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和光順著他的手指望去,他指著的正是青鯊,前些日子親自來找她剃頭的新弟子,人族與海族的混血。 她的心思轉了轉,想到觀邪師叔的任務地點是滄溟海,臨近濱海城,便問道:“師叔認識?” 他輕輕搖頭。 “不,不過有些好奇罷了,濱海城慈幼局的孩子多數進了無相魔門,他們心中那份恨意與執念是修魔大道上最好的踏腳石。聽說這孩子從無相魔門的招新里逃了出來,你可知為何?” “關我屁事”四字到了舌尖,和光抬眼看見他認真的神情,又生生咽了下去,心里頭忽然生出一股他要講什么重要的事兒的感覺。 她干巴巴地擠出兩個字。 “為何?” 然而,他卻沒有直接回答,神色變了變,提起了另一件事。 “六十多年前,濱海城的治安沒如今這么好,慈幼局不多,孤身一人漂泊在外的孩子不在少數。海族容不下他們,濱海城的人們也不喜歡他們身上帶著的海族特征。濱海城外的海灘上,我遇見過一個人海族混血的小孩,他穿著海草圍成的破舊衣裳,雙腿的魚鰭被硬生生拔去,他躲在海灘的巨石后,手里緊緊攥著一把生銹的菜刀?!?/br>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海潮向后退去,一些弱小的蝦蟹海族從海里出來,上岸覓食sao擾人族。它們走了幾步,身體瞬間一分為二。那小孩閃身出來,一兩招殺了它們,敲碎甲殼,生吃鮮rou飽腹。那孩子對人族,只遠遠地看一眼,從未有接近的打算。遇見海族,從不放過?!?/br> “一連數日,我都見著了他。直到那一天,他失手了,我便出手救了他。正值門派招新,我把他帶到盛京,送到無相魔門,他也是個修魔的好苗子??墒?,他卻沒有去,他逃了……” 他低下頭,似乎在懷念著什么,悵然地撫摸著小指,和光看見他小指上纏著一束紅線。 和光聽得入神,不由得問道:“他逃去了哪?” “鬼樊樓?!?/br> 聞言,她瞳孔驟然一縮。 鬼樊樓,那是…… 他長嘆一口氣,語氣沉重。 “他做了邪修。那么小的孩子,身子只有我的腰那么高,傷還沒好,聽說當邪修可以肆意殘殺海族,便一瘸一拐、頭也不回地走了?!?/br> “他走之前,留下一封信。他說,‘我想要的不是證道飛升,而是報仇雪恨。這世上海族這么多,我只恨自己只有兩只手,殺得不夠多,殺得不夠快’?!?/br> 和光不禁呼吸一窒,扭頭看向陣法內的青鯊。 他擰緊了眉頭,面露掙扎,露出了尖銳的鯊魚齒。 “那他……” 觀邪彎了彎眉眼,唇角牽起一抹笑意。 “他比那孩子聰明點,但是他不做魔修,非要當佛修,你知道原因嗎?魔氣只存在于無相魔門的漳州界,故而鮮有魔修叛門的事件發生,叛門相當于大道斷絕,連補魔恢復的機會都沒有。如果他做了魔修,就再也不能叛門殺海族了。劍修辛苦,一時之間看不出成效。只有萬佛宗的嗔怒禪,實力增長最快。萬佛宗門規寬松,就算叛門,也不容易引起門派的追殺?!?/br> 她怔住了,久久說不出話。 有些話不說破還好,一旦戳破,便是不死不休,非要揪出個結果來。 那些她看不透的真相,被赤裸裸地擺在面前。 招新那日,青鯊舍去修魔的絕佳資質,放棄修魔的坦途,非要進萬佛宗。 大殿那日,她為他剃頭時,頭頂密密麻麻的疤痕和鱗片。 一切,都有了解釋。 她想到了第一層,卻沒想到這一層之下,觸目驚心的原因。 坤輿界,并不是所有邪修都是不良之輩,這般被逼上絕路的修士不在少數。 鬼樊樓是權力不可觸及的灰色地帶,各大宗門都知道,都埋在心里不說,默認了。 不是不能觸及,而是不可觸及,也不必觸及。 邪修屠戮海族一事,各大門派也樂見其成。 火勢再大,也燒不到自己身上,反倒能給海族戳上一刀。 和光張開嘴,猛然發現喉嚨有些哽咽,她動了動喉嚨,道:“師叔,我們去他的幻境看看吧?!?/br> 嗔怒禪的入峰試煉是幻境試煉,檢測新弟子受了無數壓迫后,是否還具有反殺回去的動力和信心。 每人過往的經歷不同,幻境內容或多或少也有差異。 兩人剛進入青鯊的幻境,就被火辣辣的熱浪撲了滿面,臉頰灼痛,眉毛都快燒起來了。 火辣辣的陽光像漫天而來的飛箭,直直地射下來。 和光抬手掩住,微微仰頭,從指縫間竟然瞥見如同末日一般的情景。 萬里無云的天空上,滿滿當當地掛著十個氣勢磅礴的太陽,像一團團碩大無比的火球,四面圍攻,不留死角,灼烤著大地。 她不小心被晃暈了眼,忍不住后退一步,腳下卻緊緊地黏住了。 往下看,腳下踩著的竟然不是大地,而是滿滿一片魚蝦鯊蟹的尸體。 它們的腹部被活活撕裂,白花花的腸子流露在外,魚眼干癟,整個尸體被烈日灼烤成魚干一般,慘不忍睹,不像個樣。 抬頭遠望,魚蝦鯊蟹的尸體連遍天際,腥臭味聚集在一處,仿佛許久不用的垃圾處理場。 坤輿界有這樣的地方嗎? 身旁傳來觀邪師叔干澀沙啞的聲音。 “這里是滄溟海?!?/br> 滄溟海? 滄溟海不是海嗎? 想到這兒,她渾身一怔,僵直在原地。 幻境是青鯊的所思所想,十個太陽,烤干了滄溟?!?/br> 和光扭頭看向觀邪師叔,卻見他直直望向遠處,臉色沉重萬分。 她隨之望去,一片無邊無際的黃色沙灘,緊密連接著尸體填滿的滄溟海。 沙灘上,密密麻麻地倒著無數個蝦蟹的尸體,它們身下,黃色的沙子被染成了刺眼的紅色。 原來,她們腳下真的是滄溟海。 青鯊幻境中,被十個太陽烤干,被所有海族的尸體填滿的滄溟海。 青鯊握著一把長劍,直直地立在沙灘上,身上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傷口,他疲憊不堪地喘氣,一襲白衣被浸透成了血衣。 面對前仆后繼的蟹兵蟹將,他咬緊牙關,沖了上去,不讓它們再上前一步。 他身后,矗立著濱海城的城門。 和光把時間往前倒回一點,青鯊剛進入幻境的場景。 青鯊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魔道天驕,修煉大道上一路坦途,順風順水,直至證道飛升。 還有一條艱難逼仄的道路,佛門棄徒。 這條路上,師兄弟的憤恨,正道修士的唾罵,執法堂的追殺,生前死后無窮無盡的罵名,漫山遍野的孤魂在叫囂,遮天蔽日的心魔在咆哮…… 魔道天驕,還是佛門棄徒? 他頭也不回,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第二條。 只因這條路上,躺著無數海族的尸體。 許久過后,觀邪慘然一笑。 “我這一生,錯過了無數次機會,我本來有機會救他們,薛孤延、六十多年前的那個孩子、滄溟海上無數向我求救的人族。如今,見一個救一個也好。光啊,未來怎樣不好說,但是這個孩子……” 觀邪師叔握緊拳頭,“這個孩子什么錯都沒有,算師叔欠你一份情,你能否多擔待照看一點?” 和光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答應了他。 她還記得西瓜師叔的那堂課,任何政策勢必有所犧牲,我們要選最好的道路,用最小的代價去顛覆蛟族。 而這個最小的代價,就是濱海城里苦苦掙扎的民眾,就是青鯊這樣滿腔仇恨的孩子。 他們明明什么錯都沒有。 錯的是生性殘忍的海族,以及依舊在等待、遲遲無法出手的人族。 十個太陽,擠滿了天空,曬干了滄溟海。 青鯊掃了一眼魚蝦鯊蟹的尸體,不禁冷笑出聲,心里充滿了報仇雪恨的暢快感。 還不夠,還不夠! 再來十個太陽,把尸體都曬成干癟癟的,把尸骨粉碎了,他才痛快! 海族密密麻麻地蜂擁上岸,怎么也殺不盡、殺不完。 青鯊緊握著手里的刀,開腸破肚的那一刻,刀刃砍破蟹甲的阻礙,刺進魚腹的順暢感,割斷腸子的噗哧聲,血液濺在臉上的粘膩惡心…… 這一切,哪怕循環了無數次,他還是沒有膩。 胸膛在咆哮,心臟砰砰直跳。 不夠! 不夠,再來!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手腕冷不丁地被人抓住了。 他心頭一震,是誰? 那只白凈無暇的手,纖塵不染的僧袍,與他布滿疤痕的手掌、破爛黏稠的衣袍形成鮮明對比。 仿佛整個世界在他們之間割裂成兩半,一半為白,一半為黑。 一半平靜祥和,一半血光沖天。 他順著那雙手向上看去,看到了一張極為熟悉的臉。 和光師叔。 他的心跳得極快,比方才肆意屠戮的暢快感還要快,緊接著,是一股前無所有的恐慌。 這時,他猛地回過神,想起了一切。 這里不是現實,他剛剛還在萬佛宗參加嗔怒禪的入峰試煉,也就是說,這里是試煉的幻境中。 他的目的被發現了。 他選擇了佛門棄徒那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