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才一出門,陸超就低聲問道:“七郎說聽你的,咱們怎么辦?” “先找那個當玉杯的!分兩、三撥走,一大伙人走在街上太招眼了,這樣,你帶幾個人,從這邊前邊、我與這幾位從后面,包抄!先去他外室家?!彼执謱⑷艘环?,陸超與五個王府護衛一隊,自己與鄭府另一健仆并其他人一路,一前一后堵著門兒,以防有人走脫。 外室現在還不知道這內庫管事出事兒了,她才當了些銀錢,買了些衣食之類還未花用完,正在家里天天罵著狠心賊。祝纓等人到了地方,見這是一所精致的小院,她讓陸超帶人守后門,自己去敲前面的門。 里面一個小丫頭的聲音:“誰呀?” 祝纓道:“王大哥叫我來捎個話?!?/br> 里面一聲罵:“這死鬼,還知道這里有人呢?” 嗔罵著開了門,不等祝纓說話,王府遣來與她同行的護衛一左一右躥了進去,開門的小丫環下一句還沒說出來就被捂嘴拖進了院子里。一行人一涌而入,就有人反手把門扣上了,然后一個人守在門邊。 祝纓只一怔,就馬上低聲說:“走!” 一個小院,架上爬滿了紫藤,此時已枯了,顯出一種蕭瑟的樣子。紫藤架下擺著幾盆正在開的菊花,不用祝纓吩咐,一左一右又躥出去兩個,把兩邊廂房、廚房搜了,一個胖廚娘被三下五除二綁在了灶下,一個大腳婆子在廂房也被一條繩捆了。 祝纓看在眼里,也覺得這王府的人就是不一樣,接下來辦差可能會方便許多。她也暗中警惕,以她個人的經驗,縣、府、京城都混過了,能有這樣的身手規矩的人也是不多的,王府厲害、王府恐怕還另有安排。 祝纓愈發的謹慎,唯恐自己被當了個炮灰填在里頭,并不敢生出一股“這樣的人還不得聽我的調遣”這樣的得意來。 她很小心地說:“不要叫她們發出聲來,也別傷她們性命。讓陸超他們留一個人守后門,其他人都進來!” 很快,陸超那里留了一個王府的護衛守著后門也都進來了。幾人碰了個頭,祝纓回憶著王府護衛行事的樣子,也揣摩出了點門道,學了點東西。她說:“不要出聲音,慢慢地搜?!?/br> 陸超說:“這要搜到什么時候?問問她們知道什么?!?/br> 祝纓道:“不用管她,你要信我,跟我一道搜去?!?/br> 陸超還是比較相信祝纓的,祝纓又是個搜索的行家,親自將這座院落里里外外搜了個遍。陸超驚訝地看到祝纓一件一件地揀出些物件,說:“這些有勞諸位看管好,看似王府的東西?!倍荚炝藘?,總有十來件。 祝纓又不許別人把這外室的私房金銀細軟揣進腰包,而是也都攏作一處,也造了冊,都收好。又搜出房契、地契,也收好,都造冊入箱。 陸超道:“你這是……” 祝纓向他解釋道:“我見過失物的單子,這些是在單子上的。那些不是,式樣也不是內造的。得分開?!?/br> 又搜檢這處外宅,在這外室的妝臺里扒出個夾層小抽屜,翻出個本子出來。祝纓翻開一頁看了看,就心地把這本子翻全了——寫的是這外室為王管事記的賬。 賬記得并不復雜,所以祝纓還能看得懂,再復雜一點的她就看不明白了。從頭看了一遍,祝纓就將賬本揣進了袖子里。轉而吩咐:“將這兩種不同的各裝一箱。雇車,就說是要去親戚家過冬。門鎖好?!?/br> 讓鄭府的人去詢問:“去問鄭大人,連人帶物,送到哪里才好?!?/br> 陸超忙說:“七郎有話,只管帶到王府?!?/br> 祝纓道:“也好?!边B人帶箱子都塞進了車里,一股腦兒地拉到那位內庫的王管事的家里,再雇另一輛車,從王管事的家里拉到王府里。 她并不去問那個可憐的外室,她很有些疑心,這件事情可能涉及王府的陰私之事,譬如嫡庶相爭之類。所謂家丑不可外揚,如果外人知道了呢?有賬本在她也算能夠交差了,實在是不想再深入參與王府的家事了。 她又讓王府的護衛還是化整為零,依舊是分散著回了王府。她親自押壓車,夾在中間回府,陸超自告奮勇與她同行。兩人也擠在車箱里,對上外室等人驚恐、乞求的目光,陸超轉過臉來,問祝纓:“就這樣了?” 祝纓道:“你還想怎樣?旁的別想,就是那一位,也只是幫親戚的忙不是?” 到王府外面,祝纓才對陸超咬了個耳朵:“普通人家,叫外人知道了是自家人丟臉。一個王府,叫咱們這樣的外人知道了,怕是要咱們丟命了!所以,咱們頂好是除了明面上擺著的,別的什么都不知道?!?/br> 陸超倒抽了一口涼氣。 祝纓看了一眼車內的那個外室,說:“一會兒到了地方,把你知道的都說了,還能少受點罪?!闭f完,也不看那個外室的眼神,靜等著車到王府。 到了王府已是后半晌了,一群人又是抄家又是繞路,午飯也沒有吃,都餓得前胸貼后前動。長史與宦官兩個等他們也等得沒心情吃飯,竟不覺得餓,見他他們回來了,親自到偏門邊迎接,宦官急切地問道:“如何?” 祝纓道:“人拿來了,還有些東西,不過跟府上失竊的東西相差甚遠。變賣也沒有這么快的,恐怕是累年偷竊的。人、物都在這里了,還有這一本賬冊,還請寫個字據交割一下?!?/br> 長史哭笑不得:“還交割,你當是大理寺里呢?” 祝纓正色道:“晚生正是大理寺中的人,自然是照著大理寺的規矩來。倘或一時忘了,習慣了,回去辦差的時候也不管不顧,豈不要壞事?不敢養成壞習慣的?!?/br> 兩下正說著話,外面一聲:“殿下回來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動作。 與高陽郡王一同來的還有鄭熹,回來便聽說有了進展,高陽郡王對鄭熹道:“你用人一向很準?!编嶌渲t遜地道:“僥幸罷了。不好的也有,不帶到舅舅面前丟人罷了?!?/br> 高陽郡王一笑。 ……—— 祝纓原本打算著,賬本一交跟鄭熹也算有了交待了,她也就能回大理寺依舊辦她的差事去了。去給龔劼案抄個案卷就能混資歷等升遷了,不好嗎? 她與長史等人等到高陽郡王與鄭熹回來, 祝纓這才又見到了鄭熹,鄭熹道:“辦得不錯?!?/br> 高陽郡王問了祝纓都查到了什么,祝纓一個字也不多說,把賬本交給鄭熹,由鄭熹轉交給了高陽郡王。 高陽郡王聽到“賬本”兩個字眼角一跳,打開掃了一眼,他差點沒翻白眼,抖著賬本說:“就這么個東西,做這樣的賬,竟能偷到我的頭上來了!” 鄭熹道:“總算是拿到賊了。接下來的事兒,舅舅府上必能辦得妥的,我也能回去向阿娘交差了,這些天簡直不敢見她?!?/br> 高陽郡王嘆了口氣,道:“我也不敢見她,更不敢見你外婆,就怕她們問起:家里怎么樣了?我能怎么說?好好一個家,到了我的手里,弄成這樣?” 鄭熹道:“好在蠹蟲已經挖出來了。我今晚可得回家了,再不回去,阿娘得滿城抓我了?!?/br> 高陽郡王道:“這件事兒也不必避著你,評事我得接著借來用一用。你也且留一留?!?/br> 鄭熹道:“是?!?/br> 祝纓看向鄭熹,鄭熹對她點點頭。 祝纓心里苦得跟什么似的。 她自打生下來就沒個機會管個什么賬,她家窮得一望便知,根本用不著記賬。認了于妙妙當干娘之后,于家的賬也不歸她管,不過于妙妙和花姐也略給她說了一點。然而只是一點,后來學的用的跟記賬毫不沾邊。即便如此,那個賬本她也看得懂,因為記得非常淺顯,連花姐跟她說過的一些記賬的技巧都不大用得上,就是記著某日收了什么、當了多少錢、放出多少貸又收了多少利錢之類的。 可這賬上記的東西與王府失竊的內容相差太多了! 以祝纓的猜測,王管事的家里應該沒有這樣的賬,這個人是把黑賬放到了外室那里,否則早被王府抄走了,也就用不著讓鄭熹幫忙,更不用薅了她過來出力。 差的東西去哪里了呢?一個王府管事,他能有幾個外室幾本賬?如果只有這一個,差的誰拿走了? 祝纓本能地想躲。 鄭熹卻已經身在其中了,高陽郡王心里也清楚,他有些惱,恨恨地道:“瞧瞧!瞧瞧!賊都記上賬了!七郎,你只管審!打死了算我的!” 鄭熹道:“倒也不必?!?/br> 將幾本又還人了祝纓,問道:“看出什么來了么?” 祝纓說:“這是個賬本兒?!?/br> 鄭熹罵道:“說人話!” 祝纓苦著臉,道:“我就只看出這個。您知道我,我從生下來家里的錢就一眼看得清,哪用得著賬本兒這個東西呢?沒弄過也沒學過,我是明法科,酷吏那種,跟六藝君子差遠了,您答應我的算術師傅還沒給我呢?!?/br> 鄭熹啞然。 高陽郡王道:“你倒是個肯上進的孩子呀?!?/br> 祝纓低下頭不敢說話,她在心里把線索都串起來,總覺得這事兒背后不簡單,恐怕與王府的嫡庶之爭承嗣之議有關。她膽大卻謹慎,不明王府內情便不想踩進去。再說了,王府大小老婆干她什么事兒?她身家還沒王府妾的管事兄弟的外室多,人家還有自己的房子,她明天還得跟中人砍價續租,cao的什么富貴閑心? 從曹氏身故的案子之后祝纓就明白了,做官斷案,查明真相反而沒那么重要。 案子不全在尋贓、拿賊,而在查明事實之后按什么律、怎么判! 斷案不看事實不看公道,這案就沒法兒管! 鄭熹道:“舅舅,不如先核賬,核完了再查?!?/br> 高陽郡王道:“家門不幸,好在你們也不是外人?!?/br> 鄭熹道:“既然這樣,我們便先回去了。舅舅有事,只管再喚我來?!?/br> 高陽郡王也就不再留著他,祝纓跟鄭熹出來,鄭熹就把她帶進了自己車里。 ………… 一上鄭熹的車,祝纓更加老實,鄭熹看她的樣子也被所笑了:“嚇著了?平日里不是膽很大么?跟我沒大沒小的,現在也知道怕了?” 祝纓道:“那不一樣!” 鄭熹道:“嗯,是有幾分機靈勁兒。說吧,看出什么來?!?/br> 祝纓愁得要死:“您別拿我尋開心了,再這么下去,我就寧愿回去跳大神了?!?/br> 鄭熹罵道:“沒出息!你就試試又怎樣?怎么做了個芝麻官兒,膽子卻小了許多?你是查不出來怎地?” 祝纓道:“現學管賬是來不及了,哪怕會算,他都推到那死人、逃犯身上,死無對證,也是沒法兒的?!?/br> 鄭熹道:“先查,拿出你的能耐來,叫我看看你的本事?!?/br> 祝纓道:“那先說好了,我倒是有辦法,能找出東西來,不過,賬本我既看不懂也不去懂,你們拿到了,愛怎么著怎么著。神仙打架,別拿我們這些一點兒也不靈的神棍祭旗?!?/br> 鄭熹氣笑了:“總是這樣,到如今還與我講價錢呢?” 祝纓道:“起先,金大哥念叨了我一路,說,別當養不熟的白眼兒狼。我打小江湖上混的,看多了種種,是不大養得熟的。他怪我不肯與我交心,我呢,怪怕與人交心的。今天還一道在別人家殯事上混飯吃,明天就各奔東西,聚散離合經得多了,就淡了。 我才讀書,讀到一句話,疏不間親。那是您舅家的事兒,接著您的令我就想,我只管查那面上的東西,怎么用,您隨意?!?/br> 鄭熹聽了,竟生出些傷感來,道:“是呵……” 他伸出手來,揉揉祝纓的頭,說:“真是個孩子!聰明人就該將這話藏在心里,蠢人又想不出這樣的話。你是聰明還是蠢?” 祝纓很擔心自己的處境,道:“不是聰明不是蠢,是進了京城之后,與以往全然不同了?!?/br> “嗯?” 祝纓道:“以前不用多想的,不管縣里府里,我只憑一點小聰明就夠橫沖直撞無往不利的了。進了京城,才覺得自己個兒心眼兒不夠使,京官的米券、四季的衣裳、各處的當鋪、我的口音……哪樣都是學問,處處絆腳,東拼西湊的學?!?/br> 鄭熹道:“現在學賬是來不及啦,我給你個賬房。從今往后,你把心放在肚子里,看好它,我不要你扒出來,你也別輕易交它出去給人?!?/br> 祝纓道:“賬房不用給我。明兒回去,您給寫張條子給我,我找個案卷,拿去京兆找王大人。高利貸的人不是他拿的么?我記得有個失竊的案子的,就說,要查贓物,懷疑是被這些人收了贓的,借出他那里查抄的賬本對一下、有贓物也瞧一瞧是不是。您找個賬房,兩本賬一對,只管問那管事差的金銀寶貝在哪里!” 鄭熹道:“大理寺還有這樣的案子?” 祝纓道:“有的,也是舊案,是去年您到大理之前的,您才不知道的。我是復核的時候看到的?!?/br> 鄭熹道:“好,就這么辦?!?/br> 祝纓在外面混了幾天,終于可以回家好好睡一覺了。 回到家里,推說有差使累的,張仙姑就連走路都踮著腳,也不來念叨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子是普通的布被,屋里沒有熏香,宵夜是張仙姑烙的油餅卷點咸菜,竟覺得比什么王府、侯府舒服多了! 她想:人可真是奇怪,以往家里只有破被野菜吃的時候,遇到事兒說走也就走了。如今哪怕是個賃的房子,從八品的官兒,竟有些畏縮了。都不像自己了! 祝纓有些懊悔,開始嫌棄自己。 第二天早上,她又把那股子勇氣鼓了起來,想:總躲著豈不是低下頭去叫人打?我都這樣了,我娘還不得更叫人欺負了?!不行!我得把本事練強!把官兒做大! 又深悔:昨天對鄭七說話時真是太軟弱了,簡直像條沖人亮肚皮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