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這兒也沒上鐐銬,但是一間牢房里三面是墻、每間牢房里的人數也更少一些,除了牢門,整個囚犯的居住區和外面還有一道在柵欄隔開,這道柵欄外面,才是間出來的牢頭的值房。 在這兒越獄都要比在班房里多開一道門。 祝纓被扔進牢門的時候,牢頭扔給了她一件單布上衣,又寬又大、既臟且舊,喝道:“穿上!” 祝纓理開了一看,只見前后心處都是一個大圓圈,上面一個大大的“囚”字。罩在她的皮袍子上還有余量。 “獄友”們都在打量她,祝纓乖巧地低下了頭,心道:我先看兩天再說。 冷不丁地,身前老大一片陰影,祝纓錯愕地抬起頭,后退了兩步,背抵著木柵,看著絡腮胡。 絡腮胡身材魁梧,三十上下的樣子,摸著下巴看著她:“脫了!” 祝纓瞪大了眼睛,沒說話,絡腮胡道:“還要老子動手么?!” 祝纓縮著肩膀,把外罩的囚衣脫下來遞給了他,他拎著囚衣看了看,冷笑一聲:“還行。那一件也給我!” 祝纓穿的是于妙妙送的皮袍子,在京城也算是個小康人家要猶豫一下才能置辦的行頭,這牢里各人穿得都不大顯眼,她這身袍子穿得仔細、保養得干凈,絡腮胡自己穿的冬衣也舊了,就被這絡腮胡看中了。 祝纓也不吭氣,真的將皮袍脫了下來,沒來得及遞出去就被絡腮胡搶走了。 看得那個斯文男子直搖頭。 暖和的皮袍脫了下來,祝纓打了個哆嗦——她里面就剩夾衣了,有點冷。 絡腮胡的身材比祝纓要高大一些,這皮袍他貼身穿了都系不上,有些生氣地敞著懷,又將他自己的舊冬衣穿在了外面,卻將他那件囚服罩衣扔給了祝纓:“喏!” 斯文男子好心地說:“穿上吧,沒穿囚衣,牢頭見了要打人的?!?/br> 祝纓對他點點頭,匆匆把這件更臟更臭的囚衣罩在外面,更顯得空蕩蕩的了,一抬胳膊,這囚衣半條袖子都爛壞了,怪不得絡腮胡連囚衣也要跟她換了! 她往斯文男子那里靠了靠,對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又低下頭。斯文男子道:“不怕不怕,沒事兒的。老胡就這副脾氣,瞧這不處得挺好的?” 老胡就是那個絡腮胡,大步走了過來,斯文男子微笑看著他,老胡氣得很,一揚手,沒打到這斯文男子,倒打到了祝纓臉上。祝纓還是如法炮制,順著他的力氣一偏身,打也是打中了的,祝纓半邊臉迅速浮起了五個指印,只是離打掉兩顆大牙還差了不小的距離。 斯文男子道:“得啦,你今天也得到好處了??斐酝盹埩??!?/br> 老胡才哼哼地又躺下了,身下的被子也沒給祝纓。 斯文男子道:“他就是這脾氣,所以才會傷了人命,倒不是故意的?!?/br> 老胡猛地坐起來,罵道:“放屁!老子就是打幾個孬種!打完過了兩天才死的,干老子屁事!” 祝纓心道,打完兩天死的,也算是你打死的,前因后果,你當訂律法的人傻?你早兩個月干這個事,就值一個秋決上場了。 斯文男子對祝纓道:“放心,你只要沒什么鋪子、房子被他家主人瞧上了,想‘買’,他等閑不打人。那個挨了打的,是死犟,不肯將鋪子折價賣給他。你很聰明,他要的你都給了,你沒事的?!?/br> 祝纓小聲地問斯文男子:“先生貴姓?” 斯文男子笑道:“免貴,姓文?!?/br> 祝纓又往他那邊挪了半寸:“文叔好?!?/br> 斯文男子又是一笑,溫柔地問道:“你呢?” 這時旁邊一只手伸過來,曲起食指,用指背輕刮了一下祝纓受傷的臉,祝纓受驚地跳了開來,遲疑地看著那個一臉不懷好意的男子。 男子一臉的涎笑:“哎喲,老胡,打重了??!太不憐香惜玉了!多好的面皮呀,打壞了可惜。嘖,哎,你怎么不問問哥哥我姓什么叫什么?我告訴你,我叫潘寶,是,哎,你別躲呀……” 祝纓又逃到了斯文男子身邊:“文、文叔……” 斯文男子道:“不怕,他跟你開玩笑呢,他只好女色?!?/br> 潘寶道:“在這兒,男色也只好湊合啦!哈哈哈哈!我看你嫂子還沒你好看呢!” 祝纓抿緊了嘴唇,猛地握住斯文男子的袖子。斯文男子道:“沒事兒,他也不殺人?!?/br> 祝纓看了一眼老胡,這一眼把老胡又給看毛了!他罵道:“賊小子,你看誰呢?這個殺才也配與我相提并論?” 斯文男子又好心解說:“這潘寶,就是管不住下半身兒,倒與老胡不同,老胡光明磊落,要干什么就干什么……” 懨懨的中年男子聽到“賊”字,看了這幾個人一眼,又躺下了。 斯文男子慢條廝理地對祝纓道:“潘寶呀,看中了街上一個老婆子家的婢女,找老婆子去討,老婆子不肯給。他就把那丫頭□□了,說不嫌棄這丫頭已經破了身子,愿意收了這丫頭。沒想到老婆子不愿意,要找他拼命,他把老婆子也打傷了。害,可憐吶,他也有幾個錢,他要在外頭呢,興許還能給這家幾個錢看病,咱們少尹偏偏要為民請命,將他拿了來?,F在,嘖嘖,那邊兒傷的傷、殘的殘,難熬過這個冬天嘍……” 他的語速不快,祝纓仍聽出了其中的興奮,這份興奮是對著祝纓來的,他在看祝纓的反應! 祝纓又縮了一下。 潘寶道:“我也正大光明的!我看上哪個就弄哪個!你們等著,哪怕判了,我使點錢過不兩天,也會將我弄出去的!我犯的又不是死罪!少尹就算是個青天,他也不能一輩子扣我在這里!嘿嘿!” 斯文男子往祝纓這邊湊了一湊,道:“我看他的錢不夠贖這個罪的,你說呢?” 卻聽到一陣踢踢托托的聲音,精瘦男子站了起來:“來飯了!” 第42章 一殺 獄里的飯是是囚犯負責分發的,四個人,前面兩個人抬著一個盆,里面是碗筷,后面兩個人抬了一個桶,其中一個拿著個大勺。 所有人都沖到了木柵前,祝纓也只好入鄉隨俗。 站到了木柵前,她就知道為什么連之前那么沉得住氣的那個懨懨的中年男子和看起來胸有成竹的斯文男人都旋風一樣沖過柵欄來了! 前面抬盆的將盆往木柵前一放,幾只手透過柵欄縫抓碗、抓筷子,拿完了碗筷,抬桶的也就到了,拿勺的那個往桶里舀一勺混和的菜、雜糧之類煮的糊狀物伸進柵欄里隨便放進哪個伸來的碗里。 也有關系好的囚犯照顧“同窗”,多撈點干的,但對大多數人而言,就這一碗! 發明不讓囚犯吃太飽這個辦法的人真是個機靈鬼兒。 保持監獄安定的秘訣在于,讓囚犯吃不飽也餓不死,沒力氣鬧事兒他們就不會圖謀越獄了。 祝纓也學著他們的樣子撈了一只碗兩只筷子,橫叼著筷子,她半邊臉還火辣辣的難受,分飯的囚犯只給了她一淺勺,她也不馬上就爭。叼著筷子,捧著碗,她靠在一邊墻上,準備吃飯。 大部分犯人吃飯要么蹲著,要么坐通鋪上,反正就那么一碗,怎么吃不是吃?趕緊吃完了,萬一桶里還有余料,還能湊過柵欄看分飯的心情再討上一口。祝纓一手捧碗,一手拿著筷子扒拉飯,還行,沒餿。碗底沉著一點豆子,湯上飄著兩片菜幫子。雖然煮得不算太爛,但是熟了,竟然還有點咸味兒,它還放了點鹽! 才吃了兩口,就見外面有人提了兩只大食盒進來。食盒蓋得嚴嚴的,許多人還是能夠從它的樣子里感受到其中飯菜的美味。祝纓停下了筷子,目光隨著食盒走。這牢房三面是墻,她站了起來,走到木柵前,只見一個獄卒提著食盒進了最里面的一片區域。 祝纓估摸著,那兒得是重犯的牢房。什么樣的囚犯能吃得這么好呢? 這時,斯文男子吃完了一碗飯,也湊了過來,說:“羨慕吧?吃不上的,那個得花許多錢了?!?/br> “文叔知道?”祝纓好奇地問。 斯文男子道:“那里頭的人,有錢!這飯可不便宜,不止是飯菜的錢,還得上下疏通哩。這牢里,只要你后臺夠硬、錢夠多,妓女都能給你找來過夜!不過我看你么……” 他打量了祝纓一下,又看了一眼絡腮胡子,說:“你家里許有幾個錢?怕是不夠的。不如這樣,告訴我你犯的什么事兒,我幫你出去,你只要謝我些銀錢就夠了?!?/br> 祝纓抱著碗,警惕地看著他:“你自己都還在里面呢……你是干什么的?” 一旁潘寶也吃完了第一碗,往前一湊,說:“他?訟棍一個!騙我家里送他十貫錢,到現在也沒幫我脫罪!” 老胡也吃完了一碗,都在木柵前等放飯,也給祝纓補了一點信息:“他也答應我呢!” 斯文男子道:“呸!你們兩個!我沒幫么?老胡你,打死的那兩個人,見天在衙門口哭,一個是獨子,爹娘不依不饒,弄不了你主子總要你賠命的。一個的老婆帶著個孩子,沒了男人怎么肯干休?叫你消停些,在牢里別惹眼,走王推官的門路,報你家中有老娘、只有你一個兒子,得你伺候,你的命就保下了。你主子再一張帖子,事兒也結了,你偏不老實!” 他又罵潘寶:“你也是,教你是她勾引你,好給你做妾,為的是不再做老婆子的奴婢。她一個奴婢,不定被多少人睡過了,要賴上你。那老婆子只有孤身一人,也是想設局訛你的,你氣憤不過爭執的時候拳頭擦破了她的腦袋。你呢?當著少尹的面,一雙狗眼長在那丫頭的身上,恨不得眼里伸出鉤子把她衣裳扒了,你當少尹是瞎的??。?!你還打那個婆子,她氣死了你知道嗎?早早的在少尹面前裝個好模樣,你早放出去了,婆子再死也不干你的事兒,再好了,將自己折在里面,你倒怪我?我攏共收了你十貫!” 說完,仰天長嘆:“我怎么遇到了你們這對活寶?!竟壞了我的招牌!” 又對祝纓道:“小郎君,你莫學他們,你瞧,我的主意多么的好,全是他們不懂事兒!你只要聽我的,十貫錢,我包你徒兩年改徒一年,徒一年就打二十板子,付到二十貫,當堂就得能你開釋了!如何?” 不如何。 祝纓問道:“那剛才里面那個什么罪過?你也能開脫了?” “他?”斯文男子酸溜溜地道,“他用不著我!他背后有高人。哼!你也犯不了他那些罪過!凡欺男霸女、強占民田、折磨奴婢、毆人傷殘等等他都干了!有些自己動手,有些指使家奴,喏,老胡在他主人面前就是干這個的。要不是這次打死奴婢的事兒叫少尹知道了、拿到了罪證,都抓不來他。你等著,不用幾天,他就能出去了,一張帖子的事兒?!?/br> 百畝地搶你九十五畝,留五畝叫你餓不死,罪過就不大,可你的后半輩子就完全變了。再比如,有個鋪子,他給搶了,你要因此全家沒了著落,只好賣身為奴,那也不怪他了,是你全家自甘墮落。 沒一條是致人死命,卻是條條沖著人命門去。 沒高人指點,又或者自己就是個明白人,是萬不能干出這樣的事兒來的。 這注買賣錢,斯文男子是賺不到了的。 斯文男子催促祝纓:“怎么樣?你要沒有一張帖子的本事,就二十貫錢。信我,我若沒本事,少尹怎么會把我抓了進來?” 祝纓明了:他是因為包攬訴訟被抓的。訴棍,從來都是官府痛恨的一類人。官員越正直,越是討厭這種人。 老胡吼道:“閉嘴!” 分飯的囚犯又回來了,老胡、懨懨的中年男子、潘寶又都得了半碗,斯文男子趕緊伸碗:“王五,來點,趕緊的!” …………—— 祝纓沒有往前沖,她碗里的還沒吃幾口,稀湯幾乎能照清她的臉。 jian官私奴婢者,杖九十,強者,加一等。 諸犯死罪非十惡,而祖父母、父母老疾應侍,家無期親成丁者,上請。 諸奴婢有罪,其主不請官司而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徒一年。 □□了奴婢,打板子而已。 報家中無人,而祖父母、父母老病需要有人照顧,就可能免死。 擅自殺一個奴婢也就徒一年,如果說奴婢有罪,也是打板子。如果提前在官府說明,這些刑罰都不會有。 以上三種,還可以贖買。 連這樣的法,你們都不愿意守。 祝纓想,你們還要怎樣? 周游順口一提,她就被送進了行轅,一個不喜,就又將她送還。再一個不喜,她就進了大獄。 你們還要怎樣? 祝纓抱著碗,挪一挪腳步,讓潘寶湊近的大臉落了空。潘寶又逼近了一步,依舊沒能靠近。潘寶笑吟吟地說:“哎喲,別小氣嘛,來,看你沒吃的,我這兒還有些,勻你一點兒!” 他將筷子尖兒放在嘴里嘬得滋滋響,一手托著碗遞向祝纓,一手伺機而動。 祝纓的腳尖往前伸了一伸,潘寶往前一撈,祝纓又往后縮了一步,接著擰身就跑。 潘寶樂了,含著筷子,話里帶著含糊的口水聲:“還挺有意思嘿!”猛地拽開大步去追! 祝纓看了他的步幅,借著兩人錯身的功夫,用他的身形掩住了別人的視線,手往下面一抖。潘寶一腳踩在了一片菜幫子上,腳下猛地一打滑,手里的碗飛了出去,撞到了墻上,半碗菜湯豆子在墻上噴濺開來,又滑了下去。那碗是木碗,敲在墻上發出一聲鈍響,從墻上彈了開去,彈到了囚室另一面墻前的地上,又小彈了同下,不動了。 正在吃飯兼看好戲的幾人目光往墻上一移,順著木碗移了一回視線,再扒下一口飯繼續看戲的時候,卻見潘寶已經整個人趴在了地上。祝纓抱著碗,叼著筷子,一臉無辜地靠墻站著。 他們哄堂大笑,數老胡笑的聲音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