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FlyMeToTheMoon(下)
顯示屏上導航的綠色線段越來越短,直到歸為一個點,江啟年這才松開油門,拉下手剎,將車停在離沙灘不遠的停車場里。 車的隔音很好,暖氣也開得很足。江啟年熄了火,才扭頭看向江示舟。 此刻她的頭正微微歪向車窗一側,蓋在身上的大衣虛掩著她的下半張臉,衣領上緣的雙眼還闔著,眉頭舒展得不似平時,顯然睡得正熟。 自從工作以后,江示舟的睡眠質量簡直好得嚇人。特別是在江啟年身邊時,用江啟年本人的話來形容,那真是“隨地大小睡”,在車上尤甚。 為了能光睡覺不開車,她甚至會在出發前找各種機會超經意地灌自己一點度數不高的酒。就比如上次在舅舅家吃年夜飯,舅舅本想讓江啟年陪自己喝一點,卻被江示舟以“我哥酒精過敏”為由代勞。 江啟年松開駕駛座的安全帶,右手熟稔地越過中控按開副駕安全帶的卡扣,順帶輕拍了兩下她的大腿:“示舟,醒醒,該下車了?!?/br> 眼見依然沒反應,江啟年嘖了一聲,右手立馬拐了個方向,鉆向她的后頸,同時提高音量拖長尾音:“該下車了,大——小——姐——” 微冰的手觸碰到后頸皮膚的剎那,江示舟嚇得一個激靈就清醒了: “嗯?怎么了?你叫我姐?” “……你做夢呢?”他扯過她身上的大衣,一邊往車門方向推搡了她兩下,“到海邊了,趕緊把圍巾手套戴好,下車幫忙搬煙花啦?!?/br> 江示舟伸了個懶腰,才磨磨蹭蹭地拉開車門,重新鉆進戶外的冷風當中,挪著腳步走到車后備箱。寫著“煙花”字樣、占據后備箱大半空間的大小紙箱映入眼簾,江示舟不由驚呼: “我去,為什么那么多???” “就買了兩千塊左右的量,你那邊幾箱是去年你說好看的那種水母煙花,花了小一千,我這邊兩箱就是隨便買的大一點的空中煙花?!?/br> “兩千塊?就?你別是被人騙錢了吧?” “才不是,一般的空中煙花都是幾百起步的,兩千塊錢放一會兒就沒了?!?/br> “……原來這就是真·‘燒錢’啊?!?/br> 她從來不知道煙花原來是那么貴的東西,原來以前過年在家附近偶然蹭上的民間自放煙花,都是這樣真金白銀燒出來的。 “沒事,我以前也不知道煙花那么貴。反正都要走了,再不放以后也沒這個機會和精力了?!?/br> 江示舟偶然說過,以前過年都是看別人放的煙花,也想自己玩一次。恰好今年也是最后一次在國內過年,江啟年想著再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便跑去煙花市場“調研”了一番。 雖然“調研”的結果令他rou疼,但想到以往每一年都有那么多鄰里居民,愿意一擲千金換取年味,這回姑且就算是“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了。 X市在北方,冬天向來多雪。這兩天恰逢雪后初霽,沙灘上還鋪著薄薄的一層積雪,其上呈著紛亂的腳印和被踩得難以辨認的雪地文字或圖畫。 大年三十的夜沒有月光。偶爾翻涌的白色海浪與沙灘上的灰白積雪,本該與濃墨般的海面和遠處低矮的群山構成一幅如水墨畫般清冷的景色。 然而臨近晚上九點,海對面的邊緣已戴上一串如破碎珍珠項鏈般的暖黃燈光,沙灘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三五成群的市民,將夜色染得五彩斑斕。 有女孩子正舉著細小的線香花火追逐打鬧,有男孩子并排手持煙花加特林朝天空45度角發射,還有人點燃煙花導火索后便立馬躥到一旁,更多人正舉著手機,對著縱橫交錯、此起彼伏的璀璨火花拍照。天邊隱約浮出幾點疏星,像是被不時升空飛濺的焰火燙出了幾個洞。 積雪上多了兩串并排的腳印,從堤岸一直延伸到雪、沙與海水的邊緣。兄妹倆懷里抱著大箱小箱的煙花,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當中,終于尋到一處相對空曠且干燥的地方。 江啟年先蹲下身,剛放下懷里的紙箱,拍了拍身上可能沾上的灰塵,他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糟了……好像沒帶打火機?!?/br> 江示舟也在他對面蹲下,與他面面相覷,最后無辜地攤了攤手。 江啟年摸摸鼻子,很快靈機一動: “沒事,我去問旁邊的人借一下就好?!闭f罷就要起身。 江示舟也跟著起身,習慣性地要將雙手揣回兜里。她本想掏手機,指尖碰到口袋深處,另外某樣東西的形狀卻讓她不自覺地睜大眼睛。 “等等……好像不用了?!?/br> 在江啟年疑惑的回眸下,江示舟佯裝無事地別過臉,從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個塑料打火機。 江啟年先是喜,接過打火機,又很快回過神來: “……好啊,江示舟,又背著我偷偷抽煙了?” “誰背著你抽了?我只是好心不想讓你和圖靈埃達吸到二手煙而已,我都工作多久了,抽個煙你管得著嗎?” “行,人家說抽煙短命八年,女性平均壽命又比男性長五年,我比你大兩歲半,到時候剛好湊一塊辦喪事?!?/br> “但是男性平均壽命比女性短是算進抽煙酗酒等因素的,所以正確算法還是我比你早走五年?!?/br> “……你還得意上了是吧?” “你自己大過年的說什么短命辦喪事的晦氣話,還怪起我來了?!?/br> 江啟年又被噎得無言以對,只能伸手掐住江示舟的半邊臉:“你是不是不跟你哥頂嘴會死???” “誒誒誒——你聽你聽,大過年的,又說‘死’的,被舅舅聽到又要教訓你了。而且舅舅也會抽煙誒,你怎么不敢說他,就知道欺軟怕硬……” 江啟年舉起雙手作投降狀:“行,行,我的錯,我不該惹你,你行行好少說兩句,我們趕緊放煙花行吧,活祖宗?” 兩人費了一番工夫才把紙箱都拆好,江啟年四處環視了一周,對江示舟說: “我怕待會兒還是可能有警察過來,我在這邊先擺,你在旁邊幫忙放風。你千萬當心點啊,別被周圍的火星子燙到或被人撞到?!?/br> 江示舟知道他是怕火藥危險,怕她躲閃不及。她抿抿唇,想說些什么,最后還是只點點頭答應下來,自覺退到稍遠的地方,默默望著手忙腳亂的江啟年。 遠處的海浪隨著夜風起起伏伏,他低低的身影也隨著周圍的焰火時明時暗,一簇火苗于他的掌間綻開,在空氣中顫巍巍的。 眼見火舌舔上煙花的導火索,江啟年起身便奔向江示舟。他從背后將她擁入懷里,將下巴擱在她右肩上,又抬手捂住她的雙耳。 導火索越燃越短,火星如噴泉般恣意涌溢著,滋啦作響,硝煙也愈漸濃烈,四散開來。她的眼睛像是被熏得發澀,喉嚨也干得發疼。 如果記憶也是一片海洋,那么與江啟年在一起的時光里,許多沉積在海底的童年往事,總會時時如漂流瓶般被沖刷上岸。 歷經多年,她已經不再執著于已然消逝的母愛,卻又慢慢意識到:早自她降生的時刻,江啟年也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愛著她。 如果母愛是她童年里的太陽,那江啟年對她的愛就如同月光一般,源自日光,卻更加幽微。 他曾像母親一樣喂她吃飯,給她洗澡,哄她睡覺。但和母親不一樣的是,他會偶爾幫她寫作業,在接她放學的路上偷偷給她塞零食,會在過年時陪她躲著大人們玩紙炮,并將她護在身后。 拖著煙霧長尾的光點陸續升上夜空,在炸開的前一刻,她轉身揪住江啟年的圍巾,踮腳吻上了他的雙唇。 一剎那,光點像水滴落入guntang的油鍋當中,在爆裂聲中綻放成一朵朵流光溢彩的蒲公英,成千上百的水母狀焰火游入深海般的夜空之中,四散、下墜的火星如雨般灑落,又像是演出謝幕時散落的金箔紙屑,落入她的眼眸,再落進她和江啟年重迭的唇瓣,像海水一樣咸澀,殘留著焰火的余溫。 古話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兄弟姊妹們之間的緣分,本也應如月相那般,一昔如環,而后昔昔都成玦。 成年后的親兄妹,即便最初孕育于同一個zigong,誕生于同一屋檐,也注定分道揚鑣,就算仍仰望著同一輪太陽或明月,透過的也是不同的窗戶。 可她和江啟年不會分開。自她人生中的太陽被殘忍地摘去,江啟年便成為了她天空中昔昔如環、永不隱沒的滿月。 不管她去往何處,月亮都懸在她的上空,舉目可見,照耀著她在黑夜里踟躕前行。往后余生,年年歲歲,皆會如此。 江示舟不會告訴他:如果能對著煙花許愿,在這一刻,她是真的希望——他們以后會死在一起。 不遠處忽然響起細微的“咔嚓”聲,與此同時,幾道刺眼而又一閃即逝的白光打在他們身上。 江示舟的思緒一瞬間被拉回現實世界,身體同時條件反射般地推開江啟年,有些惶恐地望向閃光的來源,眼睛還紅紅的。 她少年時的PTSD癥狀早已消退,卻也由此多添了另一個應激反應——就算已經在一起十年,她也始終心知肚明:她和江啟年,始終不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擁吻的關系。 江啟年表現得則相對鎮定得多。他順著閃光的方向望去,原來是一位脖子上掛著相機的陌生青年。 還沒等他先開口,青年注意到倆人的視線,就主動走上前來。 “你好,我是特地來這邊拍煙花的業余攝影愛好者。剛剛恰好看到您二位的親密互動,覺得畫面很美,就擅自抓拍了幾張。請問一下我能保留這些照片嗎?只會發在我個人社交平臺上,不會用于盈利的?!?/br> 在青年的介紹和解釋下,江啟年微笑著接過他遞過來的相機,和江示舟挨著一同查看顯示屏里的照片。 一共抓拍了七張,照片里的兩人都身著厚重的灰黑色大衣,圍著相似的藍格紋羊毛圍巾,背景里煙花綻放下的暖黃逆光僅僅勾勒出他們緊緊依偎的輪廓和難以辨認的交迭側臉,女子烏黑長發的外緣也被鑲上一道蜿蜒的金邊。 確實是如偶像劇般唯美的畫面,前提是對照片里兩人的血緣關系一無所知。 他與江示舟對視了一眼,都在對方眼里看到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僥幸而又叛逆的情緒。 反正我們馬上就要出國了。 沒有人會看到的。 沒有人會認出來的。 沒有人會來指控我們的。 于是先由江示舟回答道:“可以的。照片拍得很美,非常感謝您?!?/br> “啊,那太好了!我才是要謝謝您?!?/br> “如果方便的話,可以把照片也發給我們一份嗎?”江啟年又問道。 “那當然沒問題!我這就傳給您……” 隨著時間越來越接近零點,沙灘上也越來越擁擠,煙花燃放的頻率也越來越高,規模也越來越大。 為避開人潮,也為避寒,兄妹倆一收拾完煙花殘骸,就立馬回到了車里。 車里暖氣調到了最適宜的溫度,車載音響播放著舒緩的英文歌,中控臺的保溫杯里還盛著溫熱的姜汁可樂和熱紅酒。倆人分別躺在完全放平的駕駛座和副駕駛座上,透過車窗就能看見不遠處沙灘上空的煙花。 就這樣沉默地看了窗外許久,江示舟終于意興闌珊。她轉過身,面對著江啟年,聲音很虛: “如果我們的事情哪天到了藏不住的時候,你會放棄我嗎?” 江啟年也轉過身,面對著她,伸手握住她的手。 “我們沒有傷害任何人,沒有人有資格對我們指手畫腳,我也沒有理由要放棄你?!?/br> “如果他們說,我們雖然沒有傷害任何具體的人,卻傷害了整個社會的倫理秩序,傷害了世界的規則呢?” 江啟年沉默了半晌。他注視著她的眼睛,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道: “……我們沒有向‘世界’征求過祝福和同意,我們對‘世界’并沒有那么重要,‘世界’對我們也沒有那么重要。其他人要怎么看我,我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如果他們容不下我們,那我總會找到一個能容得下我們倆人的角落。世界很大,人很多,每個人都很忙,但全世界我唯一不能割斷聯系的人,只有你一個?!?/br> 語畢,他的手轉而撫上她那副與他三分相似的臉。 “那你呢?你會放棄我嗎?” “……我和你一樣?!?/br> 車窗內漸漸蒙上了一層磨砂般的霧氣。白色的車身像是繭,又像是蛋殼,將二人緊緊裹在這狹窄封閉的世界里。 換作以前,如果有人自外打碎這個蛋殼,他們會無法成活;然而如今他們已然成熟,他們會由內掙破蛋殼,飛向屬于他們自己的應許之地。 【鳥奮爭出殼。蛋就是世界。誰若要誕生,就必須毀掉世界。鳥飛向神。神叫阿布拉克薩斯?!?/br>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