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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宮墻萬仞在線閱讀 - 第40節

第40節

    “有奶卷、棗方子、杏仁酥、松瓤雞油餅、青梅合子,還有時興的瓜果,都是進鮮來的?!卞\屏說這話時,眉眼含笑。她本就生得嬌俏,這樣一連串的話說出來,流利順暢,不卑不亢,甚是悅耳動聽。

    皇帝沉吟了會子,道:“再添一味糖蒸酥酪,要甜些。太皇太后愛吃雞油餅和奶卷,另細細選幾樣用食盒盛了,并瓜果一同到慈寧宮去吧?!?/br>
    錦屏福身道是,目光流轉,轉過那一瓶桃花,卻也不過是稍稍一滯,片刻后便恢復如初。她看了搖光一眼,搖光也看見了,悄悄對著她笑,她也想笑的,但太過乏累,委實是笑不起來了,不過是勉力將嘴角抬了抬。

    今兒夜里的差事散得早,搖光吃了香甜一碗糖蒸酥酪,心滿意足得不得了,可是吃多了也有不好,那就是夜里睡不著。她梳洗完,用慣常用的羊脂玉簪子綰住頭發,在屋子里頭前后左右地遛彎兒。

    門上有響動,她轉頭去看,在夜色里那人隱去了半邊臉——一半在明里,一半在暗處。

    “還不睡呢?”錦屏站在門口,望向她,不待她接話,又說,“我也睡不著?!?/br>
    “jiejie進來坐?!睋u光不好意思地笑,有些赧然,“里頭亂糟糟的,也沒怎么收拾?!?/br>
    她果然依言,越過門檻,走到了炕上,心思百轉千回,未先前只覺得又恥又恨,可是真正到了她面前,隔著一道門檻,一霎時又覺愁腸百結,那樣多的算計與設計,都似一團棉花似地堵在口中,居然說不出一個字。

    有客人來了,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何況這客人還是熟客。搖光取起桌上的茶壺,替她細細斟了一碗香片,她屋子里慣常是喝香片。

    茶香氤氳,回旋升騰,模糊了錦屏的眉目,她道一聲“多謝”,輕輕接過啜了一口,清雅悠長的茉莉氣便一股腦兒沖進喉頭,她覺得喉頭發緊,從前只覺得茉莉香片芬芳,不想它卻還要這樣生猛的力氣,宛如一把利刃,攪動腸胃,直逼心頭,令人痛不欲生。

    記得有一回,皇帝不知道為什么,忽然臨時起意,說她沏的茶不好,要重新換香片子來。

    她當時竟還很是好奇,香片是女人吃的茶,皇帝素來愛喝龍團或者金駿眉,怎么倒喝起香片來了?

    原來一切的細枝末節,都不是沒有緣由。只是她太自信、太粗心、太蠢笨,才落得如此一個,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

    卻原來都是自作多情,自尋煩惱。

    連貴妃都看得出來,難道他,看不出來嗎?

    搖光見她怔忡著,也不打攪,安靜地在一旁坐著,自己喝茶。錦屏卻忽然扭過頭來望著她,雖然仍是笑著,那笑如同冬日里稀薄的陽光,淡淡的,沒有半分溫度,她問:“寧妃的事情,你知道嗎?”

    搖光唇畔的笑凝固在一起,就連眼里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她慢慢地垂下頭,不自覺將手覆在膝頭春袍的暗紋上,笑得虛浮,仿佛是一潭死水,沒有半點生的氣息。她喝了口茶,斂著眉目,輕輕道:“妃主不是久病未愈,在永和宮養病嗎?jiejie突然問起這個做什么,可是今兒去鐘粹宮,貴主子提起來了?”

    錦屏望了她好一會兒,寒聲說,“哪里是病了,是有人讓她好不起來,永生永世好不起來?!?/br>
    也許是窗子沒有關緊,夜風撲棱撲棱地灌進來,還殘存幾分冬日的料峭與冷峻,吹得搖光一凜。卻聽得錦屏的聲音宛如也化作了那風,生冷生冷地,一戳一個洞。

    “托奇楚氏在前朝如日中天,為何寧妃會在后宮落得如此境地。能這么做的只有兩個人,是主子,還有老主子,是不是?”

    錦屏盯著她,仿佛要把她望穿一樣,令她從靈魂深處迸發出震悚的恐懼來,她強裝鎮定,卻發現這是根本難以做到的事情。打小兒瑪瑪就不讓她說謊,說過一次就要打一次的手心,那樣長的戒尺,不留情面地打在掌上,一下子便紅腫起來,從此她再也不敢撒謊。

    手心里密密地沁出汗來,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末了,輕輕點了點頭。

    其實一開始得知這個消息,她居然生出幾分快感來,仿佛是大仇得報,可是后來她卻發現她根本快活不起來。朝堂的暗流無聲地流入了后宮,每一個人,都在主動或者被迫地卷入這一場斗爭,沒有人能獨善其身。

    只是她尚且存著幾分不切實際的妄想,妄想著這宮墻下是一片祥和寧靜,貪戀于他給她的溫暖,所以有意無意地,試圖忘卻,試圖無視,試圖抹平。

    “你既然看清了這一切,不會還妄想著,能再與你的家人團圓吧?”錦屏的聲音透著一股克制的瘋狂,在這萬籟俱寂的融融春日,聽起來卻銳利無比,是這樣的不合時宜。

    搖光驀地抬起頭來。

    卻聽見錦屏“呵”地冷笑了一聲,“你自以為聰明,自以為尚且能在這宮中轉圜,還盼著能有再見家人的一日。舒宜里氏的昨日與鄂碩特氏的今日有什么分別?你又與永和宮的那一位有什么分別?你的瑪瑪已經不在了,沒有人告訴你吧!慈寧宮與養心殿可以閉嚴實無數張嘴巴,于寧主子于你都是一樣。你的好瑪瑪,她就死在主子下令抄家、你被太皇太后接進宮來的那一日,從來沒有人告訴你吧!”

    其實一開始她想了很多種法子,想給她致命一擊,譬如用那種宛轉迂回的話術,與她聊家常式的閑天,給她美好的幻想最后再一一打破??墒窃挼阶爝吽齾s發現自己并沒有那種能力,她壓抑不住她的內心,因為她也恐懼,就好像原本祥和寧靜的畫布被人霍然撕開,才發現背后是血淋淋的現實,而她們曾經身處其中,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人還尚且天真。

    她怎么能繼續天真下去?不過是因為有人護著她、保著她,免她風雪免她顛沛,可是自己并沒有。宮里的奴仆就像螻蟻一樣卑賤,在四執庫當差的時候,姑姑們冷嘲熱諷,太監們動手動腳,這些惡心與骯臟她忍住了,她苦苦掙扎。人人都想往高處爬,譬如慈寧宮,譬如養心殿,譬如成為六宮里的妃嬪,爬得越高越好,因為爬得越高,就越有頤指氣使的能力。

    自己所得到的一星溫暖不過是個笑話,那么她又憑什么可以被人保護下去?已有的苦難落到每個人的身上,誰都沒有逃避的理由。

    錦屏看著她震悚到無以復加的表情,本以為會如原先所料想的一樣,得到一種瘋狂且滿足的快感??墒撬芸彀l現自己錯了,她并沒有,她甚至不敢再去看搖光的眼神——那樣清透的一雙眼,直直地看著她,如同一泓秋波。

    她扭過頭,一氣兒說完。

    “你若是不信,再問旁人便是。不過寧主子再也好不起來,你也未必問得到。先前我并沒有告訴你,是因為可憐你。后來我發現我和你一樣可憐,憑什么要讓你繼續懷有念想?這宮里的手段殺人于無形,你以為,你便能夠幸免嗎?”

    錦屏說了這樣多,如同洪流,不留余地地朝她奔涌而來。今夜真是冷,仿佛是起風了,搖光聽得耳朵發木,聽得神思恍惚,連眼神也漸漸地空洞起來。

    她的瑪瑪,不在了。

    在她被接進宮來的那一日,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茫然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算一算,那已經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

    可是這么久,這樣遠,她卻被蒙在鼓里,懵然不知。

    她卻心心念念地盼望著還能與家人團圓,她卻那樣子相信他的話,相信他所說的春天。

    她強撐著抿起嘴,“jiejie若是怨恨我不以實相告,為寧主子鳴不平,也不該拿我的家人開玩笑?!?/br>
    眼睛一陣一陣地發澀,從心底深處忽然生出一股恐懼與空妄,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錦屏看著她,說出了最后一句話,“你看,你先前對我說不知道,可你怎么會不知道,誰又會不知道?”

    她說完,朝搖光笑了一下,再不言其他,起身走了。

    誰會不知道呢?

    只是從來,沒有人愿意告訴她。

    第76章 移舟甚處

    昨夜三更時分果然下了一場大雨, 到了第二天早晨,空氣里便彌散起一股子濕意。搖光并沒有睡好,一直捱到四更天, 才恍恍惚惚地睡去。她總算夢見了一回瑪瑪,瑪瑪起初還是老樣子,坐在炕上,教她念書,后來忽然變天了,鉛云滾滾,開始落雪。她又回到了那一天, 瑪瑪讓她快走, 說完便背過身去,任憑她怎么哭著喊,都再也不理她, 也再不回頭了。

    宮人們慣例起得早, 她也是。聽見自鳴鐘敲了五下,她就被驚醒,睜開眼盯著空茫茫的帳頂,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淚流滿面,沾濕了枕巾, 身子緊緊蜷縮在一起。

    皇帝今日視朝回來得早,匆匆換了衣裳,就過慈寧宮請太皇太后的安去了。搖光正巧經過轉角, 卻見皇帝一身佛頭青的常服袍,月白色的馬蹄袖挽得規整, 被眾人簇擁著, 出了養心殿。

    她就站在原地, 遠遠地看著他。其實并不遠,可是好像總是觸摸不到一樣。

    她是要進養心殿準備筆墨紙硯的,預備著皇帝回來要用。外頭仍然在下著小雨,養心殿深闊,乍然轉進去,眼睛難以適應,惟有那髹金的御座,于幽暗處散發著耀眼的金芒,還有“中正仁和”四個大字,金龍蜿蜒,若隱若現。

    她不由頓住了步子,就站在原地,恍惚間想起他曾在紙上寫過的字來。

    躬攬英賢,手鋤jian枿。

    大聲沨沨,震搖六合。

    手鋤jian枿的圣天子,手里絕不可能那樣干凈。

    皇皇的道理也需要填入無限的計謀與生命,要用鮮血來達到。無窮無盡的癡欲也要用鮮血來飼喂,才能引起□□,自焚其身。

    她又何嘗不是?

    舒宜里氏是不是也是他的一顆棋子,她是不是也是他的一顆棋子?其實錦屏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她與寧妃,有什么分別,寧妃未必不會是她的來日。

    何況是她一只景慕著的太皇太后,站得那樣高,未必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們都不愿意告訴她罷了。只要他們都不愿意告訴她,也許她今生今世都不會知道。

    這萬仞宮墻真高,就像一座牢籠,把她束縛在其中,每天沉溺在水與食供給的快樂之中,卻根本窺探不見外面的世界,也不得自由。

    而這萬仞宮墻之下,每個人都在泥濘里,沒有誰足夠干凈。

    她仿佛是自嘲一般,驀地笑了。

    皇帝打慈寧宮回來,上午的事情便差不多結束了。眼下離遞膳牌還有些空當,皇帝便執了一本《古史輯要》,坐在窗前省讀。

    筆墨上的人自然是要在一旁伺候的,錦屏奉茶來,搖光不自覺地看著她,可是錦屏卻并未看她一眼,將茶奉上,尋常還會奉承迎合皇帝幾句,今日卻一言不發,再行了個蹲安,便走了。

    皇帝不喜歡屋子里太多人,隨著錦屏的退下,東暖閣里伺候的人都紛紛悄無聲息地退到外間去,這是李長順特地囑咐過的。窗外雨聲清越連綿,如同掌間的流沙,將天地盡數籠罩其中。因著皇帝要讀書,炕幾上頭放了一盞青花油燈,那燈明亮溫和,照亮了他的臉,皇帝循著燈光望去,卻見搖光的眉目半隱在橙黃色的燈火里,不大分明。

    他的心忽然顫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去攜她的手,她卻不再像往常一樣與他掌心相合了,反而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空余皇帝半伸出去的一只手,懸在半空中。

    她如夢初醒一般,霍然抬起頭,茫然地望著他,眼神中摻雜著不解與惶懼,仿佛她從來也不曾認識他一樣。

    皇帝只當她是沒有歇息好,今兒去慈寧宮前遠遠地望見她了,便覺得她有些心不在焉的?;实凵駪B自若地收回了手,不愿勉強,垂下眼,就方才讀到的地方繼續看起,卻找不見剛才究底是讀到哪里了。

    春雷隱隱,濃云震震,攪得人內心惶惶。也許是因著光線不好的緣故,那一束桃花看起來也不似前幾日那么有精神,細細的風從留出的窗隙中透進來,吹得滿枝桃花零落,花瓣紛飛飄零——原來瓶中水供的到底比不上生在林間的,花期來得早一些,去的自然也早一些。

    那花瓣落得到處都是,被風帶著落到皇帝佛頭青的常服袍上,映襯著落花流水的暗紋,落得四處都是,就連皇帝的書頁上,都沾染上桃花的痕跡。

    搖光探身要去收拾,皇帝卻說不必,他反倒低低地笑了,“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頻初見,兩重心字羅衣?!?/br>
    那時天光溶淡,他們相見在慈寧。

    他遞給她一方帕子,帕子上暗紋流轉,是落花流水的紋樣。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花謝了?!彼p輕說。

    皇帝不忍見她傷情,溫聲道,“你若是喜歡看桃花,今兒下午榮親王和平親王要進宮來,我托他們再從外頭帶一束就是了。等開三月了,暢春園的桃李海棠都到盛時,咱們就到園子里去,日日向桃花,好不好?”

    她恍惚地聽著,其實皇帝的聲音很好聽,清澈如水,這樣溫柔的聲調。那么在抄舒氏的家,在定阿瑪的罪,甚至在讓寧妃永遠說不出話來的時候,也是用的這樣溫柔的聲音嗎?

    這是她從前依戀無比的聲音,如今再聽起來,竟然會覺得陌生,覺得害怕。

    皇帝攬她入懷,她便安靜地在他懷中靠著,聽著他沉沉的心跳,聞著熟悉的龍涎香氣,卻品出尋常甚少覺察的辛辣,從鼻子一路嗆進肺里,火辣辣地生疼。

    她想了一想,問:“榮王會進宮來嗎?”

    皇帝說是,下顎抵著她的發,閉上眼,“你要問他成明的事情?”

    搖光點點頭,并不遮掩,“我想問問他好不好?!?/br>
    有什么話,要做什么事,遮遮掩掩的反而不好辦,彼此說開了,才有活動的余地,不至于讓人起疑心。

    可她是不會正面問他瑪瑪的事的,無論他怎么回答,她都難以接受。若是他說是呢?那她還怎么面對他,一個口口聲聲說著會與她一起迎來春天的人,到最后才發現根本沒有什么春天,她身處寒冬,她的寒冬本就是他一手造成。

    若是他說不是,那就更可笑了。只要他想瞞著她,只要他想束縛住她,她就再也沒有任何飛出去的機會,就連瑪瑪的棺槨,都不能再見上一眼。

    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可以不顧一切上養心殿來找他的人,她再沒有那樣的勇氣,她在那個冬天被折磨得提心吊膽,變得深思熟慮,一字一句都摧人心肝。

    皇帝眉心難以察覺地蹙了蹙,不覺將她攏得更緊了些,不過片刻,他便舒展開來,“他們來亦是為此事。成明很好,你若不放心,等我見成曙的時候,你在西邊親自問榮王吧?!?/br>
    他一頓,復又笑道,“下月初九是我生辰?!?/br>
    “嗯?”

    皇帝啞然,支支吾吾地提醒她,又不愿太跌份子,只好委婉迂回,為自己找補上最后一點面子,“那個,朕體天格物,早起算了一卦,算出你會送朕藍色的物件兒,個子不大,拴在身上的,”他說著到底掌不住笑,輕輕拿手肘推一推她,“朕算得準不準?”

    就差把荷包說出來了,搖光想笑,卻發現根本笑不出來,就連嘴角抿起時,竟然也是虛虛的,半晌,她才說,“一點也不準?!?/br>
    未末時分皇帝在養心殿召見了榮親王與平親王,榮親王果然又帶進來一束桃花,仍舊是含苞待放的樣子。搖光用剪子將多余的枝葉剪去,重新將它插在鈞窯天藍釉盤口折肩瓶里頭,溫潤的釉色映襯著粉碧花色,如同漫天的明霞。

    看吧,春色綿綿萬里無際,新舊相生,造物都在這一場輪回里,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爾后不過一福,她抱著換下來的桃枝桃葉出殿去了,自有蘇拉們迎上來,接過她手上的枝葉,她便站在養心殿的天棚下頭,仔細地囑咐她們,“別隨處亂扔,灑在御溝里,讓它們隨水流出去吧?!?/br>
    蘇拉口頭應下便走了,搖光兀自站在落落天影里,不免覺得好笑,底下的人答話說一套做一套,嘴上應承得很好,也許不過隨手一扔,反正沒有什么人會知道。她又為什么要白白地cao這個心呢,明明知道是自己無法決定的事情,她連自己,都決定不了,還有心思來憐惜桃花。

    記得從前也是這樣的天氣,春三月時節,陰陰的,下過雨。家里為了防止鳥雀來啄花,四處都張上錦幄與花鈴,細細的風吹過,那聲音清脆又飄渺,如同池塘水面上的漣漪。

    相熟的姑娘們小聚,這風是吹面不寒的,小meimei新學了洞簫曲,便坐在重重花陰深處,吹《杏花天影》。

    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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