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節
一連幾日無客,烏腳溪的大船都歇了,僅剩這一葉扁舟。白發老翁嘆了口氣,往船沿磕了磕煙斗。 這時,船晃蕩了幾下,水面泛起陣陣漣漪,一聲聲吆喝聲和喘氣聲由遠及近。白發老翁瞇起眼睛,往遠方望去,那片水域波瀾陣陣,幾百個人頭起起伏伏。 那是萬派招新的新弟子,正在進行入門的資質測試。 當年,他也是做過的。 從烏腳溪的一岸,游向另一岸。烏腳溪的水中蘊含著無窮無盡的魔氣,在水下待得越久、游得越遠的弟子,修魔的資質越高,在魔道的路上走得也更遠。 他在水下呆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游了不過三丈,洶涌的魔氣鉆入腦中,憤怒絕望的情緒翻上心頭,他便受不住,被管事師叔撈上岸了。 幾乎所有的弟子,游不到五十丈,就受不住了。 那一年,他正巧和韓修離,韓少門主同一屆。 他有幸看到少門主從烏腳溪的一岸,輕輕松松地游完了全程。 烏腳溪長百里,一萬五千丈,少門主上岸之時,仍舊是那副表情,不悲不喜,不憂不驚。仿佛他就是游了個普通的泳一般,對著所有人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反而不解地皺了皺眉。 也就是那一天,最后一抹余暉沉入地平線的那一刻,消息傳到了掌門大殿,韓修離直接就被收為了路掌門的徒弟。 這時,水面又動了動。不是上下起伏,而是溪水爭先恐后地遠離岸邊,像是受到了什么威脅一般,撤離了一丈才停,溪底光禿禿的石塊露出來。 渡口,一名貌美的女修停在岸邊,她手里牽著一根金色的繩子,繩子的另一頭圈在男修脖頸上。男修乖巧蹲在女修腳邊,活像一只聽話的哈巴狗。 要不是感覺到男修周身紊亂的靈氣,老發老翁還以為他們在玩什么奇怪的花樣。 他看向為首的女修,笑問道:“前輩是佛修?” 和光疑惑地皺了皺眉,為了不暴露她和菜瓜的身份,她今日特地換下了兩人的僧袍,她穿了一襲艷色的襦裙,甚至給菜瓜戴上了一頂假發。 “老翁從何看出?” 老翁握著煙斗,指了指下方的溪水,“烏腳溪含魔氣,最怕佛力,它撤得這么遠,兩位前輩的修為恐怕不低?!?/br> 和光了然地點點頭,笑了笑。 老翁接著道:“大師可別小瞧了溪水,這里是烏腳溪的下流,水里蘊含得魔氣不多,又有渡口的符咒限制,故而恐懼大師的佛力。越往上游去,等到了烏腳溪的另一岸,那兒的魔氣非比尋常,沾那么一滴,大師的佛力就會被吸了個干凈?!?/br> 老翁說得慢,拖的時間久了,菜瓜急切地躁動起來,眼角紅得滴血。 老翁放下煙斗,起身問道:“大師可要渡船?”和光應了一聲,老翁便拖著繩子,將船拉到岸邊,在渡口和船沿放下一塊木板,讓她登船。 和光來之前,查閱過資料,烏腳溪無重力無浮力,一刻也不得著空,哪怕上船,也得一步步踏踏實實地踩在木板上。 她輕輕踢了蹲在腳邊的菜瓜一下,示意他先過。 那日菜瓜吸過苦瓜禪主的魔氣后,情況似乎好了一些,意識還沒有清醒,卻聽得懂人話了。他抬頭望了她一眼,站起身,踩著木板,朝小舟走去。 和光不敢大意,緊緊跟在他身后,拽著兩人之間的蛟筋。 平安無事地走過了木板,她剛松口氣,哪知菜瓜一踏上小舟,倏地渾身一緊,就像遇到天敵的野獸一般。猛地躍起,一頭朝水里扎去。 他跳得迅猛,和光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一下子沒能抓住蛟筋,讓他跳下去了。 菜瓜一跳進水中,不像佛修碰了魔氣,四散逃離。倒像是咸魚跳進水,噗通一下活過來了。他長嘯一聲,臉上露出久違的笑意,眼角越發得紅。 “唉喲嘞,這可使不得,要死咯,大師您快回來?!崩衔陶驹谛≈凵?,擔憂地望著他。 菜瓜不為所動,朝著漳州界那邊,魔氣更深的那一岸游去。 和光大喊一聲,“你給我回來!”菜瓜看都沒看她,并向她潑了一片水花。 她嘖了一聲,剛想叫老翁快開船追,一看見他那白發須須地腦袋、老胳膊老腿的身體,她把這話咽下去,只道一聲抱歉,快速地把老翁挪到岸邊,自己架著兩根木槳,開了出去。 老翁站在渡口,看了看手上的煙槍,又看了看遠走的小舟,不禁破口大罵,“你給我回來!” 和光也看都沒看老翁,并回他一片水花。 菜瓜游得極快,恍若蛟龍入海一般,烏腳溪的魔氣爭先恐后地朝他體內鉆去,他也一絲不落、照單全收。 和光看直了眼,急了起來,這家伙要是吸撐了、吸廢了怎么辦?西瓜師叔非打死她不可!還有苦瓜禪主,那可是連她師父都怕的狠家伙??! 她默念咒語,菜瓜脖子上的蛟筋驟然伸長,另一端自動系在了她腳腕上。 菜瓜只一人,她還帶著一條小船,速度怎么也比不上他,幾乎是被他拽著走。和光心一橫,干脆放棄了這條船,揣起兩根木槳,踩在方才踏腳的木板上,撒開膀子,奮起直追。 一塊木板兩支槳,烏腳溪上好沖浪。 遠處,新入弟子正在進行資質測試,最前頭的一人已經游到了烏腳溪中段。不少弟子落在后頭,前進無力,卻不甘心就此打住,泡在水里使勁地往前撲騰。 最前方的新弟子感覺身體越來越重,腦袋越來越沉,紛繁雜亂的情緒涌上心頭,拉著他往下沉去。他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還不想放棄。 后方,許久沒有傳來動靜,他已經離其他弟子很遠了,他們估計追不上來了。 他剛松口氣,周身的水流就劇烈地晃動起來,嘩啦嘩啦的水聲從身后傳來,越來越快,以他難以想象的速度朝他逼近。 他不禁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那些人不可能還追得上來,就算追上來了,也不可能游得這么快,比他最快的時候還要快了不少。 他使出渾身解數往前游,不想被那人追上,然而不到片刻,那人已逼到他身后。 他回頭望去,這人正好游過他,帶起一片黑色的水花,水花后方,這人脖子上系著的項圈金光閃閃。他一怔,這人身上穿的不是無相魔門的弟子服? 這家伙哪冒出來的? 這時,一片浪花打過這人的腦袋,這人的頭發緩緩變高,竟然隨著浪花遠去。浪花落下,露出了一個锃亮的光頭。 和尚? 怎么可能! 這人游得快,唰地一下就與他拉開了距離。 “快閃開!” 后方傳來一聲焦急的女聲。 接著便是砰砰砰砰砰,驚恐聲和參加聲此起彼伏。 新弟子回身望去,之前那光頭的繩子另一端系在一名女修的腳踝上,只見女修踩在單薄的木板上,一塊木板兩支槳,劃得起飛。 女修劃到了資質測試的大部分弟子那兒,一塊木板落下去,砰——踩破了一個弟子的腦袋。兩支木槳劃過去,唰——掄飛了兩圈弟子。 水域一片片的腦袋,登時全沉了下去,只剩一具具“浮尸”,哀嚎聲此起彼落。 新弟子瞪大了眼珠子,什么玩意兒? 不到一會兒,女修就劃到了他眼前。他作勢想躲,水流頓時變混亂,弄得他左右起伏,游不過去。 “躲開!” 新弟子暗想道:我倒想??! 他怎么也掙脫不掉水流,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塊木板越來越大,逼到眼前,砰——他腦門一痛,也沉了下去,水域又多了一聲浮尸。 至此,今日資質測試的新弟子全軍覆沒。 不是敗在烏腳溪手中,而是敗在一位不知名女修的某不可說武器上。 漳州界,烏腳溪對岸。 韓修離奉路掌門的命令,在岸邊等候和光和菜瓜。他的玉牌亮了亮,執法堂發來一條消息,有兩名佛修偷了渡口的船,并無情地痛揍資質測試的新弟子。 他的眼神落在“佛修”兩字之上,莫非是渣渣光來了? 不過,她偷船干嘛? 嘩啦嘩啦。 水聲來勢洶洶,韓修離抬頭望去,遠方閃過一個人影,游速越來越快,直直沖來。烏腳溪的魔氣劇烈地翻滾著,爭先恐后地朝那人影而去。 人影游到近處,那人從水下伸出頭,竟然是菜瓜! 這家伙不是佛修嗎?怎么可以泡在水里? 菜瓜游到岸邊,抬起手往岸上一拍,然后順暢的轉身,雙腳往水下的石壁一蹬,一個漂亮的劃水姿勢,又原方向游了回去。 韓修離看得一驚,哦豁,這就厲害了。 這時,他才注意到菜瓜脖子上系著蛟筋,沿著金色的繩子望去,另一頭也飛快地靠近,居然是和光那家伙。 她踩在單薄的木板上,雙手握著兩支槳,劃得風生水起。 她的眼神落在往回游的菜瓜身上,一臉暴躁,像是想活吞了那家伙。她和菜瓜離得越來越近,擦身而過之時,只見她驟然暴起,一腳踢向菜瓜,把他往岸邊踢來。 她也踏掉木板,隨著兩人之間的蛟筋,往岸邊被拽來。 然而,烏腳溪水沉,大乘期以下修士皆飛不起。 菜瓜只飛了不到一丈,便往下落去,帶著她也往下掉。漳州界一岸的魔氣非同一般,菜瓜能吸入,不代表她能吸入! 她神色一變,顯然是想到了這件事,她扭頭看向岸邊的韓修離,大喊一聲。 “接住我!” 韓修離一慌,撒開蹄子往她的方向游去,不到一彈指,便游到了她的正下方。然而此時,他心底陡然一慌。 接住她,怎么接? 咦,她今日沒穿僧袍,竟穿了一襲艷色的襦裙。 他細想了一下,心中一動,立馬挺直腰桿子,學著畫本封面的樣子,伸出雙手,張開懷抱,嘴角噙起一抹淺淺的微笑。 這可是他第一次公主抱。 想到這兒,他心里砰砰直跳,不由得期待起來。 他抬頭看去,和光在半空中猛地翻了個身,縮小蛟筋的長度,又往菜瓜胸膛踢了一腳。菜瓜直直掉下來,只見身體越來越大。 韓修離眼前一黑,砰——懷里一重,他心里閃過一個不妙的預感,低下頭,果然撞進了菜瓜的眼里。兩人大眼對小眼,面無表情。 這輩子第一次的公主抱! 上方風聲一緊,和光也快落下來了。 韓修離再次抬頭看去,就看見和光筆直修長的大腿,裙擺飄動,腳底繡著一朵桃花。桃花越來越大,飛快地占據整個視野。 砰—— 和光穩穩地落到了他的頭頂。 另一邊,白發老翁被拋在渡口,連忙掏出弟子牌,向無相魔門執法堂發消息,有人大鬧烏腳溪,企圖闖入漳州界。 執法堂收到消息后,立馬啟動閑散的快船,接上他,往渡口另一岸劃去。 據執法堂弟子的話,今日少門主韓修離在渡口另一岸,應能攔住擅闖的兩人。白發老翁聞言,安心松了口氣。他許久沒見過韓修離,不知韓少門主如今是何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