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店家見他們點單頗豐,忙殷勤送上自家做的香花熟水。 那是一壺茉莉熟水。前一夜將花在涼白開中冷浸,最大限度保住了花的形和色,又讓其香有足夠時間滲到水中。 如今加了蜜和熱水兌得溫乎乎,剛好入口。正如這夏日里熏著花香的暖風,沁人心脾又不唐突。 本來是常日里喝慣了的做法,四人今日卻另有話說。 “前日我看娘子給大娘子做了玫瑰熟水,加了桂圓的,那個香的呦!你說咱從前怎么就想不起來玫瑰加桂圓呢?” “娘子真是孝順,日日都陪大娘子去說話呢。我瞧著大娘子這幾日精神頭兒好多了?!?/br> “哎可惜娘子不能日日都做飲子,那涼粉的滋味我真是一輩子忘不了?!?/br> 李嬤嬤聽得笑罵,“娘子嫁過來是給你們做飲子的?” “嗨,巧姐,我們這不是也跟著高興,跟著沾光嘛!” 這四人關系本就融洽,在飯桌上嬉笑怒罵,好不歡騰,和此時此刻虞家寒風嗖嗖的飯桌,形成了鮮明對比。 虞家沒那個閑錢、更沒那個閑心設回門宴招待所謂“新婿”,虞凝霜便早打點好了,從酒樓定了一桌上好席面,充個場面即可。 另購置二十幾小壇酒和糖果蜜煎,依禮分送鄰里。 院門一關,將那些好奇的探尋目光和品評關在外,幾人落座圍住一桌好菜,卻都沒什么食欲。 虞家夫妻面色冷凝,完全不像是虞凝霜記憶中溫和的父母。 可無論婚事是真是假,虞凝霜要在嚴府常住是事實,他們又不敢真得罪嚴鑠,擔心他將氣撒到女兒身上。 兩人唯有客套了幾句,便悶頭喝酒。 而年少藏不住心事如虞川,則是恨不得用淬毒的視線殺死嚴鑠似的。 虞凝霜眼見這根本無法成席,干脆低聲與嚴鑠打商量。 “撥些菜去,委屈夫君自己去廚房一桌罷?!?/br> 象征性地說著“委屈”,她實則全然不替嚴鑠委屈。只心疼家里人怕是要與他相對吃出個胃疼來,這就將他遣走到廚間小桌邊,又搬來個小馬扎。 嚴鑠倒也配合,一雙長腿蜷在長袍里,任那衣擺隨著絲光拂到地上。 數個小碟小碗一擺,虞凝霜沖他敷衍地點點頭,逐花的蝶一樣轉身,翩躚撲到外面去。 不僅是因為柴門被半掩,更因為失去了明麗的光源,隨著虞凝霜的離開,老舊的廚房霎時褪去了亮色,更顯得灰撲撲的。 嚴鑠默然四顧,半晌,從炒臘rou中夾起一片筍干,慢慢咀嚼起來,隨后略蹙起眉。 這筍干定是泡發得不到位,才將這微苦且澀的滋味帶到他口中來。 既然不算可口,胡亂咽了也就是了,可嚴鑠非要細致地嚼。這般緩慢地沒吃上幾筷子,便聽得院里漸漸傳來笑語。 嚴鑠向來是習慣獨自用飯的。 少時案前讀書的夜里,后來衙內閱卷的拂曉,焚膏繼晷,以夜續晝,這樣緊密無趣的獨奏中,容不下另一種聲音。 可現在,他停住竹箸,在那些人語中細細分辨出一縷,引其潺潺淌到心里。 角色逆轉,他忽然很想知道——新婚那夜,虞凝霜獨自在屋中聽著喜宴絲竹的時候是什么心情。 就算成婚是假,在那一片晃人心神紅艷喜色中,她是否曾有哪怕一瞬……像他現在這般,升起悸動混雜的失落和惶惶。 答案應該是沒有的。 因為沒過多久,虞凝霜就推門而入。 而嚴鑠眼睜睜看著她忽然肩峰一聳,衣袖如被烈風吹拂的彤云,驟然往后坍縮。 她脫口而出,“天啊你怎么在——” 箸尖和手指一同僵直,油汪汪的一粒炒花生似被這聲驚呼震落,“咕嚕?!睆陌该鏉L到地上,其上滿沾的灰塵和嚴鑠此時的姿態一樣,極不體面。 虞凝霜反應過來,非禮勿視地垂下眼,又擠出幾絲尷尬的笑意。 “打擾你用餐了,我做點東西,很快的哈?!?/br> 她長袖玲瓏,眨眼間就將神態語氣都恢復得極好,只是那下意識撫在心口的手,進一步印證了嚴鑠的猜想—— 她把他忘了。 所以乍進門看到他,居然被嚇了一跳。 半頓飯都不到的時間,她就已經把他的存在忘了。 嚴鑠放下竹箸,并不言語。 那廂虞凝霜正相反,還在掩飾自己的失誤一般,長篇大論地解釋。 “酒樓不是隨席送了一壺木樨花甜水嗎?鮮木樨花蒸的,還是銀壺裝著呢??蓛蓚€小的纏人,偏不喝,讓我調飲子給他們。我做的,哪里有人家大酒樓的好?” 她似是抱怨,只是被弟妹們崇慕和喜愛的欣悅到底是藏不住的。 虞凝霜眼仁帶著笑,輕車熟路尋出瓶瓶罐罐。 先拿幾塊現成的梨膏糖用沸水化開。 糖是去歲秋梨子最便宜時,虞凝霜收了幾斤甘棠梨熬的。足量的梨汁和梨茸被耐心地凝練,凝固之后切成一個個方糖塊。它們是溫暖的琥珀色,此時表面已返出漂亮的磨砂面; 再取一塊姜仔細研成茸。 這塊姜很鮮,汁水仍足,研出的姜茸也細膩,那些細微的纖維像是纖弱的鵝黃蕊絲,隨風飄到了春水里,半浮不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