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幕罪業/太陽底下無新鮮事。
伊東救援達成,有攘夷回憶殺。 // 今早的天幕剛蒙蒙亮,霧靄稀疏,看云況應是個難得明媚的清朗日子。你一睜眼便跟了隊后勤兵,馬不停蹄奔赴前線。 據通信兵傳回的口頭報告,由白夜叉與鬼兵隊總督領軍的乘夜突襲,打了對面一個措手不及,以少勝多取得可觀戰果。如今戰役結束,雙方撤回營地暫作休整,這時便輪到你們去做殘局清理。 一身輕簡的軟甲與衣褲,穿卸方便且易于行動,除了固定護額的白色綁帶,從頭到腳皆為墨一樣的黑——自你上戰場以來,就一直維持著這般裝束,從未改變。 猶如喪服的黑衣莊重肅穆,時常與聚集盤旋于上空以腐rou為食的烏鴉們為伴,加上承擔的永遠是清掃戰場這類最臟最累的活,因此才得了“葬送姬”這一稱謂。 從一介新卒快速成長為后勤部長官,令大家對你尊敬又懼怕。因覺得新奇圍在你身邊的人慢慢散去,而你展露笑顏的次數也一天天減少,直至神情中最后的那抹融融暖意,徹底被冷雨般的郁色沖刷殆盡。 得益于奇襲計略順利實施,己方傷亡人數是近幾月以來的最低水平,但這并不代表你的工作會輕松多少。 大多數死者的尸身都像泡在血海中滌蕩過,殘肢斷骸灑了遍地,有些堆迭在一起被炮火燒得焦黑,連找出一具完整的都難。少數還勉強存一口氣的,也會斷斷續續吐露遺言,或是鄭重將遺物托付,然后請求你拔劍結束他們的痛楚,主動擇死行往彼岸。 待搜尋停止,整座場內不再余下活人,便要開始回收軍資。 一切還有使用價值的東西——武器、盔甲、尚且完好的衣物,都要從尸體上扒下來,送回后方清洗修補。 希望明日也是個適宜洗曬的晴天。忙于收集的間隙,你抬首望了眼穹頂的太陽心想。 形形色色鮮活的人組成軍隊,而軍隊本身,只是一部冰冷運作的戰爭機器。它可以將人身上的東西循環利用再投入到下一次戰斗,卻唯獨不會回收亡靈。 亡靈是這里最不缺的東西。 就近找塊平坦的荒地集體掩埋,土堆頂插一把劍,便能筑成一排排密集的刀劍冢,將犧牲者們的墳墓長留在遙遠異鄉,以供幸存者吊祭。 做完這些,不知不覺已近黃昏。一些經休憩后恢復氣力的兵士,攜帶酒具成群結伴來到墳前,聽你在旁領著大家整齊念出悼詞,先給腳下的土地敬一杯,再自斟一杯,最后仰面將酒飲盡。 儀式結束,人群于靜默中攢動,先后轉身離去。 你仍立在原地,腳下遲遲不愿走動,空洞眸光虛焦投往西沉的落日。 墓冢下每個人血rou模糊卻決絕赴死的面容,化為視覺中的殘紅。 凝視那片紅,仿若在凝視死亡。 「武士道,乃求取死若歸途之道?!?/br> 你憶起曾在《葉隱》中讀過的一句狂語。 所見的那些武士,無不在生死兩難之際,果斷自置死地,義無反顧,以獲得他們心中真正的自由。 每朝每夕,無二無三,一念死狂。 不求生得如何華美,但求死得必須漂亮,如曇花一瞬綻放凋落。 難道只要揮下手中的這把劍,便能令他們心安閉上眼嗎?和見死不救又有什么分別? ——可除此之外,已別無選擇。 腦中浮現那把匕首反射的寒光,漸漸讓悲傷占據的心海掀起巨浪,精神也開始向深淵下沉,恍惚著搖晃。 此時的你感覺與冢中的他們一樣,同為游蕩于戰場的一具空殼,與茍延殘喘的亡靈相差無幾。 昨日他們出征前的豪言壯語猶在耳畔,如今已隨習習晚風消散,不再聞見回響。 你攥緊手中被遺物填滿的布袋,分量沉重。里面承載了太多對至愛之人的念想,靜待傳達。 ——這是應當背負的罪業,至死方休。 忘記就這樣在冢前呆站了多久,直至黑衣融入從四面八方彌漫來的夜色,頭頂傳來幾聲漸遠的鴉叫。 “回去吧?!?/br> 意識到有誰從后靠近,攬著自己輕聲喃喃。 你回過神,垂眸俯視交迭身前臟兮兮的灰暗衣袖,余光瞥見蹭在頸側還沾著些血污的銀發,抿了抿蒼白的唇。 “嗯?!?/br> // 「所謂的天才總是孤獨的,沒有人能理解我?!?/br> 「伊東啊,你啊,覺得除自己以外,所有人都是蠢貨吧?然而,對這群蠢貨無法理解自己一事心懷不滿,希望自己被理解,希望他們注意到自己。想要把本領昭示天下?不用說得那么夸張,你只不過,是孤身一人罷了。你尋求的,不是認可與理解自己的人,你想要的是……」 無論在私塾考試拿下多少次滿分,在道場打出多少個一本,在幕府謀得多高的官職,我真正想要的,自始至終都只是…… ——雖然高興得有些晚,不過至少在最后一刻,我想要的全都得到了。 衷心感謝你,枝川。但身為叛徒的我,沒有資格牽你的手繼續走下去。 該說再見了,以及…… 「倘使身可竭,但求至此終,唯恐心難抑制,昭然現情蹤?!?/br> ——這份戀情,就讓它在趨于安寧的孤獨中,隨死亡深藏心底吧。 走馬燈幻化成散落水面的片片楓葉順流漂遠,伊東寂寥立在岸邊,垂頭看著河川中自己的倒影,眼前一片模糊,意識也有些混沌。 由于爆炸的沖擊,左臂斷了,眼鏡也不翼而飛,鮮血染紅半邊臉,姿態著實不太好看。 但他覺得,以這狼狽模樣渡往地獄正合適。 “……伊東!” 這時,聽見誰在背后焦急喚他。 那道聲音像是一只溫暖的手,伸來搭在他的肩上。 “伊東!” 還殘存些許知覺的右掌,也被什么人牢牢握住。 緊閉的眼皮微顫,驀然將它們撐開。伊東抬頭向上望去,見你正伏趴在斷裂車廂的邊緣,滿面擔憂望著他。 “枝……川……” ——別為我這種人拼命啊。 我不值得你露出那種表情。 “振作點!伊東!”氣息仍有些紊亂,眼神依舊清澈堅定,你吊著他的左手又緊了緊,右手拽住牽制座椅的鎖鏈,“我這就想辦法救你上去!” 他神色微愣,不再言語。 你合上眼咬緊牙關,全身開始發力,一點一點艱難將人往上拖。 由于車廂掛在斷橋邊向下傾斜,戰勝重力掣肘的過程進展得極為緩慢。 “阿景!” “堅持住??!枝川小姐!” “咿啊啊啊啊——!” 力氣即將耗盡時,又有另一雙臂膀從上方抱緊你的身軀,一口氣把你們拉回座椅之間的空隙卡住。 “謝謝!辛苦你們了!”看清身后趕來援助的萬事屋三人,你用袖口擦了擦額上的汗,慢慢平復急促的呼吸,頷首表示感激,又立刻爬到伊東身邊查看傷勢。 解開制服馬甲與皺巴巴的襯衫,兩手輕柔附上他的前胸與腹部,隔著層熱度稍稍按壓,仔細感知來自體內的反饋,就這樣小心翼翼在皮膚上一寸寸移動。 左臂幾乎是連根斷掉,頭部也遭受過不淺的撞擊,可能有腦震蕩的風險…… 整個人已相當虛弱,所幸內傷不算嚴重,各個器官都運作正常,當下最緊急的是需防止創傷造成的大量失血與休克。 “老師——!”這時,結束戰斗的近藤也帶著土方與沖田一起,三人灰頭土臉匆忙跑進車廂。 六個人將你們團團圍住,氣氛緊張。 “枝川,老師他怎么樣了?”近藤急切詢問。 “失血十分嚴重,及時送醫的話還有救,趕緊叫直升機過來接人?!?/br> 你鎮定答,掏出口袋中的對講機遞給他,又將從伊東身上脫下的襯衫撕成布條,系上他左臂的殘端加壓包扎,再重新披上制服外套保暖,讓其癱軟的上身背靠自己懷中。 局長毫不猶豫發出指令,然后收起對講機,低頭看著你們面色凝重。 “近藤先生,為什么……我只是個想殺掉你的叛徒……”伊東強撐精神,從枯啞的喉中擠出一句疑問。 “導致謀反罪在大將,跟隨無能的大將,士兵會丟掉性命。對不起,我這個大將不足以領導你?!苯僬Z氣堅定,疲憊的面容難掩苦澀,“本來就不是這塊料啊,讓我當大將。你更適合大將這位子,我沒辦法坐視隊員死去,沒辦法以‘陣亡’兩字釋懷啊……老師,我啊,不想要什么士兵,只是想與大家肩并肩,做把酒言歡的朋友,我希望也能有你在。還有很多事情,要向你請教啊,老師……” 伊東微微睜大雙眼,驚訝一時將傷痛蓋過去。 “這樣啊,真對不起,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他扯了扯唇角,眉眼間終于浮出釋然的笑意,偏頭看向沉默已久的副長,“土方君,我有句話想跟你說……” “真湊巧,我也有?!迸c先前在屯所對話那時一樣,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土方咧嘴笑道。 “我討厭你……總有一天要宰了你,所以……” ——“別死在這種地方?!?/br> 冰釋前嫌而默契重迭的兩道聲音,交織纏繞成一根維系羈絆的堅固紐帶。 // 目送運載伊東的直升機朝江戶的方向飛走,朝陽也恰好從群峰后升起,光輝燦爛,預示著今日也將是個好天氣。 那邊萬事屋正圍在松平身邊遞賬單討薪,一張紙上不知寫了多少個零,隨后被酒醒的無賴大叔以老花眼的理由糊弄,場面頓時一片鬧哄哄,又引真選組趕來勸架。 澄凈藍天之下,激烈交火后的荒草地化為一整片焦土,四處橫陳著幾十個戰死的鬼兵隊員。有幾個警察在其中走動,大聲呼喊他們失蹤同伴的名字。 注意到那些人,你眼色暗了暗,抬腳往那邊走去。 默默把攘夷浪士們的尸體一個個搬至鐵軌邊等待處置,其中一位尚存一絲意識,回光返照時努力發聲,將藏在衣襟下的護身符當作信物交付于你。 “你……與高杉大人是故人……對吧?這東西……請替我轉交給他……讓他知道……” 從他不住顫抖的唇間,念出最后的遺言。 “我將一生……追隨……鬼兵隊……” 收攏五指握住染血的護身符,你輕輕點了點頭。 “我會的?!?/br> 于是他在你懷里緩緩閉上眼,遭盡苦痛折磨的表情,終于變得安詳。 隨著越來越多清理戰場的警察加入隊伍,你們得以在午前順利結束工作,準備一同乘車撤離。 “回去吧?!?/br> 說出與往日無異的話,銀時走到你面前,垂著死魚眼懶洋洋道。 “嗯?!?/br> 無精打采應了聲,你心事重重跟在他身邊,走向一輛空車坐進副駕。 整宿沒睡,你們的眼眶下皆泛出明顯青紫,沒有多余心思你來我往地打諢,一路上偶爾交談的語調也極為沉悶。 “結果繞來繞去,還是要穿回黑衣服了啊?!?/br> “因為這是制服,怎么了?” “不,沒什么?!?/br> 在后排新八與神樂的不解目光中,你偏過臉望向窗外,車內再次陷入寂靜。 警車載著四人,沿高速公路飛馳駛遠。