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寫他的時候總是想起蘇童在《我的帝王生涯》里的那段話——有一天你擁有滿宮佳麗和萬千錢財,必然也會有那么一天,你發現自己空空蕩蕩,像一片樹葉在風中飄蕩。 他與小端是一個對照組。我偏愛小端,特別偏愛,就像我在上一本里很偏愛季知明。他年輕,肆意,青梅竹馬,活得快活且坦蕩,幾乎沒有煩惱。有完美的門第與家庭,母親對他的一切都很支持。 可我最喜歡關于小端的片段,一個是槐花那里,一個是他站在自己家門口,看著自家門庭,還有一個是他站在隆宗門前,與綽奇的談話。 成長總要給昂揚的少年洗去尖銳的鋒芒,他的成長是在馬糞蛋子里,變得更加溫潤,更加穩重,更加堅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也不可避免地失去,失去了從前的直率與隨心所欲。 他終于懂得了他的阿瑪對他的管教,終于懂得了哥子對他的警示,終于懂得了要怎么做,才能扛起門庭,永續家族輝煌與榮光。是因為替他遮蔽風雨的人已經永遠地離開他,那段快活的少年時光也悄然離去,而他卻渾然不覺。 就像小曹的那句詩,稱心歲月荒唐過。 靠近她,也像珍重那份已經失落了的時光,更有同病相憐的意味。所以他想保護她,以自己的力量,更想證明自己可以,也足夠保護好阿瑪留下的門庭。 寫他們倆的時候我想起很多人,想得最多的居然是伊二。只不過這兩面一個是約克的莉莉貝特,一個是早已加冕多年的女王。 我也很喜歡額訥與綽奇,喜歡生命中短暫的醒悟與感動。綽奇是個實在人,又笨又壞。最喜歡額訥在燈下聽雨的那一段,還有他們看著孩子們在庭中玩耍,回憶起他年少的理想。他的理想正如那一株細葉寒蘭,如同雨中看不清的美人燈,要么不屬于他,要么只能遠觀慨嘆。 思美人兮。思香草,思美人,思早已失落的自己。 然后大廈轟然倒塌,以后也沒有人會知道,在家族的末世中,曾經有那么一個試圖挽回的人,可他挽回不了,只能被迫一起覆滅沉淪。 寫到后面,自己也說不清是什么感覺,總覺得隔了一點,總覺得差了一點,可能是能力不夠,無法改變甚至不知道怎么改變。寫完之后自己很惘然,就這樣,結束了。結束在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春日午后,他們人生的軌跡還在繼續,關于興盛與覆滅的故事也還在繼續,仿佛相遇與糾纏不過是晴光中的浮生一夢。 而愛恨嗔癡,無數欲望與掙扎,都只不過是尋常。 花開花落,朝生暮死。榮辱自古,周而復始。 回過頭看看,我覺得還行。 這一向一直很忙,忙著準備考試,忙著照顧家人。2022的尾聲很慌亂也很焦慮,好在總算快要收尾。接到很多身邊老人離去的消息。家里人陸續羊了,喝藥,量體溫,消毒,去醫院。在忙忙碌碌中疲憊萬分也更加感覺到生之可貴,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值得熱烈地擁抱。 總算要過年啦!小年是打掃除塵的日子,恰如在文中提到過很多次的冬至,一陽始生,萬物光明在后。于皇帝,是嶄新朝堂,于錯錯,是新生,于家族是興盛的開始,不破不立,于人間世,是又一春。 特別特別感謝在評論區留評的每一位友友,在評論區與你們嘮嗑分享生活特別開心!因為這段時間實在有點分身乏術,沒有一一回復,很抱歉。還有幾個一直很眼熟的大可愛,么么!給你們比10086個心!包紅包! 也感謝我的愛豆曹老師,感謝康師傅提供的歷史方面的背景支持(欠扁地笑) 也很抱歉沒有提前說明he還是be,因為這篇文于我而言實在很糾結,我不太想給它下一個定性??赡芪业奈淖譀]有給你帶來最好的閱讀體驗,甚至一些情節、描寫不夠到位??傊兄x大家提出的寶貴意見,再次感謝大家愿意聽我講故事,啾咪啾咪! 有緣我們下一本再見呀! 借用榮親王的話來祝大家,祝我們,是為迎春。好在寒冬雖長,梅花尚在,新歲將至,春山可望。祝我們在新的一年里萬事勝意,家人自己平安順遂,每一個希望都可以實現,每一天都是好時光。 新韶如意,永受嘉福。且插梅花好過年。 至于小羅的以后,如果可以,我想引用《尋常歌》里的那段歌詞: 書致故鄉人,十二年春已過 萬事逐流去,也順遂也蹉跎 路比歲月長,心事更無從說 鐘聲夕陽外,落筆竟無措, 只敢問春風如何。 落木蕭蕭下,合眼見神佛, 痛快痛恨都照徹。 第96章 枝上柳綿吹又少(刀小羅) 綿綿是御前新來的奉茶宮女。 祖制宮女二十五歲便放出宮, 她的師傅也是這樣。在茶水上的一眾宮女里,綿綿從來不是最突出的那一個,她有些笨, 察言觀色的本事甚至不如養心殿廊下那只藍靛頦,可是師傅最終選擇她來接班。照師傅的話說,御前的人笨一點好,笨一點就沒有那么多的歪心思,能一心一意侍奉主子,也能全須全尾保全自己。 其實萬歲爺是一個很溫潤的人,世人都稱贊皇帝神武, 懲jian鋤檜, 年紀輕輕就造了個盛世。眼下時局平寧,老幼皆有所養,賢能各盡其力, 朝堂英才濟濟。據說有個文臣前幾年浩浩蕩蕩寫了一篇圣德頌進上來, 萬歲爺也不過一笑置之。 這種溫潤還體現在脾氣上,仿佛天大的事情在他跟前也不算什么,永遠是嘴角帶笑,逢著誰都和和氣氣的。據說有一年,平親王和福金吵了場大架, 都吵到萬歲爺跟前來了,夫婦兩個進養心殿還跟斗雞似的,再出養心殿, 手牽著手一個比一個深情。 前朝太平,后宮也太平。每逢三年的選秀, 大多都是撂牌子, 旗里各家走一走形式, 姑奶奶們相好人家,就等選秀完被撂牌子了好嫁人。逢著萬歲爺開恩,聽說哪位姑奶奶要對哪一家的郎,覺得很合適的,在殿上就把婚給指了,抬舉抬舉姑奶奶,讓姑奶奶們嫁過去,拿著圣恩親指的名頭,過得倍有面兒,倍威風! 萬歲爺發善心,沒什么不好。宮里的宮女子們得閑就愛聚在一起扯閑篇兒,扯起天南地北的新故事。綿綿不當差的時候,也隨著幾位jiejie們膩在一起聽,講得最多的自然也是萬歲爺,從最近的選秀一路講到當今天子。說他年少有為,與孝靜皇后是少年夫妻,伉儷情深,旁的妃主嬪主們任是再好也比不了。不然為什么,怹老人家自從孝靜皇后崩逝后這么多年,再也沒有立過皇后呢? 講起上頭主子們的故事,大家都很熱情。說他即位初年政權不穩,先帝留下的顧命大臣虎視眈眈咄咄逼人,怹老人家硬是從容斡旋,與宗室聯手,斗jian臣,除權宦,那叫一個威風八面慷慨激昂,當然這都是閑來宮女們聚會時,慈寧宮的綠豆說的,其中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又都是后話了。 畢竟是近身伺候著的主子們,主子們愈高高在上,愈神圣不可侵犯,就越想在背地里肆意談論,獲取一些足以自我安慰的尊嚴。用俗話來說,主子的私事我知道,那多抬份子! 近來宮女們談論最多的卻是文淵閣大學士舒大人家的小姑奶奶。舒大人是位老軍機,在朝堂上有地位,治家也沒話說。據說這位不茍言笑的舒大人年輕時也是解貂換酒的好漢,只是到底歲月不饒人,早些年在長白山上走一遭,人到中年,久為疾病所擾。 舒大人教出來到這位姑奶奶,有脾氣!當年小小年紀和榮四格格打架,打得整個京城無人不知這位姑奶奶的威風,榮親王親自提著四格格上舒家賠罪,兩個小姑奶奶跟斗雞眼似的盯著彼此,大人們卻理都不理,招呼著過了二門,一個說好久不見,一個說真有你的,勾肩搭背就上花廳去喝酒。 后來舒大人實在鎮不住,打發人把小姑奶奶送到海子,交給他meimei管教去了。 那是太皇太后親meimei的孫女兒,聽說這位老姑奶奶過得很自在,與深鎖在后宅女子們不同,她老人家愛四處溜達,一望無垠的大草原,杏花煙雨江南風光,她都看過走過。論輩分來說,她和如今舒大人算是同輩兒,舒大人在她跟前還得恭恭敬敬叫聲姑奶奶,小輩兒更不敢忤逆她。她是從寧古塔走過一遭的人。當然也有人說當年舒氏流放,她并沒有去寧古塔,至于去了哪里,沒人愛在盛時懷念衰微日,更何況是如今蒸蒸日上的舒宜里氏呢? 這位上一輩的姑奶奶有手段有脾氣,帶著小姑奶奶在草原上騎馬烤rou看摔跤,日子過得逍遙快活,一路長到十三歲,才被家里人接回京城,走一走選秀的過場。 自然而然是被撂牌子了。 說起這些,慈寧宮太皇太后跟前的壽春露出向往的神情,不滿嘟囔,甚至伸手比劃,“這個我知道!我老家就是海子的!小時候跟著阿瑪在草原上看漢子們摔跤,喝馬奶酒……六七月的草原看不到頭!宮里的天空,哪里像我們海子,那天空就是大鏡子!” 坐在她旁邊的圓臉宮女是惠貴妃宮里新來的巧巧,這是她第一次混過來聽故事,小姑娘長得郁郁蔥蔥,大大的眼睛里看什么都發亮,難怪惠貴妃喜歡她。她拽住壽春的袖子追問:“真的嗎?我聽說選完秀萬歲爺還在養心殿見了這位小姑奶奶呢?次次選秀都是撂牌子,真沒意思!我還以為宮里都是美人兒呢!” 壽春笑著啐一口,說話間就要去擰她的腮,“別渾說!你這話放在貴主子跟前說,你還要命不要?不過那日我倒是聽老祖宗和芳姑姑說…”她故弄玄虛地頓了頓,非要等所有人的目光都匯集到她身上,她才肯繼續往下講,“你們知道,我那個時候站在隔斷外頭,老主子在西邊說話,我聽不真切。好像是芳姑姑向老主子回今兒選秀的事,老主子沉吟半晌,反倒小聲說,又不要,就連相像的也不要,這么些年放不下,何苦來哉!” 巧巧聽了,倒十分傷感,忍不住自己臨風揩了兩把眼淚,“咱們萬歲爺,真是癡情!先皇后到底是怎樣的美貌,可恨我入宮晚,遺憾錯過美人……!” 壽春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說醒醒吧你。 年輕姑娘的情緒來去快,跟一陣風似的。她不一會又纏著綿綿問她養心殿的事,因提起那天下午的接見,幾個新來的宮女子軟磨硬泡非要她說,她才艱難地回憶起來,慢吞吞地說,“也沒什么,主子那天點名要喝香片子,恰好舒大人也在。你們說的那位小姑奶奶,我也見著了。嫩生生的模樣,真個兒與宮里主子們不一樣。萬歲爺只顧著與舒大人說話,問小姑奶奶定了人家沒有,又絮絮說了些家常話,小姑奶奶把海子見聞說來聽著取樂——我哪兒聽得懂,更不敢聽,就是快要出去的時候,仿佛聽萬歲爺隨口問了一嘴他們家老姑奶奶?!?/br> 秋日里午后干燥,風吹過也許聽得見銀杏沙沙的響聲。綿綿說話慢吞吞的,又沒有條理,壽春聽著呵欠連天,拍拍袍子掖起手,“瞧瞧,我就說了沒什么吧。不過是看著舒大人的面子,隨口問一嘴,再順帶問候問候家人。你們非逼著綿綿說,她是御前的人,李諳達知道了,是罵你們還是罵她?” 宮女們永遠不缺話題,這一個剛剛結束,又開始議論起各宮娘娘們新做的衣裳,哪一個更華麗,哪一個更別致。宮里的日子無非就是這樣,日復一日,漫無目的。 而巧巧卻不再參與她們話題的討論了,小姑娘對著窗看天光,還在為他們萬歲爺與先皇后的絕美愛情而感傷,為自己錯過美人而遺憾,難過得不可自抑。 皇帝向來午歇起得早,下午叫起前他得把折子過一遍再召對的,今兒下午尤其忙,綿綿估摸著皇帝會起得更早,便隨口找了個托辭,與小姐妹們告別,自己溜回養心殿。 今年新進上來的金瓜貢,除了給慈寧宮太皇太后那里,其余的并沒有賞人,皇帝近來總吃這一味。綿綿在茶膳房里邊煮茶邊估摸時間,算算快要到午歇起身的時候,便捧著五蝠如意云龍紋紅漆盤,輕輕地轉過廊子,往東暖閣去。 皇帝午歇在東暖閣內的隨安室,喜子站在隔斷外,明黃帳幔低垂,無聲逶迤于地。上用紗綢柔軟,被滿室晴光相照,泛起好看的光暈,倒像是水面上蕩漾開的漣漪。綿綿看見喜子給他比了個手勢,安下心來,知道此時是萬歲爺快到起的時候,茶送得還不算太遲。 她恭恭敬敬地站在東暖閣的角落,老爺兒的光穿過窗欞,安靜地灑在栽絨太平有象大地毯上。她便寧下心神去分辨地毯上有多少頭象。整個人浸潤在日光里,連頭發絲都發亮。在幾位大主子跟前伺候的宮女子們慣例將烏黑的頭發盤在頭上,不像巧巧那樣,紅絨線拴著大辮子,走起路來一甩又一甩,滿是好看的風采。 其實她今天騙了她們,也沒有將話說全。那天下午在東暖閣,的確是舒大人帶著小姑奶奶,主子陸陸續續賞了小姑奶奶好多東西,又問小姑奶奶在海子的見聞。那位小祖宗鮮活得很,綿綿在簾子旁聽著她嘰嘰喳喳地描述海子風光,藍天白云,山丘流水,那是她從沒有聽過,更沒有見過的天地浩蕩。 這就是人各有命。綿綿酸澀地側耳聽著,忽然想起了自己家的那位老姑爸。她十六歲上嫁了人,算是高嫁,家里沒有根基也沒有錢財,初初嫁過去那一兩年,日子過得很艱難。夫家就吃準了她好柔捏,把她留在后宅,一年到頭也沒能回幾次家。每每她老人家回到家就要擺起大譜,簇新衣裳的轎夫抬著她到門口,幾個小一輩的看了她就發愁。 她老人家落了地,小小子們都得恭恭敬敬站在門口迎接她。姑奶奶回到家看哪兒都不襯意,逮著個活物就要呲噠,從大門一路呲噠進二門,便是自己那精明得頂過天的訥訥,在她老人家面前也要畢恭畢敬,這是一脈兒傳下來的老規矩。 人么,不就是在規矩里過日子。雖然這位姑奶奶很是可惡,可是再怎么愁,再怎么嫌,那也是一家人,忍一忍依舊是和和氣氣的,一家人從沒有紅臉的道理。 可是今兒聽見,才發現姑奶奶們并不都是那么可惡。譬如這位小祖宗的姑奶奶,雖然先前在寧古塔吃過苦,如今過得卻很瀟灑。 那樣廣闊的人生,那樣豐富的見識,應該沒什么求不得的東西,更沒什么不能說的煩惱。 那天秋高氣爽,陽光漫在金黃的琉璃瓦上,隔著紗窗望過去,倒像是尋常人家的宅院。綿綿最愛的也是這個季節,愛滿宮銀杏金黃,襯著秋氣爽朗。 里頭三個人絮絮說了許久,綿綿邊聽邊顧著盯茶水,若是喝完了或是冷了,預備著要換的。小姑奶奶從海子風光嘰嘰喳喳說到她最愛的那匹小馬駒兒,仿佛她的世界都是燦爛的,一如今天的普照陽光。 其實萬歲爺是去過海子的,那一年御駕浩蕩,在大草原上度過了幾乎整個夏天。萬歲爺接見臺吉們,與他們篝火烤rou,騎馬射箭,過得暢快又恣意。綿綿也跟著去了,干燥馬糞燒出熊熊大火,幾個小姐妹們圍坐在氈房喝馬奶酒。萬歲爺與幾位宗室親王策馬回來,一身極周正的行服袍,愈發襯得整個人精神矍鑠。他們迎著夕陽躍馬而來,眼力好的宮人興奮地踮起腳張望,“那個是榮王爺!那一位落在后面的是端王爺!那個!那個綠衣裳的是承大人!??!真俊哪!” 綿綿忍不住捂著嘴笑,王旗威武,在草原勁風中獵獵作響。 車如流水馬如龍,看江山在望中。 隱隱約約有弦鼓聲傳來,不知道是不是草原漢子拉起他們的馬頭琴,把滿腹傾慕的心腸交付其中,送給最心愛的姑娘。 舒大人快要走的時候,萬歲爺照例笑吟吟地問那位小祖宗,“你有什么想要的嗎?” 小姑奶奶卻歪著頭反問他,“我想要的你都能給我嗎?” 舒大人聽著就要斥她,卻被皇帝攔住了,皇帝彎下身與她平視,點點頭,“你想要的,朕都能給你?!?/br> 小姑奶奶興奮極了,小小的人伸出手來努力描述,“我想回海子,我阿瑪老不讓我走,可塔塔會想我的!我還想要個藍戒子,我塔塔手上就有個藍戒子,我纏著她要,她就是不給我!” 小祖宗說著說著垂頭喪氣,伸手胡亂往自己眼睛上抹了兩把,委屈極了,“這里一點都不好玩,我想回去?!?/br> 養心殿里所有人都吊了一口氣,心想這位小祖宗真是沒規矩。就連舒大人也著急忙慌地跪下來解釋,“這孩子從小口無遮攔,在錯錯身邊野慣了,主子寬仁,別和她計較?!?/br> 皇帝好半晌沒說話,伸出手扶起他,眉目澹然平和,如同往常一樣,分辨不出什么喜怒。坐在錦墊上的萬歲爺只是慢慢地放下茶盞,柔聲說:“這個,我給不了?!?/br> 那聲音輕輕地,如同宮苑中卷起滿地落葉的微風。綿綿下意識抬起頭,卻看見那一向高高在上的萬歲爺就坐在上首,其余兩個人要么跪著,要么與他差得遠,總是矮上一頭。 小姑奶奶氣沖沖地嘟囔了一句,“大騙子!真沒用!”就被舒大人提溜起來,邊提溜著邊念叨,“你塔塔就不會教你點好!”順手一扔,把人給扔出養心殿了。 正好四阿哥帶著人走進來給萬歲爺請安,迎面與提溜著小祖宗的舒大人撞上,小祖宗在阿瑪手上跟牛犢子一樣亂蹬,還好四阿哥眼疾手快,這才免了一腳,好賴踹到了袍子上。早有奴才們迎上去替他擦拭,他卻只顧著站在原地往外看,看了半晌,直到那位小姑奶奶亂蹬的囂張身影看不見了,才默默慨嘆了一句,“嘿!真威武?!?/br> 萬歲爺在后宮上淡泊,膝下兒女也少,專心致志地培養一個靠得住的接班人,比縱容一群兒子為利纏斗,也許要更好。萬歲爺其人仿佛正如他的性子一樣,大多時候都沉默安靜,難以得知那深淵般的靜流下,到底藏匿了多少不容外人窺探的情緒。 忽然隨安室里一陣窸窣,是錦被細密的摩挲之聲,綿綿恍然驚覺,才發現那已經是好幾日前的事了。 她忙抬眼給喜子遞眼色,喜子瞥了一眼案頭的西洋自鳴鐘,擺擺手,告訴她還沒到時候。果然里頭并沒有叫起身,綿綿這才放下心來,正要繼續去數象,忽然聽見重重帷幔之間,一聲輕微極了的“錯錯”。 那聲音輕柔,好似緊閉的苞蕾乍然被春風吹開柔軟,露出嫩黃的蕊。她幾乎疑心自己聽錯,再度抬頭想要去分辨,滿室晴光蕩漾,安靜得與往常每一個午后一樣。 人埋頭于眼前,自然難以感受歲序嬗替。綿綿在宮中當差當了十二年,從茶水上的小宮女一路做成領頭當班的姑姑,幾乎沒有看過什么大風浪。也就是她快要被放出去的那幾年,那天是冬至節,萬歲爺祭天回來又在前頭擺宴,吃得醉醺醺地,被李諳達德諳達饞回來,滿身都是雪。 皇帝向來端穩,端穩了三十余年,他們這一代御前伺候的從沒見經見過這么狼狽的事。尚衣的宮人匆匆忙忙捧著新袍子進來,為首的蕉云在一旁喁喁問四諳達是怎么了,一向沒什么架子的四諳達此時卻耷拉起一張臉,顯得很惆悵,一句話也不愿意說。 綿綿帶著茶水上的人換了熱熱的姜茶去寒,皇帝就靠在炕上,渾身都是酒氣,袍子上滿是雪漬與泥漬,濕答答地漫開一片。他整個人顯得憔悴極了,靠在大迎枕上,仰面不知道看的是哪里。 炕幾上原本放著歲下新進的蠟梅花,他茫茫然偏過頭就看見了,枝干舒朗,花苞暗香幽浮,其質如蠟。他眼眶驀地發紅,整個人幾乎僵住,怔怔地看著那枝梅花。東暖閣里的人都慌了陣腳,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到底是李諳達是萬歲爺跟前的老人,略略揮一揮手,讓眾人都暫且退下。 綿綿隨著蕉云,躬下身卻步向外走。她留心炕幾上的姜茶還熱不熱,不覺成了最后一個出門的人。東暖閣里今兒點的不是龍涎香,不知道是什么氣味,帶著草木的青和,她在眼前簾子被放下的間隙,恍惚間好像聽見萬歲爺說了一句,“已經十年了……” 忙了一整天,不是不累的。綿綿擔心過會子要換茶,回過頭囑咐身邊的宮人回茶膳房準備,自己便站在廊下聽候差遣。外頭還在下雪,從烏黑如墨的天際紛涌而落,寂然無聲地堆疊在階下。宮苑森然無聲,只能聽見蘇拉們的鞋底磨蹭過雪面,發出輕微纖細的脆響。 她忍不住朝跟著皇帝回來的小太監打聽,“這是怎么回事?你們跟著的也不知道勸勸主子?!?/br> 那小太監是四諳達的小徒弟,名叫有福,為人機靈活絡,曾經受過她的恩惠。小太監正忙著拍打自己身上的雪珠子,就連袍角也濕了一大片,他朝四周望了望,這才壓低聲音說,“是打慈寧花園回來。不知道怎么突然起興要去那里,我們都被吩咐在外頭,進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出來就這樣了,也許是天太黑,腳下滑,跌了一跤?!?/br> 綿綿心下泛起一股莫名的涼意,畢竟跌了一跤這四個字放在一貫莊嚴肅穆的萬歲爺身上,到底還是不相稱的。她壓下心頭的疑慮,溫聲招呼,“你拍完雪珠子得空往茶膳房去,那兒有多的姜茶,你讓小翠給你弄一碗,去去寒?!?/br> 果然那天半夜里萬歲爺就發起高熱。他們幾乎一整夜沒怎么歇息。這回的高熱來得兇,綿綿帶著茶水上的人奉熱茶,換帕子,忙活到快三更。有人不知死活,悄悄問起發熱的根由,被李諳達聽著了,罰到雪地里跪了半宿。 那是她來御前第一次,見這位一貫和藹的諳達,下這么狠的罰。 綿綿從東暖閣換藥茶出來,便看見不遠處跪在燈影里瑟瑟發抖的宮人。她忽然有一瞬間地沉吟,腦海里又想起有福說過的話,萬歲爺是在慈寧花園站了半夜,夜深露重,寒氣入心肺,才著了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