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節
羅勇是個老實人,管理廠子勤勤懇懇,但是太正了,在這方面還真不如許如意腦袋動的快,這也是許如意要回去處理的原因——那個武小雙她有印象,很是混不吝,羅勇這種正派人搞不定他的。 許如意就說:“別的您都不用管,就幫我約好,就在咱們小食堂就行了,那邊地方小,明天二樓就別對外營業了?!?/br> 羅勇連忙應了。 許如意氣定神閑,讓本來著急的羅勇這會兒也鎮定下來,放了電話后,事情仍然沒有解決,他雖然不至于松口氣,但卻覺得壓力小了一些,喝了口水,這才去了旁邊的辦公室,車間主任和張林還在那邊等著呢。 見了他進來,兩個人都看過來,尤其是張林,表情很是尷尬,一方面廠子對他們實在是不錯,自己這時候卻想著另謀高就,怎么看,也不怎么道義,另一方面,還有一種被人逮著的窘迫。 他沒吭聲,等著羅勇對他宣判——他猜想著,要不是苦口婆心勸,要不就是拿出廠子對他們的好,斥責他們多么吃里扒外。 哪里想到,羅勇說的卻是:“張林啊,這事兒我已經跟廠長匯報過了。廠長覺得不是大事,她明天從粵東回來,中午請你們吃頓飯,就在三食堂二樓,跟你們好好聊聊。不過你們放心,是走是留,我們不強制的。你把這話告訴武小雙和其他人,也不用宣揚,明天中午,直接去三食堂二樓就行?!?/br> 張林真是目瞪口呆。 當時武小雙暗地里鼓動他們離開的時候,第一句話說的就是這得秘密的來,要是讓廠子里知道了,恐怕是不能夠放人,他們想的是,將愿意走的人的名單拿出來,簽上了字,給了日本公司,由日本公司跟燎原廠談。 公司談,還能不答應嗎? 哪里想到,羅勇也沒說什么,許如意居然也沒說什么。 怎么這么容易嗎? 晚上下班的時候,他找武小雙,武小雙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不能這么容易。廠子里這些年培訓花了多少錢。咱們廠職中的老師可不是隨隨便便就來的,都是南河大學和南河工業大學教授兼任的,技術方面,是全秉信項南開他們這些八級技工們手把手教的,這得多少錢?!?/br> “為了練手,那些進口設備沒少弄來讓咱們拆卸了解,這又得多少錢。一個人身上不下萬八千。能這么容易放咱們走?”武小雙不信,“不是報警了吧,到時候一網打盡?!?/br> 這會兒武小雙寬敞的三室兩廳房子里,坐了二十多個人,都是他鼓動同意跟著他離開的,大家一聽都驚了。 這兩年沒有那么嚴格了,但是誰聽到警察不害怕? “不能吧,咱們廠長和總廠長都挺好的,不能這么對咱。再說了,人都是自由的,這年頭國企工廠辭職的也不少,哪里有不干了就要抓起來的,要是真這么弄,那是犯法?!?/br> 這么一說也對,不過又有人問:“會不會讓我們還錢?培訓費用這些,是不是需要還???!” 這一提,立刻大家都不同意,“這怎么算,咱們培訓了后,沒在廠子里工作嗎?沒付出勞動嗎?你說把房子還回去還正常,還培訓費就離譜了?” 沒想到的是,一說房子,大家都不吭聲了。 其實誰都知道,這年頭個人是沒有產權的,所謂的分房子,就是將燎原廠的房子分給每個人住,你在這里工作,就有居住權,退休了也有居住權。但是,如果調走了,就要將房子交出來,到新的地方分房子住,產權是廠子的。 如今他們要辭職了,這房子說什么都不可能還住著,大家心里都在擔心這事兒呢,還沒來得及提出來。 房子一方面是值錢,另一方面,這年頭南州還沒賣的呢! 武小雙是不太擔心的,他老婆在木藝廠里當會計呢,這房子肯定是收不回去的,至于其他人,他沒接話茬,就來了一句:“反正人家的條件開得這么高,這房子哪里沒有,又不值錢的東西,你們自己衡量。明天再說吧,你們愿意去就去,反正我不去?!?/br> 武小雙說不去,這些人從他家出來就小聲議論:“咱們去不去?” “他那意思,就是不讓去的?!?/br> “也是,許廠長這么厲害,去了不被罵的狗血噴頭,都要走了,何苦呢?!?/br> “你不去?” “我不太想。沒必要得罪武小雙。不過他有句話說的挺不對的,他老婆也在廠里自然不用交房子,我老婆沒文化,進不來,我可是要交房子的,他說的也太輕巧了?!?/br> 當天晚上,許如意就交代了一下工作,帶著潘華坐了飛機回了南州市,到了南州的時候都已經是凌晨了,略微休息,就去了廠子跟羅勇問了問具體的名單,工廠是12點下班吃飯,她十一點半就去了三食堂等著了。 哪里想到,一直等到了12點出頭,一樓食堂里已經滿是人了,二樓食堂卻空蕩蕩的,居然一個人都沒有。 許如意面色如常,羅勇的一張黑臉氣得通紅:“他們這是太過分了!就算是不干了,也不能這樣!” 潘華也氣得不得了,“他們這是覺得以后不在這里工作了,沒必要再挨一頓訓,真是小人之心?!?/br> “廠長!”潘華說,“我去把他們叫來!” 許如意就道:“不用,我去?!?/br> 羅勇連忙問:“這會兒都下班了,恐怕早就去各個食堂吃飯了,要不等著下午上班,我再去通知他們過來?!?/br> 這就是羅勇不行的原因,許如意說,“你當真覺得他們膽子這么大,拒絕了我這鴻門宴,還沒心沒肺地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他們是不敢得罪武小雙,也不敢得罪我。我看,這群人就在車間里,哪里也沒去。走吧?!?/br> 羅勇都有點不信,不過還是跟過去了。 許如意在前走的器宇軒昂,他倆就在后面緊緊跟著,這會兒已經到了十二點半了,大家都在吃飯,或者吃完了回家休息,去往車間的路上幾乎沒人,許如意這么一路過去,倒是沒幾個人瞧見。 只是越往那邊走,羅勇就越懷疑,武小雙他們能這么老實,待在原地呢? 等著走了大半,就瞧見張林匆匆往這邊走,一看見他們三個,張林立刻立住了:“廠長,羅廠長,我我我我……”讓他傳達的話完全沒做到,他顯然也緊張,我我我半天才說出來,“武小雙看著,他們都不敢來,我就想過來說一聲?!?/br> 羅勇連忙問:“都在車間呢?” 張林點頭:“都在呢?!?/br> 許如意聽見后,直沖著車間進去了。一進去就聽見了機床運轉的聲音——許如意這邊是三班倒,不過吃飯時間是停機的,顯然,這群人等在這里,也沒閑著,還干活呢。 潘華本身挺氣憤的,這會兒又覺得這群人真是可氣又可笑。 因為聲音大,里面的人根本就沒有聽見外面的聲音,一般干活還扯著嗓子說話:“小雙,廠長等著咱,不去是不是不好?” “我是尋思著,廠里對咱們不薄,叫咱們不去就算了,萬一找過來也沒人,就太過分了?!?/br> 就聽見武小雙笑瞇瞇地說:“我不去,你們想去就去唄!” 他這么說話,誰還敢說去呢。 車間里一下子安靜下來。 武小雙就勾了勾嘴角,他就知道,這群人不敢得罪他,畢竟600塊一個月的工資,去哪里找?至于許如意的算盤,他清楚的很,肯定是想留人的,他不能給許如意這個機會,他還想趁著這個機會多拉人呢。 要知道,帶走一個人就有一千塊的提成。 可就這時,就聽見一個聲音:“我說怎么沒人,原來都在這里呢!” 這聲音太熟悉了,立刻大家都扭頭看過去,看到來人,誰也不說話了。武小雙是無所謂,許如意都追到車間里了,他更可以跟別人說,燎原廠恐怕真不行了,廠長都急了。至于其他人,是不知道該說什么。 許如意說:“忙著手上的活,別分心?!?/br> 她都發話了,大家心里七上八下的,趕緊把手上的活忙完了。 等著一個個結束,機床一臺臺停止工作,車間里的噪音慢慢地小了下來,除了武小雙,所有人都覺得,許如意雖然沒說半句話,卻有種說不出的壓力在四周散開,讓人忍不住就有些退縮了。 尤其是小組長孟敬祖,他是最后一個結束加工的,當他的機床停止時,平日里噪音最大的車間也陷入了安靜中,高達十米的頂棚,讓大家的呼吸聲都仿佛有了回聲,許如意一直沒說話,孟敬祖只覺得心跳一開始還不明顯,隨后就漸漸地撲騰撲騰撲騰加速了起來。 每跳一下,就仿佛有鑼鼓敲響在耳,都仿佛在告訴他,四年前,他們是怎樣的狀況下,被燎原廠接收的,這四年中,燎原廠沒有嫌棄他們,而是付出了怎么樣的代價,讓這群知識不多技術一般的工人脫胎換骨。 每跳一下,那種愧疚就會慢慢地,從被壓下去的縫隙里逸散出來。 直到他看向許如意的眼神,漸漸地不敢直視,想要挪開。 就這個時候,許如意終于開口了:“行了,就算是要走,想把活趕出來,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吃飯還是要吃的,走吧,吃了飯再干!” 咦! 所有人都以為許如意即便不是狂風暴雨,也會是冷淡疏離,誰能想到,她居然把他們的那點小心思說成了加班,說成了站好最后一班崗。這……誰不詫異?誰不意外? 原本他們是覺得慚愧,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許如意,而現在,許如意給了他們一個特別好的理由。 ——我沒有逃避,我就是加班呢。 不少人的臉紅了起來,也有不少人那股子愧疚變成了酸澀,誰不知道燎原廠好,誰不以燎原廠為自豪,這幾年,他們是實實在在以燎原人為榮的。當然,他們同樣為榮的,是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廠長。 別人家的廠子掙錢了,漲工資那是一點點長,哪里像是他們,廠長是真能掙錢,也是真敢發錢??梢赃@么說,全國的工廠恐怕都沒有他們待遇好。 如今,廠里有困難的時候,他們卻要商量著離開。 縱然想走的時候給自己了無數的理由,外面的工資更高,有更好的發展前途,現在誰不是掙大錢?工廠里發的再多都是死工資,一輩子就是個工人沒前途。 可現在,剛剛的愧疚加上許如意這句替他們找補的話,多多少少,大家都不自在起來。 許如意說了就直接往前走:“走吧?!比缓蟀刖涠紱]給他們解釋的意思,大家于是稀稀拉拉的,一個接一個的,就想跟上了。 武小雙是沒想到許如意有這本事的,進屋跟沒見他一樣,兩句話就把人給忽悠走了,他立刻喊了一聲:“走什么走,不說一起出去吃飯嗎?許廠長,您別這樣,廠子好的時候我們盡力干活,從來落下過什么。廠子不行了,我們都找到好去處了,你總不能攔著我們吧?!?/br> “您家大業大,meimei生意做的大,都開小汽車了。我們都是老百姓,指望著掙錢呢。您攔著我們干什么?放我們一條活路吧?!?/br> 這話是真過分,羅勇都想罵他,許如意卻沒搭理他,扭頭看向了孟敬祖:“孟組長,咱們相處也雖然年數不多,但是也不少,我這個人怎么樣,你是什么評價的?這么不信任我嗎?” 孟敬祖一下子被問到了臉上,他也不能不回答啊。 而且,縱然要走了,有些話還是要公允的說的,“您有好處給我們爭取,別的廠子升職加薪都是按部就班,咱們不一樣,您從來就是積極給我們爭取的?!薄澳矑炷钗覀?,一個大廠長,啥事都幫,去年老王家老娘半夜生病,恰好碰見您出差回來,您直接讓上車,送到了醫院?!薄澳补?,有事找您從來不偏袒?!?/br> 連著說了幾條,孟敬祖才停下,其實還有很多。 不過這對許如意足夠了,她說:“那就是了,怕什么,我能吃了你們嗎?走吧,咱吃頓飯,就算是不干了,怎么著,以后就當不認識我了,別忘了我可是個大廠長,說不定還有用的我的地方呢,這么不聯系不好?!?/br> “再說了,誰說我不讓走的,想走就走啊,咱們有規定,辭職就可以離職的。前幾年張美義考上大學沒讓走嗎?我就是怕你們吃虧,有些事情要交代你們,怎么把我當成洪水猛獸了?” 居然,不是要攔著?!那武小雙的話就完全不成立啊。 所以這次許如意說走,武小雙都沒辦法攔著,許如意也沒搭理他,帶著人就出門去了。武小雙在原地想了想,還是擔心有什么差錯,厚著臉皮也跟上去了。 潘華見狀,立刻撒開腿往食堂跑,等著許如意帶著人上來,菜已經上的七七八八。人數不多,一共23位,都是廠子里技工,各個崗位都有,許如意讓人直接拼了個大桌,在一個桌子上吃飯。 她毫不猶豫坐了下來,還給羅勇安排了位置:“老羅,你坐對面?!?/br> 等著都落了座,都沒等許如意說,孟敬祖他們就已經開始問了:“廠長,您是要叮囑我們什么?” 武小雙也冷眼看著,顯然如果許如意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就是忽悠人呢。 許如意怎么可能說不出來呢,她直接說道:“我是昨天聽到羅廠長說你們要去日本的公司,那邊也是終身雇傭制,可以干一輩子。我覺得人往高處走,這是不錯的,但是,我又怕你們吃虧,回來叮囑一下?!?/br> “這個終身雇傭制形成的時間很早了,主要是為了職工對企業的忠誠度。就跟大部分夏國工人一樣,一般一輩子都會在一個工廠,不會任何改變。但是,咱們這里是有明確的規定,不犯錯是不會開除解雇的。但在日本,終生雇傭只是一種理念,或者可以這么說,約定俗成的契約?!?/br> “而且,這條契約在日本可能會更安全一些,畢竟他們還有工會法、勞動關系調整法和基準法制約。但是,在夏國是沒有相關法律的?!?/br> 大家可不知道這些,一聽終身雇傭就以為跟夏國一樣,我不想走就能呆一輩子,這一聽,可就愣了。孟敬祖說:“那不就是說,人家想讓我們走,我們也能走?” 許如意點頭:“是這樣的。所以,我叫你們來,為的就是提醒你們,這五千塊的安家費,一個月六百塊的工資有沒有寫在合同里?合同里有沒有寫明你們的工資獎金以后是怎么樣增長的?有沒有寫明你們究竟簽多少年,如果無辜解雇的話,將要賠給你們多少錢?還有等等一系列對你們的保障?!?/br> 許如意越說,孟敬祖他們就越迷茫,他們哪里懂這些啊,就是算著那邊錢多又是國外的公司,燎原廠又不行了,怎么都好一些。 但現在,他們也心里暗暗思索起來,真的,只說給這些,如今鬧得人盡皆知,可合同沒瞧見,一項落在紙上的都沒有。 他們有算計才會愿意走,如今算計回來,自然能想到,如果要是貿然辭職了,再去談,人家還落實這些許諾嗎? 不少人的冷汗就細細密密地出來了。 武小雙也反應過來,連忙說:“怎么可能,人家是外資,外資管理都是規范的,怎么可能想不到?肯定會有的?!?/br> 這就不用許如意說話了,許如意也懶得搭理他,潘華直接說:“外資規范嗎?前兩年想要通過合資吞并國家財產這事兒才剛結束,送進去不是一個兩個,他們規范什么?他們有利益就會沾的?!?/br> “之所以愿意要你們,不就是想趁機搞垮燎原廠嗎?等著燎原廠不行了,你們還有什么用?說是在夏國建立分公司,你們也是這行的,誰聽說過?一個個傻不拉幾的,人家整我們,我們好不容易團結一心努力抗爭,熬過這些日子贏了就再也不受這個氣了,你們倒是在后面撤火!” “就沒見過你們這種人。別想著有點技能在身上,人家就必須用你們。你們這種人,去了人家也不會重用的,起碼我一個助理就不敢用,我就不信,那些老板們不害怕,有事你們跑的比誰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