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節
從坤輿界遷移過來的族人,情況也沒比新生兒好到哪里去。它們來時是什么修為,走時也是這樣的修為。萬年的時光里,筑基期族人和金丹期族人一個個油盡燈枯,元嬰期以上的族人也在苦苦熬著剩下的日子。 遷移到天極界之后,君父下達了一個在龍伏看來冷血至極的命令。 族人一旦感覺到大限將至,必須離開族地,在戰斗中燃盡最后一絲生命之火。如若隱瞞,在族地里坐化,它的名字將不能刻入龍族的墓碑。 大多數族人決絕地離開了,在異鄉的大海獨自完成自己的海葬。但是,還有不少族人恐懼地祈求君父,渴求余生的最后一點安逸。 君父一句話也沒說,回答它們的是緩緩關閉的大門。 龍伏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厚重石門沙沙挪動的聲音,指甲劃破刻進石門的尖銳響聲,族人痛哭流涕的哀求聲。 石門背后,君父未發一聲,僅僅垂眸望著族人,目送它們最后一程。 君父高大而落寞的背影,比冰冷的石門還要決絕。 龍伏熬過的七千多年里,這一幕不斷重復上演,門外族人的臉不斷變,石門越來越破敗衰殘,唯一不變的是君父的背影。 偉岸而挺直,像高聳峻峭的懸崖,背影之后,族人如一只只老鷹無情地墜入深淵。 龍伏七千多歲了,還剩三千年,它等不下去了,龍族也等不下去了。亡族滅種的日子漸漸逼近,它們不能在天極界這么蹉跎下去了。 于是,它求上了賀拔峰,跪在了坤輿界和萬佛宗面前。 它們明白斷尾求生的代價,不過這一次龍族要付出的代價更大些,斷了脖頸以下的所有部分,龍族才能存活下來。 僅留下出生在天極界的新生兒,三萬多年從坤輿界遷來的所有族人以死謝罪,這是龍族主動提出的代價。君父,以及那些包含在“代價”里的族人無一人反對。 萬佛宗點頭了,不過他們要求把“以死謝罪”換成“將功贖罪”,“一將功成”之后,再心甘情愿地成為底下的“萬骨枯”。 龍族別無選擇,只能同意。 然而君父出征時,不僅帶上了萬年前的所有族人,還帶上了行將就木的新生兒。龍伏不敢相信,請求君父三思,君父說了接下來的話。 “生靈的大半輩子從出生起就決定好了,之后無論怎么變,也不會太偏離這條軌跡。有的一出生便天資卓絕,一帆風順扶搖直上,或中道崩殂半路而亡。有的出身卑微,它能渾渾噩噩茍活一生,也可臥薪嘗膽逆風翻盤?!?/br> “我們不能決定自己的生,卻能掌握自己的死。我族起點傲睨萬生,族人一生如何我無權置喙,唯有死,我族必須死得轟轟烈烈,死得對得起龍族之名?!?/br> 龍伏還是心存僥幸,“說不定等它們能撐到大戰結束,撐到龍族回歸坤輿界的那一日,努力修煉一把的話,說不定能跨過這個門檻?!?/br> 君父沒再看它,“能在修煉中跨過,在戰斗中也能跨過,戰死疆場才是我族的宿命?!?/br> 不同于以往少數恐懼哀求的族人,這一次的新生兒都欣然同意了?;隁w故里,總比客死他鄉來得好。 離開天極界的時候,參與戰爭的族人都同剩下的孩子一一道別,所有人都明白,今日便是訣別了。無論贏不贏,它們都無法活著回來。 九月初七,龍伏立在岸邊,見證著族人馬革裹尸的完美謝幕。 君父也在旁邊,靜靜地凝視這一幕。族人的沖鋒陷陣、族人的粉身碎骨,沒能在君父臉上激起一點波動。 戰場中央,老態龍鐘的族人和年輕力壯的海族截然不同,一眼就能分辨。 年老佝僂的腰背傷痕累累,滿是皺紋的手上血rou模糊,凹凸不平的破刀頑強地擋住了敵人的攻擊,花白的胡須染成艷麗的紅色。 橘皮般的脖頸褶皺里,一道的紅色的褶子幾乎要削斷脖子,僅僅連著一絲皮rou撐住的頭上,是肆意不羈的眉眼,是張狂恣意的唇角,是痛快淋漓的笑容!是龍族的脊梁和尊嚴! 風燭殘年的龍族們,在分離萬年的故海,獨自完成了自己的海葬。 龍族的一生宛如兩座高峰,一出生就站在眾生的頂點,因為數萬年前的錯誤決定,它們跌入谷底。這一刻,用自己的死亡攀上了另一座峰的頂點。 龍伏感覺被塞進了黃連罐子里一般,苦澀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君父的話越過呼嘯的海風,緩慢而堅定地踏入了它的耳里。 “伏兒,你沒見過三萬年前龍族的盛世,今日你可要睜大眼睛看清楚了。這一輩子,或許你再也見不到、達不到了。但是,你要說給你的子子孫孫聽,你的子子孫孫說給后代聽。直到有一天,我族不再靠聽、靠想這盛世,它們會靠著雙手重建龍族的盛世,它們將親眼看見龍族的盛世。那么,我們今日的犧牲便值得?!?/br> 咸澀的海風呼嘯而過,在龍伏心里蕩起一層又一層漣漪。 它很難形容這種感覺,仿佛回到了幼時的蛋殼一般。它清楚地感覺到,這里屬于它,這片大海是它的“蛋殼”。 前方飄過一抹熟悉的金色,衣袍獵獵。 龍伏又看見了,君父那堅實而決絕的背影,恍惚間又看見了君父身前的那堵石門。這一次,君父不再合上石門,君父親自推開了,它把自己送了出去。 “這條路很長,我們只能陪你走到這兒了。不要怕,未來的路,我們幫你搭好了,就踩著我們的尸體走上去,無悔無疚地往前走,不要回頭?!?/br> 海風倏地剎住,在龍伏心里劃過一道深入溝壑的傷痕,哀慟沿著傷口一寸寸蔓延,漫過干澀的喉嚨,涌上顫抖不已的唇角,最終化作一句無聲的喃喃。 “恭送君父?!?/br> 龍伏垂下頭,注視著君父的衣角,逼迫自己握緊拳頭。 硝煙四起的戰場上,廝殺吶喊的眾海族沒有發現,天色漸漸昏暗,萬里晴空不知從哪兒聚起重疊無盡的烏云,遮天蔽日。 密布的黑云層層往下壓,這天幾乎都要倒下來。 直到滄溟海的驚濤駭浪被驟然打斷,匍匐在海面瑟瑟發抖,眾海族才猛然回神,紛紛轉頭望去,但見龍百川的一只腳邁入了滄溟海。 刀戈箭矢猝然停下,在一片片沉重的呼吸聲中,呼嘯而過的海風慢動作一般緩了下來。 繪著金色紋路的衣角徐徐揚起,另一條腿緩緩動了起來,蹬地一下,踏破了滄溟海。 眾海族隨著那一腳,心臟猛地一顫,緊接著難以抑制的戰栗感從海水漫上來,戳心灌髓地吞沒了它們。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整片海域的海水仿佛沸騰一般,不停地波動著冒泡,唯有一處保持著滄溟海上從未出現過的平靜無波。 龍百川腳下,滄溟海連呼吸都不敢出一聲,唯恐驚擾了它。龍百川閑庭信步地走來,理所當然地享受著滄溟海的臣服。 眾海族瑟縮身體,爭先恐后地遠離。 這一條綢帶般絲滑平坦的海路,從龍百川腳下,像賀禮的地毯一般漸漸鋪開,路的盡頭,是端立于海族軍隊中的老蛟王。 護衛在一旁的海族軍隊神色大變,頓時作鳥獸散。老蛟王眉頭都沒眨一下。旁邊的蛟六瞇起眼睛,腳下一點,掠過眾海族,直直朝龍百川飛去。 萬年玄冰鑄成的冰刺刀刀尖點在海面上,沸騰不止的海面頓時凝固結冰,隨著蛟六的飛掠,冰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蔓延開來,冰封萬里。 一面面厚實堅固的冰墻高聳出海,朝著龍百川的方向漸次疊起,眾人只見蛟六化作一縷藍光,融入了這層層的冰山,提著冰刺刀,對龍百川刺去。 龍百川腳步未變,冰墻升到它面前的那一刻,砰地一聲,轟然倒塌,碎成一粒粒冰渣子,四濺開來。 龍百川前進的路上,一面面冰墻怦然破碎。眾海族看得心焦,不知何時那縷藍光會突然出現,但是最后一面冰墻倒下后,也始終未曾見到蛟六的身影。 眾海族都不知,蛟六究竟藏在哪里,仿佛它從未出現一般,銷聲匿跡了。 滄溟海繼續沸騰波動,龍百川前方依舊是一路坦途。 就在這個時候,離龍百川下方一寸的海水動了一下,冰刺刀的刀尖陡然出現,直指龍百川腳底。眾海族發現時,刀尖已經逼近海平面下,立即就能貫穿龍百川。 修為高的海族屏氣凝神,盯緊了。 這時,刀尖猛地剎住,怎么也捅不破那層薄薄的海水。 眾海族疑惑之時,突然不受控制地掉入海中,它們想扒拉著身體往上游,四肢像灌了鉛一般,怎么也撥不開茫茫的海水。無數只隱形的手纏上身體,拉著它們往海底墜去,它們只能看著海面漸漸遠去。 滄溟海的水,變重了。 蛟六怎么也破不了防,只得暫時撤退遠離,擺脫龍百川的束縛,再做打算。它飛出一段距離,不再感受到重量,打算提刀再去。 啪—— 金光大盛,一只高大如山的佛掌虛印攔在面前。 佛掌背后,一個慈眉善目的和尚沖他點點頭,和氣地笑了笑,嘴里的話卻刻薄得厲害。 “何必去自討沒趣?施主不過大乘期,同龍百川隔著天塹,自尋死路可不是個好事?!?/br> 它冷聲道:“你想如何?” 和尚笑得更和藹了,“貧僧想和施主玩玩?!?/br> 蛟六皺眉,“玩什么?” 和尚臉色突變,仿佛換了一張嗜血的面具一般,一字一字說道:“玩命?!?/br> 佛掌消散,和尚的身影登時也不見了,蛟六擰緊眉頭,警戒四周,說時遲那時快,但見眼前閃過缺了根小指的金色手掌,緊接著胸口一痛,它就被拍了出去。 蛟六盯住和尚的手,終于認出了他的身份。 四指手掌,還有手腕纏著的109顆指骨鏈子,是殺戮禪主苦瓜,人族新選出的大乘期戰力。 至此,蛟六被苦瓜纏住,再也無法救援。 另一邊,老蛟王眼里不再有深陷苦戰的蛟六,不再有瑟瑟發抖的海族軍隊,它眼里只剩下了徑直朝它走來的龍百川。 三萬多年了,它沒見過龍主。 三萬多年前,它的父親,前一任蛟王,龍主的直屬部下無緣大道,最終油盡燈枯。三萬年前,它的十幾個哥哥爭權奪位,最終它殺出一片血海,上位成了新一任蛟王。兩萬五千年前,它打趴下了所有海族,結束群龍無首的混亂狀態,帶領蛟族登頂滄溟海霸主之位。 兩萬年前,天魔大戰結束,談瀛洲戰敗,逼得龍族遠走他鄉的天魔竟然真的被人族干掉了。 兩萬年后,冠絕十幾萬年的原滄溟海霸主——龍族回來了 三萬年的匆匆歲月,在坤輿界、在滄溟海上鐫刻下深深的印跡,滄海桑田,天翻地覆,說一句物是人非毫不為過。 它也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它,修至渡劫期巔峰,實力傲視群雄,身體的每一處漸漸凝實,胡須漸漸變長,額頭的蛟角也一寸寸變長。 活了這么久,壽命再悠長,歲月總會無情地在它身上留下痕跡,逐漸渾濁的雙眼,面上無可奈何的滄桑,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浪的內心。 可龍百川,還是三萬年前的那個龍百川,渡劫巔峰,修為不進,外貌不改。 三萬載的光陰絲毫沒有腐蝕龍百川,沒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跡,高大挺拔的身姿,飄揚順滑的金發,如黑夜閃星的招子...... 一如當年沉著鎮定的步伐,一如當年意氣風發的瀟灑...... 仿佛一切都沒變,仿佛龍百川還是當年的滄溟海霸主一般。 老蛟王瞇起眼睛,心里久違地震動起來,遠超打算和萬佛宗開戰時的心情。它說不清心里什么滋味,警惕還是輕視,羨慕還是嫉妒,就像廚房里亂七八糟的壇子全被打翻,酸甜苦辣咸同時漫上來。 老蛟王糾結之時,龍百川終于走到了它面前,靜靜地看著它。 老蛟王猶豫起來,兩方大將對戰,是該它先開口還是龍百川先開口。如果它開口的話,它要怎么說,三萬年久別重逢的問候,還是唾棄嘲笑龍族當年的行為? 如果龍百川先開口的話,又會說什么?提提當年主臣上下尊卑的舊事,強迫它們投降離開? 老蛟王思忖的時候,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 龍百川半闔眼皮,唇角泛起了一抹和藹的笑意,低沉的聲音緩緩吐出。 “蛟幺,你有個不錯的兒子?!?/br> 這句話,瞬間把老蛟王拉回三萬年前,它跟在父親身后,初次覲見龍主的時候。龍主坐在上頭,撐住下巴懶懶地瞥了它一眼,也是這般笑著,對它的父親上任蛟王說出了這句話。 老蛟王恍惚了一下,才醒悟過來,龍百川說的不是它,而是它的兒子蛟六。 過了三萬多年,它在龍主心里,還是當年跟在父親身后的蛟幺嗎? 老蛟王心頭厭惡,用刻薄的語氣回擊道:“是么?可你兒子,不太行啊,聽說那孩子到處給人下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