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皇帝反倒笑著嘆了口氣,“你來?!?/br> 搖光正低頭盯著自己的指甲,聽見這話,只好起身繞到御案后,皇帝身上有一股深濃的龍涎香味,若有若無地縈繞在鼻尖,她下意識想退開兩步,就聽得皇帝沉沉的聲音從耳畔傳來:“別動?!?/br> 她堪堪到他的肩頭,下顎勾勒出好看的弧度,那一對耳墜子便輕輕地撲簌,仿佛他永遠抓不著一樣。沒有人離他這樣近過,就算是后宮的妃妾,尋常相見也從不親昵,總保持著合適的距離。在這一片廣闊的天地里,他一向都是這樣一個人靜默地站著,受著眾人的朝覲,久而久之,便習慣了,便忘了原來他也很孤獨。 他沒來由地依戀這種感覺,不虛偽的真實,是兩個人的,而非一個。前路茫茫,很多時候他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走,可是沒有伙伴,再苦再累他也得一個人承受,他已經承受了很多很多年了,從幼年御極到現在。 她發上換了釵環,許是太皇太后新賜的,是一只鎏金的小蜻蜓,在一叢綠云里上下撲霎,倒顯出幾分少年女兒的嬌憨?;实鄣穆曇粢嗪途徬聛?,如同日光下山澗里的淙淙流水,和煦而溫適:“你認得它么?” 搖光循聲望去,一張素白的紙面上,朱筆斷續,畫的是易里的復卦,下震上坤,地與雷相交是為復。造物循環,二十四番時節歷到冬至,陰盡陽復生。 她嘴上卻還十分倔犟地裝傻充愣,輕輕說:“不認得?!?/br> 皇帝在她身后無聲地笑了,“這是復卦,對應冬至。一陽始生,萬物光明在后?!?/br> 他頓了頓,眼波落到她的眉眼,那樣沉靜的眉眼,眉尾彎彎,像是月初撥開云霧、掛在人家檐角的彎彎新月,倘或笑起來一定是好看的吧,清風朗朗,爽氣迎人。 皇帝心意沉沉,緩緩問她:“來日萬物光明,你愿意相信嗎?” 那聲音卻像是在籠子里撲棱的雀,窺見外面的天光,生出一些振翅的希翼來。 第20章 只影誰去 搖光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相信又能怎樣,不信又能怎樣呢?明黃鋪就的寬闊御案,天子方可用朱砂,殘霞一片,明晃晃地刺痛著她的眼睛。竟然是這樣地尊貴,這樣地遙不可及。 她忽然覺得一重重酸澀逼上心頭,便好像小時候貪玩,愛吃還沒熟透的橘子。捻起青青的一瓣放進嘴里,那樣酸,從舌尖一路蔓延到舌根,酸得淚花都掉出來了,酸的人發麻。 她囫圇著點了點頭,匆匆退了出來,又行了一禮,再不等皇帝說話,便卻步極快地出了東暖閣。 在外頭焦急候著的李長順原本還想叫住她,細細問幾句,不料今兒這位慈寧宮的搖姑娘卻跟腳底下生風了似的,竟叫也叫不住,一溜煙兒就跑沒影了。李長順心說壞了,看這陣仗估計又要歇菜,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蹭進東暖閣找罵。 卻見皇帝照舊坐在御案后瞧折子,見他來了,隨手將桌上的紙折了夾進一旁的書里,若無其事地繼續拿起筆。李長順識趣地放慢了步子,見皇帝跟前放著一盞餛飩,心里也猜著了個大概,約莫是慈寧宮的老祖宗差搖姑娘送來的。李長順覷著皇帝的眼色,小心翼翼地問道:“主子,這餛飩涼了,主子要吃,奴才給您換一碗吧?” 皇帝并沒有抬眼,只是叫住他,眼底慢慢透出一層極淡的暖煦,說不用,“擱著吧?!?/br> 許是前幾日起興,驟然遇了冷氣,老太太打今兒起身上便有些不爽,人也懶怠動彈,只歪在炕上,與芳春蘇塔們抹一回骨牌。搖光站在老太太身后,老太太要什么牌,她便悄悄比手勢給芳春,這么贏了四五回,老太太把手里的牌一撂,嘟囔著說:“打量我不知道呢?沒意思,不玩了?!?/br> 所以說老人家越老越像個孩子,搖光給站在隔斷邊上的宮女遞了個眼神,外頭簾子掀起來,蒲桃領著人端上吃食,搖光親自捧來奉了,笑瞇瞇地哄:“這幾樣糕點都是奴才自己個兒做的,在家時瑪瑪常吃,也就練就了一手笨手藝,老祖宗試一試?” 太皇太后撇撇嘴,很是不滿:“這話不對。你瑪瑪與我是親姊妹,你管她叫瑪瑪,管我叫老祖宗?哪里就這樣老了?” 蘇塔望著她直發笑,“你還是快吃吧,今兒怎么了,擰巴起這個?” 老太太懷里抱著她的寶貝貓,那貓兒在她懷里打起了呼嚕,一陣一陣的,太皇太后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它的毛,倒顯得很受用:“不想吃。應該是前幾日老妯娌來說了會子話,這身子就越發不中用了?!?/br> “到這把年紀,誰沒點病痛,神仙是那樣好當的?” 西暖閣里的人都緘默無聲,倒不是因為不想跟著湊趣,只是這一屋子人里面只有蘇塔敢這么跟老太太說話。搖光抿著嘴,靜靜在一旁站著。太皇太后忽然看見她,就站在那聯三聚五的宮燈下,一片錯落的光輝里,溫柔而沉靜。 老太太仿佛也看到了做姑娘時候的自己,那時候在家里,張狂得沒褶,雖然姊妹多,也熱鬧,但是真正體心知意的也就只有一母同胞的姐兒兩個。記得朝暉那時剛定了郎子,心里很是忐忑,她膽子大,熟練地避開嬤嬤們,隔著矮墻一片繁復重疊的花影,遙遙望見站在花陰下的少年。 后來入了宮,性子不得已地收斂了。猶記初見那人,仿佛也是這么站著,站在養心殿的隔子旁,那人的聲音很好聽,清潤得如水又如月光,很遠很遠地朝她伸出手來,滿是笑意地問她:“你很怕我嗎?” 其實不是很怕,不知道九五至尊到底長成什么模樣,于是偷偷抬起眼來瞧,瞧了一眼又趕緊捺下,那人就在寬闊的御案后頭發笑。 羅穆昆氏的男人都有一副好面龐,雖然在權術堆里浸yin著,卻有一雙清亮的眼睛。那是她第一次覺得居然有人的眼睛可以生得這么好看,遠遠地、含著十足的笑意望著她,從少年望到暮年。 太皇太后仿佛又看到了那個人,那是她的青春年少,是最初的悸動與欣喜。她原本以為那個人已經離開很久很久了,她送走了他,送走了她的摯愛,送走了他們的兒子。 她知道下一個要送走的就是自己了。她不是一個害怕死亡的人,甚至在長夜難眠的時候,隱隱約約,還會有些許的期待。因為知道所愛之人就在不遠,他們相隔的只是一個生死的距離。 太皇太后感覺頭昏沉沉的,這一向都昏沉沉的,不大舒服。如今這種痛苦卻霎時消退,在一片絢目的雪光里,仿佛又看見故人,含著熟悉的笑,遙遙朝她伸出手來。 皇帝才召對過臣工,便得了慈寧宮這邊的消息,連衣裳也沒顧及換,就匆匆忙忙往西暖閣趕。他嫌步輦礙事,李長順舉著一把傘急赤白臉地在后頭趕,皇帝卻已經裹著大氅,沖進綿綿的風雪里了。 西暖閣出奇地安靜,安靜到令人害怕?;实壅驹诟魯嗤忸^,一腔火卻已經熄了大半。他這才冷靜下來,在冷風里沖了一遭的人,臉龐都冷得發木。他靜靜地環視了一圈,所有人都跟泥胎木偶似的垂首侍立在原地,他忽然覺得很害怕,一種虛無的害怕,上一次這么害怕還是在額捏去世時,他很努力很努力地想抓住什么,卻發現自己能抓住的是一片虛無,卻發現自己雖然富有四海,卻什么也抓不住。 李長順這才趕上皇帝,把手上的傘扔給在廊子下侍奉的太監,自己躡手躡腳進了殿,卻見皇帝靜默地站在原地,李長順唬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看四周,也不確定自己是應該先號一嗓子還是想一點話來勸解皇帝。他那鼠眼往四周逡巡了一圈,卻沒看見太皇太后身邊常侍奉的幾個人,連搖姑娘也沒瞧見。便猜事情還沒有那樣壞,慈寧宮的兩大金剛應該都在太皇太后榻前侍奉,便稍稍按下心來,示意隔斷邊上的人挑起簾子。 簾子被撂開,燭光便在上頭跳舞,搖曳出波浪般的紋彩?;实坶]了閉眼,才看清西暖閣的情狀。太皇太后安寧地躺在床榻上,蘇塔和芳春各自在一旁站著照看,有一個人半跪在腳踏上,正拿著一碗湯藥,小心翼翼地喂著。 皇帝忽然長長地出了口氣,就好像一直懸著的心終于放下,就好像在茫茫大雪里的旅人總算看見了不遠處的燈火,于是被衾溫暖,燈火可親。 皇帝知道能喂藥便沒有很壞,他走近了幾步,遠遠地望著她小心翼翼地喂著手里的藥。一雙鴉青色的睫羽低斂,還是舊時在慈寧宮侍奉時的家常打扮,耳畔一只淡翡色的耳墜紋絲不動,傾斜出一個好看的弧度。 蘇塔見了,正要行禮,皇帝卻擺了擺手,暗示不必。他安靜地看了會子,便舉步往西暖閣去,低聲吩咐李長順:“叫太醫和近身伺候的人過來回話?!?/br> 搖光將手里的藥喂完,蹲坐久了的人,乍然起身,便有些犯暈。她借著榻畔的力氣緩了會子才好一些,卻看見在一片錦繡堆里,太皇太后睡得很安適。老太太是個爽朗的老太太,尋常尊養在宮里,不必為什么事煩心。只因為將她接了進來,才鬧了好一陣子的不消停。 在那舒朗的眉目里,也有幾分瑪瑪的影子,相似極了的眉目,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三個。在一片翻涌著的眩暈里,她忽然覺得很恍惚,仿佛躺在這里的并不是當今的太皇太后,而是她的親瑪瑪。是那個一路瞧著她長大的親瑪瑪啊。 也不知是不是離燈火太近了,搖光忽然覺得眼睛發澀,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將湯藥遞給站在一旁的蘇拉,又親自取下帕子,彎下腰替太皇太后擦拭唇角。 她在這四方的宮墻里再沒有旁的親人了,太皇太后是她唯一的親人了。在瑪瑪跟前,她盡不了孝,如今在太皇太后跟前,她就算拼了全力,也要讓老太太醒過來。 再失去一次的滋味,她不想再嘗一遍了。 蘇塔和芳春從東暖閣回話,芳春示意蘇拉退下,又上前拉了搖光一把,向東暖閣方向比了比。搖光便知道是皇帝傳召,伸手撫勻鬢角,又朝蘇塔和芳春福過禮,這才悄無聲息地越過隔子,往東暖閣去。 皇帝坐在炕上,暖閣里安靜的很,連李長順也不在他身邊。他背著天光,因此五官并不能看得很分明。搖光在地衣上站定,朝著那一片傾瀉而入的天光中的身影,深深泥首:“奴才請皇上萬安?!?/br> 皇帝說伊立吧,就著日光端詳,他今日才仔細看她,不同于以往。她更像是一竿青竹,雖然纖細,但是枝葉蔥蘢盈碧,有不屈的風骨。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雖然太醫并沒有給他一個十分明朗的答案,雖然心中的不安、焦急、慍怒迎面涌來,他明面上也得裝作不驚不怒。但是此刻不一樣了,不知道她有什么奇異的力量,遙遙看見她,只需要一眼,他緊繃著的肩頭便能放下來,便不驚不懼,能夠稍稍看到一點去路。 她起身的時候還是搖搖晃晃的,想來也是嚇到了,兼之驟然起身,眼前又猛地發黑。搖光知道舊毛病又要發作,正努力回憶著皇帝的方位,萬一站不住,也沒有這個膽子往皇帝那頭扎。卻不料肘間忽然來了股力量,像飛鳥一般掠過,極穩當地托住了她,隔著衣料,漸次蔓延開一片溫熱。 片金緣子的馬蹄袖,萬字不到頭的紋樣一路綿延開來,瀲滟流光。明黃為底,是至尊方許用的服御,辛辣而芬芳的香氣繚繞,天子用龍涎,繞裾不去。 搖光覺著自己的心都已經到腔子里了,呆愣在那里,先前眼前是漆黑一片,如今頭腦又空白一片?;实蹍s沒有松手,他方才見她要倒了似的,下意識便起身來扶,她身量小,堪堪才到他下顎?;实畚⑽⒌拖骂^,便可以看見她那如墨一般的頭發,梳著緊實的辮子,整齊地盤繞在頭頂。 皇帝感覺自己心口guntang,手也guntang,只是貪戀那guntang,不曾想收回手去。他一點一點地,順著手肘的弧度向下,握住了攏在袍袖下的那一雙手。 搖光素來體寒,冬日里手腳冰涼是常態,她并不知道皇帝想要做什么,在一片怔忡里,連動一動也記不起。這是她十余載的歲月里,第一次和陌生的男子離得這樣近。 一雙手從外包裹住她的手,那手掌溫溫熱熱,極輕地捧著她的手,就好像月亮旁邊籠罩著的輕云薄霧一樣。兩下里靜默著,什么也聽不見了,只能聽得見彼此深淺的呼吸,與砰砰的心跳。 忽然聽見有人壓低聲音在簾外道:“主子爺?齊太醫來了,您現下傳么?” 第21章 晚來風勢 搖光這才如夢初醒,將手用力掙脫開來,倉皇向后退了一步,保持著合宜的距離,低下頭去:“奴才御前失儀,請萬歲爺責罰?!?/br> 皇帝的手懸在半空,眼睛卻盯著她。那一張姣好的面容沉靜如水,仿佛并不曾因為這樣的接觸而泛起些許的漣漪?;实鄣男臐u漸涼下來,忽然又生出幾分自嘲的況味。也是,在她的眼里自己十惡不赦,而她寧折不屈。方才是他意亂,如今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挖走了什么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時候生出這樣的情緒來的,只知道一遇見她就忍不住注目。在他十余年枯燥乏味的帝王生涯里,這樣的感覺是頭一次,如此地真切,令人無法把持,哪怕明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能沉溺。 她的臉煞白,應該怕極了?;实劾湫α艘宦?,將懸在半空的手極快地收了回去,復又擺出那尋常的端凝神色,回到炕上坐定了,說:“無礙。你在太皇太后身邊伺候,仔細伺候?!?/br> 搖光便跪下磕頭,回了“是”,卻行退出了東暖閣。 老太太這病來得快,去得卻慢。搖光日日侍奉湯藥,這么幾日下來,人倒瘦了一圈。有時夜里要照看著換手帕子,往往沒日沒夜地守在榻邊。蘇塔和芳春畢竟上了年紀,底下的宮人來做,沒有她熟練細致,她也放不下心,因此一直都是搖光在邊上攬著所有的活。蘇塔心疼得很,勸也勸不動,方才撂了簾子,從西暖閣里出來,看見芳春在廊子下站著,便招呼了一聲:“大清早的,外頭怪冷,小心風撲?!?/br> 芳春轉過身來,愁容滿面,說:“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我真是又心急又心疼。怎么一副副藥下去,半點醒轉的跡象都沒有呢?” 蘇塔道:“老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人到這個年紀必然會有這么一遭,是沒有辦法的事。我知道你這幾日憂心得很,我何嘗不是?” 芳春皺緊了眉頭,“今兒還聽萬歲爺說要去祭天,鬧得前朝沸沸揚揚。他們家里便沒有瑪瑪了?我聽了真是生氣?!?/br> 蘇塔說你不知道,“祭天是大事,一年統共幾次,皆有定例在那里。萬歲爺不僅是她孫子,也是天下的君父?!彼f著說著,卻也嘆了口氣,“真要走到祭天這一步,情形就不大好了。萬歲爺也很艱難,在這個當口上,咱們身邊人得先定住神,不要讓他在前朝不順心,到了慈寧宮,更焦頭爛額?!?/br> 芳春往里頭望了眼,還是放心不下,“那孩子你也瞧見了,這幾日沒好生歇過幾回,我看著只是不說,心里不知道心疼成怎樣。她剛來的時候是我照管的,可憐見兒的孩子,瘦成一把骨頭。如今好不容易養好了身子,又這樣勞頓,縱然年輕,也不該受這樣的磨折?!?/br> 在蟹殼青的天色里,隱約透出幾分日光。慈寧宮臺基高,比別的宮室看得更為開闊。只見宮燈逶迤鋪開一條寬闊筆直的道路,穿著駝色衣裳的宮監門在清曉里有條不紊地行走。遙遙聽見幾聲擊掌,便知道皇帝的御駕將近了。 蘇塔半邊臉隱在天色里,連眉目也有些模糊。她自小跟著太皇太后,雖為主仆,卻似姐妹。如今老了,兩個小老太太都有開朗的心態。至少打芳春來太皇太后身邊起,就從沒見過這主仆二人有為什么事一臉愁云。芳春就著廊子上懸著的宮燈打量蘇塔的神色,卻見她兩眉之間籠著一股愁云,愈發不安起來,索性問:“老jiejie,你心里有事,好與不好,還請不要瞞我?!?/br> 蘇塔道:“并非我要瞞你,我也拿不準信。前幾日貴主子領著幾位嬪主來探望,人過了慈寧門,才讓通傳內殿。舒宜里氏的事情,你我都知道,所以我是讓搖丫頭能避則避。那日避之不及,貴妃與她打了個照面。若單說貴妃瞧見了,也不礙事,認不出來??墒菍帇逡部匆娏??!?/br> “寧嬪?” 蘇塔說是,“老姓鄂碩特氏。綽奇的閨女?!?/br> 饒是芳春再鎮定,此時也有些心慌。鄂碩特氏、托奇楚氏在此回最為出力,一開始彈劾碩放的折子便是綽奇所上。記得那天老太太得了消息很是生氣,雖然并沒有表露出來,慈寧宮里的人也是提心吊膽伺候了三日。 芳春有些茫然,喃喃道:“那怎么保她……那怎么保她?” 人站在萬重宮墻下,無端也覺得自己很渺小。蘇塔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青灰色的天際,重重飛檐凌厲如鉤,仿佛隨時便可以追魂攝命一樣。御前清道的聲音愈發地近了,蘇塔心中忽然閃過一個電光火石般的念頭,剎那間照亮了她心中的天光。在一片蕭肅的溟濛里,身著石青色外袍的皇帝已過了慈寧門,正拾級而上,隱隱露出他佛頭青色的袍角。 蘇塔和芳春忙迎上去,皇帝神色凝重,卻還是親近地叫了聲“瑪嬤”,旋即問:“今兒老祖宗好一些了?” 芳春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倒教皇帝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看向蘇塔。 蘇塔輕輕說:“還是老樣子。我們并不懂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只憑一雙眼睛。平白說好些了,才是欺瞞您?!?/br> 皇帝頷首道:“瑪嬤知道我?!?/br> 蘇塔與芳春便親自挑起簾子引皇帝入內。殿內深闊,焚著寧神靜氣的蘇合香?;实弁高^簾幔,隱約瞧見一個纖細的身影,正彎下腰來,拿著匙子,往香爐里添粉。 芳春正想知會搖光,皇帝擺了擺手,讓她不必。只是遠遠地負手看著,便無端生出一股歲月靜好的況味來。蘇塔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內間,向芳春遞了個眼色,二人便一齊退了出來。 芳春滿臉驚疑,“搖丫頭與主子爺……你怎么放心讓她一個人在里頭應對?” 蘇塔的目光清亮又堅定。自打皇帝親政,尊養太皇太后于慈寧宮后,她也跟著踏踏實實地放下心思,跟著老太太過承平清閑日子。眼下老太太倒下了,她固然焦心,可是老太太心里最掛念的除了她meimei,也就是舒宜里氏那位瑪瑪,其次便是這一位孫女兒了。蘇塔雖冷眼在一旁看著,看得卻清楚得很。永和宮的寧嬪主是機靈警覺的,更何況她后頭不是別人,是領了皇貴妃例的鐘粹宮貴妃。 其實主子爺的心思雖然隱晦,到底是年輕氣盛的少年人,再藏得怎樣深,也騙不過老一輩。先前老太太存的心思,不過是想要緩和搖姑娘與主子爺的關系。主子爺能容得下搖姑娘,宮里就能容得下。如今搖姑娘的處境艱難得很,底下的蘇拉已經回稟過她,前幾日有兩路人打聽過搖姑娘,一路是永和宮的,一路是宮外的。在老主子沒醒來之前,誰都護不了她,只要罪臣之女的身份一被披露,不單單是她,整個舒宜里氏都將百口莫辯,不得翻身。蘇塔不知道寧嬪是不是存了這樣的心思,但是她不得不先留一個心眼。如今能平平安安保下搖光的,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就是眼前這個抄了她家的萬歲爺。 所以人世間有一些緣分真是說不清!你以為你能躲過的,躲不過。你以為原本無緣的,終究遇上了。前朝與后宮,皇室與宗室本就環環相扣,緊密相連,構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困住了無數的人。 蘇塔說:“怎么應對?好與不好,都不在她自己?!?/br> 搖光將香爐蓋好,遠遠地放在炕幾上??蛔郎弦婚滋烨嗌ㄆ坷镬o靜陳著一枝臘梅,這是今年的新梅,上好的檀口。如黃臘一般剔透的花瓣溫瑩若玉,深紫檀色的花蕊半闔,小巧可玩。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每一年的冬日,家里西花園有好大一片梅樹,莫說臘梅,便是骨里紅、宮粉、連江南的青梅也有。梅花開時暗香成陣,哥子們便帶著她,攀折那高高的枝條,折下最新鮮的梅花,送給瑪瑪、阿瑪和額捏。 風物晴明的時候,瑪瑪會在窗下教她制香。從壽陽公主梅花香學起,到韓魏公濃梅,再到雪中春信。將各種梅花香都做過一遍,及至雪中春信,便是嚴冬將去,春山不遠。 簾幔輕動,驚擾了她的神思。她乍然回過頭來,卻見又是皇帝,戴著一頂團絨紅結子的暖帽,一件家常的佛頭青色袍子,外罩石青色褂,越過隔斷,朝她沉沉地望來。 搖光知道自己又失禮了,匆忙福下身去,皇帝比了比手,自顧自到榻前坐了。搖光忙讓出自己坐的杌子,恭敬地侍立在一旁。只見皇帝抽出帕子,放在太皇太后手腕上,親自替太皇太后把了脈,沉吟著問:“這幾日如何了?” 搖光一雙愁眉未展,輕聲道:“太醫說了,并未見大起色,想是重要的關口還沒捱來?!?/br> 皇帝倒是鮮少聽她這么輕聲說話,尋常在他跟前,就數她嗓門最大,也敢頂撞。如今驟然放低了聲音,倒像是春天里的風似的,柔軟卻有力量,撫過一片絨絨的青草。 皇帝不知怎么,覺得很放松。他舒展開眉眼,點了點頭,親自替太皇太后掖緊被角。西暖閣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外頭雪光滲透進來,并不刺眼,倒像是十五十六日夜里的月光。 那些臣工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勸諫他,祭天是大儀,天子親祭更甚。太皇太后到底是婦道人家,冬日里寒風侵體,患病也很正常,實在不必動用如此大儀。何況皇帝的意思是要徒步走到祭壇行祭以表誠心??墒沁@寒冬臘月的,萬一出了什么閃失,誰擔負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