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老三的朝靴得買了,還有頭巾、帽子,京城又有新樣式了,老三外頭當官,不能叫人瞧不起,怎么也得有兩三套能看的行頭。還得給將來要生的孩子預備些…… 進了屋里,順口說了一句:“要是能跟曹家那樣,燒些紙的就好了,省錢?!?/br> 祝纓問道:“曹家怎么了?” 張仙姑便說了結陰親的話,說:“可憐天下父母心,誰也不想自家閨女孤單著?!?/br> 祝纓道:“哦?!?/br> 于她,曹氏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她依舊讀她的書、練她的字,白天回去大理寺做事。大理寺因為之前被參的事兒,氣氛又緊張了一點,好些人都在背后埋怨御史多事。左評事道:“御史就是干這個的,咱們干事,他們干咱們。嘖!” 王評事搖頭晃腦的:“嘖!不止不止,你們想,先頭案子有出入,可以說是當時疏忽了。如今是復核了,要是日后再有出入,該問復核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了。更難。咱們自己查出來的倒好,叫別人查出來,罪過更大了。這些日子都要更小心些才好?!?/br> 說得眾人心頭一緊,又埋頭做別的事情去了。 祝纓看卷宗也更加仔細了,得空又去見楊仵作與張班頭,向他們請教些事,復核案子的時候愈發的用心。 天氣逐漸炎熱了起來,到了六月末的一天,祝纓午飯過后在廊下蹓跶消食,遠遠看到一個人走了過來,定睛一看卻是個眼熟的人——陳萌。 祝纓與陳萌有些日子沒見了,雖然都是在京城,身份卻很懸殊,兩人又各有事忙。眼下祝纓卻覺得陳萌是特意來找自己的,因為這人徑直向自己走來了。 祝纓趕緊往前走了幾步,陳萌也快趕了幾步,道:“你來,我有話要說?!?/br> “怎么?” 陳萌將祝纓帶到了僻靜處,道:“知道么?你要升了?!?/br> 祝纓失笑:“我?怎么會?莫哄我。我穿這身官衣才多久?都沒得換一身新的,哪里輪得到我了?” 陳萌道:“還想換新的?美得你!” 經他解釋祝纓才知道,大理寺這里報上去,預備今年升一升她的散官的品階給升到從七品宣義郎,她的實職還是個大理寺的評事。陳萌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爹是陳相。丞相日常不管這些芝麻小官的升遷,但是今年皇帝瞪起眼睛來,陳相少不得更仔細些,往年不看的,今年也看,陳萌也就跟著知道了。 雖然報官名的時候先報高的,不過陳萌還是建議:“才做官,還是收著些好?!?/br> 祝纓也誠懇地道謝,她從陳萌的臉色里看得出來,陳萌并不只是為了通知她這個好消息來的。 她先問:“大公子還有什么要指教的么?” 陳萌嘆了口氣,問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冠群,你是真的不理會了?” 祝纓問道:“怎么?大姐出什么事兒了?不能夠吧?她還沒出孝呢?!?/br> 陳萌道:“你果然是個聰明人,就猜著了。姨母說,她年紀不小了,雖要守節守孝,可也不能過于孤苦,現在先暗中考查了,一出孝就好辦喜事。舅舅和外祖母也是這個意思,他們,唉……是得有個好姑爺。然而呢,什么樣的姑爺算好,就見仁見智了?!?/br> 祝纓心頭一緊,問道:“人不好?” 陳萌道:“你們也真是別扭,我看她也關切你,你也著緊她。你我相熟,我才說一句在外面說了要被御史參的話,你們兩家的恩怨,也不是那么就不可開解的。這世上多的是父輩相殺,卻又為子輩聯姻的。譬如昔年武烈侯與何大將軍,何大將軍殺了武烈侯的叔叔,兩家還不是又結了兒女親家? 你們要真有心,我倒愿意為你們說和哩。你先別急著說別的,只想想,我姨母的脾性,她能看中了覺得品格好的‘君子’,得是個什么樣的人物?怕不是與她一樣!” 祝纓拳頭捏緊了,說:“你說仔細些?!?/br> 陳萌看了一眼她的臉色,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都以為是為了兒女好,這世上好心辦壞事的卻是比比皆是呢。你就把姨母想成個男人,叫冠群與一個男人樣的姨母過一生,可惜不可惜?” 第61章 乞巧 祝纓很快壓下了心中的焦慮,冷靜下來時,心里便生出許多的疑問。再看向陳萌時,目光又變得比較平靜了。 陳萌看在眼里,心道:可惜可惜,爹說得沒錯,舅舅辦事看似周全,實則還是差了些。 祝纓問道:“大公子來同我說這些,又想怎么樣呢?” 陳萌也不忌諱說出一點自己的真實想法:“不過是看出來表妹要受苦。你有主意就拿主意,沒有主意或是鐵了心不管她了,以后也不要黏糊著。咱們兩個都問心無愧,不再后悔、不要埋怨別人就好?!?/br> 陳萌善惡分界并不很分明,但是這個姨母實在是荒唐得令人看不過眼。原本對表妹三分的憐憫,頓時化作五分,再加兩分看好祝纓的未來,就過來說一句了。 他這樣說,也解了祝纓的幾分疑惑,然而祝纓一時也沒有把握,她問:“大姐是個什么意思?” 陳萌道:“你問她?你還不知道她如今的處境?要直問了她,她敢說違抗母命么?你可也真是!怎么這么拿不起放不下的?你還是個男人不是了?” 還真不是! 不過祝纓卻是個果斷的人,她說:“婚事還早,定下來也還早,不差這兩天,容我仔細籌劃一下。說不得,到時候還要勞煩大公子?!?/br> 有這么一句話,陳萌也勉強算滿意了,說:“成?!?/br> 祝纓道:“我知道大公子也是才回京不久,事務煩忙,更有自己的事情要做?!?/br> 陳萌點點頭:“快著些?!闭f完,匆匆走了,給祝纓又多留下一道題目。 祝纓帶著這么個事情,又回去翻了一陣兒案卷,邊翻邊想著花姐的事兒。一想到“君子”就很容易想到才結了的曹氏的案子,曹家嫁女兒的時候未嘗沒有考察過未來的親家,想必也是很滿意的。 陳家聚族而居、人丁興旺、后生樸實、一家子父慈子孝很有規矩,連婆婆都是個勤勞肯干的扎實婦人。然后呢? 馮夫人相中的“君子”,可能比著尺子卡,都是個“君子”,卻未必是個能過日子的丈夫。如果因此讓花姐再經受什么磨難,祝纓心里是不會原諒自己的。她此時就如同才聽到風聲的陳萌一樣,已經預料到了未來不會太好,不說出來過不去心里的坎兒。 心里想著事兒,手上就慢了些。左評事笑道:“小祝也掛心上了?放心,該是你的必是你的!” “嗯?”祝纓眨了眨眼。 左評事笑道:“你雖是新來,咱們這里卻與太倉等處不同,不會因為你今年中途才授官至此要就扣你的銀錢的?!?/br> 祝纓剛才走了神兒,只聽了個模糊的話,卻仍是順著他的話頭問道:“是么?那是怎么個章程?” 左評事道:“凡是地方孝敬上來的,京城各處衙門里,只要稍厚道些的,都是人人有分,按品、按職分的,只要你在這里,就有你一分,與我們這些老人是一樣的??丛蹅冞@幾位大人都不是刻薄人,你們必是一樣有的?!?/br> 王評事補充道:“又或者你得罪了上峰,上峰要拿個理由叫你難受難受。小祝你么,是斷不至于的?!?/br> 祝纓心里道:前陣兒聽說有這樣的地方孝敬,原來說的是這個! 她也不問自己能分到多少,只說一句:“正好,可以給家里添置些東西了?!?/br> 左評事道:“你倒是個過日子的人呢。聽我說,別都花用了,留一點兒好人情往來要用。你都十五了,也得娶房好妻了?!?/br> 王評事道:“你別胡亂出主意,我看小祝的前程不可限量,現胡亂娶了,借不上岳家的力,要耽誤一輩子的?!?/br> 幾個老油條便都湊了上來,向祝纓說了好些嫁娶的話。他們話里話外,都勸祝纓慎重。 左評事道:“前兒,太常那兒的李丞娶妻,他都三十了,還是初婚!為的不就是一門好親么?” 祝纓道:“他們家竟不著急么?父母也不催著留個后?就由著他?”這年頭,壯年就死的人也不少,不在二十上下就娶妻生子,三十歲是很大的年紀了,到這時才娶妻,真是讓人懷疑他是奔著絕后去的。 王評事笑道:“年輕人,真是單純吶!不娶妻,還不能納妾?不能買婢?不能有幾個相好?庶子早就有好幾個啦!你做事老到,過生活怎么這么老實了?你看我們,哪個與你說親了?都是看你有前程,不湊這個沒趣兒呢?!?/br> 祝纓心道,還是你們會玩! 左評事道:“我看小祝你不必等到三十,你這么能干,二十來歲就有眉目啦!” 眾人又取笑了一回,祝纓也不生氣,慢慢跟他們套話,聽他們說著一些官員嫁娶的門道,這些東西此前是沒人對她講過的,她才入官場不久,做事的門路將將摸著幾分、京城日常生活也是從金大娘子那里知道了點柴米油鹽,往更深處就是此前從未聽說過的了。 這些同僚們對她頗為照顧,見她不大明白也就告訴她,門當戶對也有許多種。有提前押寶的,也有且看當下的,總是要看各人的識人本事之類。接著又對祝纓講了京城幾等門第,頭一等的,鄭侯家、鄭熹的外婆家、陳相府上等處赫然在列,王云鶴且擠不進去這個排行,他居然要排到第二、三之間,要排在如今刑部時尚書之后。 祝纓聽了好一陣兒,沒聽到沈瑛的名字,便問:“給鄭大人做副使的沈大人,竟數不上號兒嗎?” 眾人都笑:“那是差著了。他家沒敗落前,倒好進二、三流之列。如今,不行啦?!?/br> 祝纓道:“他們出去時,何等威風,我以為副使只比正使差一點兒?!?/br> 眾人又笑了,又給她講了一些:“并不能以一時之職銜高低就定了,但也不是全不看職銜的。還要看名望、祖先、宗族、姻親等等?!?/br> 祝纓又學了好些東西,且問了馮家的情況,如今是比沈家還要差一點的,道:“真是處處是學問吶!我年輕小、見得少,除了咱們這兒的幾位,也就因案子見過兩、三位長官,更不要提知道人家的婚嫁之類。哪里想得到這其中的門道?要不是你們說,我再也想不到這些的?!?/br> 祝纓恭維了他們好幾句,眾人聽得服耳,又被她勾出了好些話來。一些人閑聊一陣,說到了到上官,且說了怕上頭幾位逼勒嚴查。 左評事對祝纓道:“要說咱們這位鄭大人,嚴的時候是嚴,大方起來也是真的大方。聽說,在為咱們爭好處呢,你知道不?” 祝纓道:“我這些日子忙得眼花,又有什么事發生么?” 左評事道:“你竟不知道?難得你與他有淵源,多往他眼前巴結巴結才好!別耽誤了前程。你一個外鄉人來京城做官,自己要上心的。是說,咱們復核做得不錯,今年要把散官的品階再提一點。我想,必是有你的?!?/br> 這就與陳萌來找她說的事兒合上了,祝纓道:“也得上頭準了才行吧?” 王評事一捋須,以過來人的經驗說:“多半都會準的?!?/br> 祝纓也就微露了一點陳萌帶來的消息,說:“今年恐怕不大一樣?!?/br> 眾人與她說話,也存了一點從她這里套出點消息的意思,都忙問:“怎么?出什么岔子了么?” 祝纓道:“或許會有些周折,聽說,往年咱們這樣的,政事堂不會過問?!?/br> “今年相公們竟會理會咱們?”左評事忍不住插言問道。 祝纓笑笑,同僚們都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了,想到剛才有看到仿佛是陳大公子來找祝纓,估摸著這話得是真的。想來祝纓本人興許已經定了,他們又有點羨慕,也有點擔心自己。又有人問祝纓:“小祝,你消息靈,可還知道一些旁的?” 祝纓道:“我也只聽到這么一句。不過據我想,相公們日理萬機,咱們這些個人,他也不能一一查問不是?” 眾人開始小聲嘀咕,想走門路,想自己人微言輕,連錢袋都比別人輕幾分,也湊不出拿得出手的禮來給丞相,只能猶猶豫豫,幾個“看透官場”的人精,此時都像是內宅爭寵的姨娘一樣,琢磨著“老爺今天多看了西屋的一眼,是不是今晚要宿在她那里了”。其實老爺根本沒看人,他看的是那人旁邊一條狗。 祝纓心道,再向他們打聽馮、沈兩家的事兒恐怕他們也沒心情講了,須得等到這回升階的事兒定下了才好。好在這倒也是不急的,大不了…… 祝纓現在不著急了,沈瑛在府城的時候看著權勢熏天的樣子,放到京城并不算很厲害,這讓她比較放心了。因為這意味著他們給能花姐安排的夫家地位“有限”,比自己肯定高,但不至于毫無挪騰的余地。 這一天下午,同僚們開始不安,祝纓倒坐穩了,又看了半天的案卷,她留意著,復核的活兒已經干了一半了,照她估計,今年必能將此事粗粗核完的。到時候必有新的事情要做,從現在開始,她得算著時間,預備著過陣子就得留意鄭熹等人對大理寺有沒有什么新的安排了。 以她對鄭熹的了解,此人現在說不定已經有了什么主意了呢。 祝纓心思飛轉,一轉就轉到了回家的時辰。她一刻也不多留,收拾了東西就走,她今天與楊仵作約好了,往楊仵作家里學些仵作的本領。她在老家的時候,也曾給仵作幫過幾回忙,然而那個仵作一則本領不如楊仵作,二則也無心教她,這令她知道的有限。這位楊仵作,不但知道如何驗尸,還粗通醫術又會一些偽造傷口等的本領,這令祝纓十分滿意。 今天,她要問楊仵作一件事兒:有沒有人能假死而復生的? 因她時常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有一半是違法亂紀的,楊仵作只以為是她在大理寺斷案的時候意到的,也不以為意,便告訴她:“難。真要有這個本事,哪還不得翻了天了?因人不同,因事不同。不過,也有湊巧了背過氣去的。只有心狠的、無后路的,才好想到這一招?!?/br> 祝纓從楊仵作那里又學了些知識才離開,出門的時候,楊仵作的妻子正提著一盒子東西回來。祝纓看了一眼,楊娘子就說:“三郎這就回了?這兩天記得多給家里些銀錢,買點針線瓜果之類的?!?/br> 祝纓一怔:“哦,乞巧?!?/br> 她想,拜神仙有用么?世間神仙真能叫人如愿嗎?罷罷罷,女孩子家能有幾個快活的日子?玩得開心就好。唉,但愿他們別現在就對花姐講,好叫花姐再開開心心過一個節。 …………—— “meimei?” 花姐怔忡間回過神,對馮大娘子道:“???嫂嫂,我知道了?!?/br> 姑嫂二人正在府里的小花園里看池中游魚。馮府如今不比當年那么大,更不如陳府、鄭府那樣闊氣,卻也有個小小的花園、園中一個更小的池塘,養幾尾鯉魚。姑嫂二人站在池邊,馮大娘子不叫人跟著,假意嫌婆子丫頭們煩。這花園既小,仆人們縱不跟著,也能看到她們兩個,也就都不在意,小丫頭們也在花園看花、抓蚱蜢之類玩,大丫環、婆子們則一邊放松站著閑話,一邊留意主子們叫人。 姑嫂二人都沒有叫仆婦做什么事。 馮大娘子有點不安有點急切地說:“你心里可得有個主意啊,要是有什么相中的人,或是你自己個兒有個什么模子,先對我們講,我們才好幫你啊?!?/br> 祝纓的愿望終究落了個空,花姐如今的兄嫂倒是好心,知道了馮夫人的算盤之后先悄悄給妹子透了個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