——我也不敢托大,只是隨便一說?!?/br> 鄭熹把身子往后扯了扯,看著祝纓:“說?!?/br> 祝纓的臉與他只有三寸的距離,問道:“告訴他,暗賬找著了,呈給陛下,陛下沒打開,當面燒了?!?/br> 鄭熹的眼睛與笑容同時張開了,抬手捏了捏祝纓的臉:“很好!” 祝纓站直了身體,將臉從鄭熹的手中扯了出來,揉著臉說:“捏什么呢捏?!?/br> 鄭熹哈哈大笑:“很好!很好!很對!你是讀書的料子呀!史書讀得不錯,會活學活用了?!?/br> “???”祝纓不想裝成聽懂了,史書太多了,鄭熹到底說的是哪個???下回遇到了,她不知道,豈不誤事? “沒讀過曹cao燒信?”鄭熹驚訝地通過祝纓的表情發現,祝纓根本不知道這個典故。 鄭熹又給她講了這個故事,然后說:“這是很好的?!?/br> 祝纓問道:“那賬本,還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